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1

專案組的工作在外人眼裏毫無進展,饞河碎屍和九花的案子,都沒有殺手的影子。其實不然,一切都按蕭劍峰的偵破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

“蕭局,還調閱案卷?”孫學民問。

“調,繼續看。”蕭劍峰說。

於是,孫學民帶回《夜遊症者槍擊案》案卷。

“你們研究,我去市局一趟。”蕭劍峰說。

蕭劍峰獨自駕車去沙市公安局找徐局長。

“蕭局,遵照你的指示……”徐局長匯報前一段他們的工作。

按專案組統一部署,徐局長對孟長安的社會關係進行調查,他剛退出警界,找到十二個關係人,最後一一都排除了。

“我們訪問所有接觸孟長安的人,他們說從來沒聽說他同人吵過架,別說結什麽怨啦。”徐局長說。

“是嘛。”蕭劍峰希望是這樣的結果。

“也許,是我們排查的不細致,漏掉重要的人物。”徐局長說,“我準備再重新篩一遍。”

“我看沒有必要。”蕭劍峰說,“孟長安沒和誰結怨也正常,他一向嚴謹,不接觸亂七八糟的人。”

“他畢竟給仇殺了,這仇殺無法解釋。”徐局長說。

“最終能夠得到解釋的。”蕭劍峰說得很肯定。

“那我們下一步行動呢?”徐局長請示道。

“我來就是和你研究下一步偵破方向。”蕭劍峰說,“徐局,我向你講一項計劃,絕密的計劃,到你才四個人知道……”

徐局長聽到那個計劃,先是驚愕,後心情不平靜,說:“真是沒想到,沒想到啊!”

“麥穗兒隱藏很深,他這次殺掉孟長安,不是最後一個,殺人的計劃上還會有一串名字,譬如申大浩……”

“申大浩?”徐局長想不起來聽誰提過這個名字。

申大浩,一個充滿可歌可泣故事的名字,像一棵樹有太多的風霜雨雪的故事。蕭劍峰當年來沙市偵破公安局長沈局長被暗殺案,凶手是副局長王克艱,加上黑社會勢力——張經綸的藍鳥集團的猖獗,沙市的情況相當複雜。蕭劍峰派刑警申大浩去臥底,最後,破掉了沈局長被暗殺案。考慮到申大浩的安全,案子破獲後省公安廳立即安排他到遠離沙市的地方工作,蕭劍峰知道那個地方。

“他是英雄。”蕭劍峰這樣說申大浩。

“蕭局的意思,孟長安被殺與四年前沈局長被暗殺有關。” 徐局長說。

“不是有關,而是密切。”

“密切?”

“是那樁案子的延續。”蕭劍峰說。

“如此說來,那個黑惡勢力沒被徹底鏟除。”

“客觀地說,當時基本鏟除,有一個細胞留下,它就要繁殖……出乎意料的是它們繁殖太快,惡性腫瘤總是迅速生長。” 蕭劍峰形象化地說,“那年麥穗兒充其量是顆細胞,尚未完全癌變,後來的偽裝迷惑了我們。”

“我助紂為虐。”徐局長自責道:“我還重用和提拔了他。”

“徐局,你不了解真相……現在需要你做的,找一個極可靠的人,秘密監視麥穗兒。”

“費小澤。”徐局長推薦一個人。

費小澤是城郊派出所長,蕭劍峰熟悉他,對他既了解又信任,不然蕭劍峰不會把專案組設在該所裏。

“可以。”蕭劍峰同意。

“我讓他向你報到。”徐局長說。

“不,還歸你直接領導,你給他布置任務,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接觸我。”蕭劍峰說。

兩位局長研究了一下午,除了他們倆,沒人知道他們談話的具體內容。

蕭劍峰回到城郊派出所已是傍晚時分。

“學民,一周沒回家了吧?”蕭劍峰問孫學民。

“是,蕭局。”

“今天是周末,你和王芃都回家度周末。”蕭劍峰說。

“案子……”孫學民說破案這麽忙,還是不回去。

蕭劍峰說警察不是木頭,轟趕他們回家。

臨走,王芃說:“夜遊症者槍擊案卷我沒看完,看完再回去。”

“交給張磊。”蕭劍峰說。

“給我吧。”張磊說。

“辛苦張隊了。”王芃把案卷給了張磊。

孫學民和王芃一起離開。

“弦不可繃得太緊。”蕭劍峰望著孫學民遠去的背影說。

張磊他們立刻明白了蕭局長話裏的含意,他問:“您還看夜遊症者槍擊案卷嗎?”

“我知道那個案子,當時孟長安專程到市裏來找過我。”蕭劍峰說,“我向你們倆通報一下,我和徐局長製定的下步偵破方案。”……沙市的夜遊症者槍殺妻子案發生在若幹年以前,孟長安來找蕭劍峰,那時蕭劍峰還是市局刑警支隊長。

“蕭隊,我來向你討教。”孟長安在公安局辦公大樓前,遇到下班往外走的蕭劍峰。

“走,到飯時啦,飯館說去。”蕭劍峰說。

“我請你,蕭隊。”孟長安說。

“咱們倆誰請誰還不都一樣。”蕭劍峰拉上遠道趕來的孟長安,去了一家加州牛肉麵館,當時是很上講究的餐館。

“我們沙市化工廠發生一起槍擊案。”飯後,在車上孟長安對蕭劍峰說,“保衛科長槍殺了他的妻子。”

“凶手逮住沒?”

“人是逮住了,問題是遇到棘手的事情。”孟長安說,“他是一個夜遊症患者。”

殺人案發生在仲夏。

那日,酷熱籠罩著沙市郊區大型企業奮進化工廠。

此時,相當一部分職工在廠內食堂吃工作餐,爾後便在宿舍的硬板**睡午覺。一切同往常一樣,午飯後沒睡午覺的男女青年,三三兩兩在廠區濃濃的樹陰和草地上散步、閑聊、說說笑笑。

廠保衛科裏,小石將警棍裝上高能電池,對佟鐵偉說:“佟科長,您昨夜查案子到現在還沒眨眼,睡一會兒吧。廠區我來照看。”

“讓你受累啦。”略顯疲憊的保衛科長,打了個嗬欠,將六四手槍放在枕下(那時內保佩槍),脫去製服,僅穿背心褲頭,平躺在**。他習慣這樣午睡,囑咐小石道:“各車間走走,細心點,昨天午休機修車間丟了兩個銅閘門。”

“哎!”

小石等佟科長睡了並打起鼾,便離開保衛科。

小石是科裏年齡最小、剛從社會招聘來的。他逐一巡查所有車間,未見任何異常,廠區秩序井然。本該回到保衛科,那裏居高臨下,鳥瞰全廠區;銀灰色屋頂,高聳的煙囪,和裝有鐵刺鬼的圍牆……哪怕有隻貓溜進來,都能及時發現。

小石沒直接回保衛科,朝廠內的綠地走去。近日他最愛到