第二章
為額外得三千元,張景山填坑兩年多,再有幾個月大坑就可填平,他打算得到工錢回趟家。
“嫂子很想你。”
“這我能想到。”張景山說。
“回趟家吧,哥。”張景雲說。
“填平大坑。”
張景山不想改變原來計劃。
“那我幫你填。”
張景山沒反對,同弟弟一起填大坑。
晚間,張景山提著老槍出去巡邏。
“哥,我跟你出去。”
“你填了一天大坑,累啦,早點睡吧。”他說完走出去,張景雲留在屋子裏。
張景山疼弟弟,從小就疼。他們之間相差七歲,其實張景雲身上還有一個姐姐,死於骨癌,小學六年級死的。最初發現膝蓋處鼓出一個包,一天天長大,最後醫生診斷為骨癌晚期。張景雲身下還有個傻弟弟景鎖,年齡也巧跟二哥景雲相差七歲,這樣大哥景山跟景鎖年齡相差十四歲。張家兄弟的年齡差構成一種特別狀態,決定了我們以後故事的發展。
張景山跟叢天舒結婚時,二弟張景雲才上初中,十四五歲的男孩對什麽都充滿好奇,張景雲的好奇有些不可思議,他對嫂子叢天舒搭在院子裏晾衣繩上的褲頭感興趣,準確說是對褲頭上的那幾顆鮮亮的紐扣感到神秘。注意上嫂子的褲頭是受鄰居家大男孩扁頭的唆使。
“景雲,你嫂子褲頭上有扣。”
“你胡說!”張景雲開始有保護嫂子尊嚴的意思,道,“褲頭上怎麽會有扣子?”
“啥也不懂你,”扁頭看過黃碟,知道結婚男女在一起幹什麽,他說,“沒聽見你嫂子晚上哼哼。”
“我嫂子沒病,哼哼什麽。”張景雲認為人生病哪兒疼痛才哼哼,嫂子沒病晚上怎會哼哼,他實在不懂。
“今晚你別睡覺,保準聽到她哼哼。”扁頭實施他的計劃,他比張景雲更想聽到。
張景雲不肯按他說的做,但是意誌很快被扁頭摧毀,摧毀貧窮家男孩的是食物,扁頭說:“你聽你哥和你嫂子說什麽,或者有什麽聲音,告訴我,給你買十串羊肉串。”
“十五串。”張景雲討價道。
“行!”扁頭也精明,增加了五串羊肉串,信息量也要增加,他說,“你數一下褲頭上幾顆紐扣。”
炭火烤的十五串羊肉串,抹孜然、辣椒粉,對張景雲極大**,他那夜克製睡意,盯著哥嫂臥室的門,情況發生並不太晚,夜裏十點鍾左右,張景山從外邊回來,張景雲屏住呼吸偷聽,哥嫂卻一起走出去。夜半三更他們去幹什麽,為明天的羊肉串,他決定跟蹤。
張家那時還沒動遷,住平房,家裏經營一個麵積不大的塑料大棚,種的都是北方的蔬菜。大棚子留一個角門,哥嫂進去後便上了閂,將張景雲隔在外邊,扁頭沒告訴他遇到這樣的事怎麽辦。
羊肉串啊,羊肉串!張景雲每天放學路過燒烤大排檔,燒烤的味道吸引著他。扁頭天天吃十串,總有一兩粒芝麻、孜然粘在他日漸肥沃的臉頰上,這對張景雲就是一種折磨,解除這種折磨的方法就是吃到那十五串羊肉串。
偷窺蔬菜大棚的事張景雲幹過,塑料棚子的某一角可掀開,探進頭去沒問題。他的視線給柿子秧遮擋,隻能偷聽不能偷看,收獲開始於一種事情的進行當中。
“你輕一點。”女人的聲音。
“大棚子裏沒人聽見,又不是在屋裏,床響。”男人的聲音。
“還是小點兒聲,別給誰聽見。”
“我忍不住……你真暄騰,像剛翻過的地。”男人的聲音。
“多荒的地也架住你那硬……”
張景雲懵懂,哥嫂夜半躲在菜地裏談地談犁杖,回家去談嘛!扁頭究竟要做什麽呀“做胎發芽啦,景山。”
“啊!真的?”
“你一天沒停地種,還不做胎兒……”
扁頭講信用,兌現了羊肉串。偷數嫂子褲頭上的紐扣時卻出現了意外,晾曬衣服的位置對著嫂子的窗戶,那天她在屋子裏,隻要一抬眼便可以看到。
公開去查褲頭上的紐扣不行,得偷偷地查。張景雲見到嫂子經常使用一種簡易工具木杆頭釘個鐵鉤,用它挑起衣服搭掛在高處晾曬。他用它慢慢從晾衣繩上取下褲頭,水粉色的,質地柔軟。他開始數扣子,整齊兩排,共六隻紐扣。
完成任務送回去的時候,給嫂子發現,她推開窗戶問:“景雲你幹什麽?”
慌張中褲頭沒搭在晾衣服繩上,他扔掉手中木杆惶然逃走。
叢天舒到院子裏拾起地上的自己貼身織物,思忖片刻,不由得笑啦。她重新用清水投淨沾了泥土的褲頭,晚上丈夫回來,說:“景雲碰了我晾曬的褲頭。”
“他弄你的褲頭?”張景山驚詫道。
叢天舒說正好給自己撞見張景雲逃走的事。
“他才十四歲,沒熟!”張景山搖搖頭,否認了自己一閃念的懷疑,說,“他還什麽都不懂呢!”
“我看他動了心。”她說。
說十四歲的弟弟對嫂子或對女人有那意思張景山不信,他沒說什麽,私下裏問了弟弟:“景雲,你跟哥說實話,你那天碰你嫂子褲頭做啥?”
“換羊肉串。”
“怎麽回事?”
“扁頭……”張景雲如實講了事情的經過。
張景山聽來好笑,他沒責備弟弟,隻說:“離扁頭遠點兒,他人不大,花花腸子不少。”
張景雲聽哥哥話,疏遠有劣行的扁頭,“嫂子”兩字伴著他的成長,那夜蔬菜大棚裏哥嫂的話,著實神秘了許多年,後來他懂了,也不再想暄土硬犁杖什麽的。
石頭小屋的夜晚,空氣有些鹹澀,像掉人海藻類植物中,往事也給海水泡了,某一細節苦裏澀的。
“今晚沒事啦!”張景山進屋,放下老槍。
哥倆躺在各自的鋪上,月光隔斷他們,一個人很快睡去,一個人慢慢坐起身,聽屋外漸大的濤聲,要漲潮了。
“哥,大坑還得一段時間填滿……”張景雲將連日來想好的主意對哥哥說了,力勸他回家一趟。
“我是該回去一趟,你看大坑很快填完,錢到手我立馬回去。”張景山說。大坑還有一人多深,將堆放在坑邊的沙石全部填進去才能填平,這需要工夫,比起當時的大坑,現在應算不上大坑了。兄弟兩人再苦做些日子,坑就填平了。
混蛋的老槍葬送了張景山的所有希冀,哥哥已經在弟弟的懷裏僵硬,他確信哥哥沒有走,靈魂還在小屋裏遊**。
“哥,你說我該咋辦啊?”
張景雲問哥哥,他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大事情總征求長兄的意見。此時他的問題是:怎樣安置哥哥“哥,我帶你回家!”弟弟的第一個想法是哥哥不能一個人留在他鄉,將他的骨灰帶回三江去。
扁頭的奶奶死了,按照山東人的風俗辦喪事,請了鼓樂班(三江市小劇團)來唱戲演奏《打漁殺家》、《哭皇天》,請亡靈赴宴時主持人唱起了一一白發蒼蒼似銀條,古樹臨崖怕風搖。
家有黃金注百鬥,難買生死路一條。
是啊,生死之路誰也買不來,哥哥是自己誤殺的,這一生都將無法挽回。
“景雲,你嫂子好嗎?”哥問。
“好。”弟答。
“怎麽好?”
“嗯,對我好。”
嫂子叢天舒對小叔子確實很好,公婆年紀大了,伺候小叔子的活兒她承擔起來,洗洗涮涮,每日起早為讀高中的小叔子做飯……想想這些,張景雲覺得對不起嫂子。
“怎樣對她說啊?”張景雲不敢想象見到嫂子時怎樣說這件事,他沒勇氣麵對嫂子的怨恨,更沒勇氣看嫂子的悲傷,禍是自己惹下的。至於懺悔還是後麵的事,死去的哥哥還在自己的懷裏,第二個想法是將哥哥留在島子上,掩埋哥哥的同時將這一事件一起掩埋。
“哥,我不是逃避。”張景雲要對哥哥說清楚:帶你回去,家人要問你的死因,我怎麽說?誤傷親人雖然不是大罪,持槍殺人公安要調査,判我多少年徒刑是罪有應得,我寧願受懲罰。可是,嫂子怎麽辦?她才二十八歲,守寡下去嗎?兩個侄子尚幼,一多五歲,二多不到兩歲,日子怎麽過呀海水湧動的聲音越來越大,水花撞在岩石上像玻璃一樣脆碎,張景雲的心也隨之碎裂,自己毀壞了什麽?一個家庭,幾代人的幸福。彌補過失是唯一的正確選擇。
彌補,就是要把不夠的部分填足。哥哥的亡故使張家出現一個坑,巨大的坑,他得用生命去填,也未見得填足。何況他還沒想好具體怎樣填呢!
“不是弟心狠,你的事不能讓別人知道,爸、媽、嫂子……除了你我,誰都不能知道,讓我不受打擾地去彌補吧。”張景雲作出決定,悄悄掩埋哥哥的屍體,將此事真相隱藏起來。
大坑還有一人多深,他將哥哥背到那裏,平放好,回屋取來酒菜,他要陪哥哥最後一個夜晚。
一瓶白酒,兩隻酒盅,他分別斟滿酒。
“哥,我們喝酒。”張景雲的左手是自己,右手是哥哥,撞杯、喝酒,互相監督:“喝幹,甩幹!哥你玩賴……你怎麽沒玩賴?劃拳,中,青蛙落水令?行!”
一隻青蛙一張嘴,兩隻眼睛四條腿,噗通!
兩隻青蛙兩張嘴,四隻眼睛八條腿,噗通!噗通!
三隻青蛙三張嘴,六隻眼睛十二條腿,噗通!噗通!噗通!
四隻青蛙四張嘴,八隻眼睛十六條腿,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還剩半瓶子白酒,他們換了拳令:
“棒子!”哥喊道。
兩隻筷子相擊,弟機智地喊:“蟲子!哥你輸了,喝酒!
“虎!”哥喊。
“棒子!”弟喊。
哥又輸啦,又喝了酒。瓶子見了底兒,喝醉酒的哥哥總是倒頭大睡。
“睡吧哥,睡一覺就醒酒啦!”張景雲當哥哥喝醉了,不驚擾他,讓他安靜地睡。海風很冷,他怕凍著哥哥,給他蓋被沙石,被子很厚,半宿的時間他都在給哥蓋被。
接下去的數日裏他一直給哥哥“蓋被子”……一周後小島的主人來了,驚訝道:“這麽快,大坑快要填平了。你哥呢?”
“哥有事走啦,他讓我替他幹完活兒,填完坑。”張景雲說。
小島的主人是很通情達理的人,沒計較張景山不辭而別,合同繼續執行下去,說:
“你填吧,填平我們結算。”
往下的日子裏,張景雲每鍬沙石都當給哥哥蓋被。直到有一天,大坑填平,小島的主人結清了賬,他端上哥哥全部薪酬,踏上回鄉的路。
中途在一個城市轉車,去三江方向的火車票兩日內售完,張景雲回家心切,遇到一輛返三江市空載的出租車,講好價錢,坐出租車回去。
意外事故出在見到三江城市輪廓那一時刻,他的心情頓然憂鬱,疲勞的司機駛上水庫旁公路,誰知幾分鍾後車突然失控,一頭紮進水庫,慢慢下沉。
張景雲鑽出水麵,大喘口氣,奮力向岸邊遊去,努力用手摳住濕滑的岸壁,如果再次滑落下去,命就難保了。此時此刻他需要有人從下麵往上推他一下,或是誰從上麵拉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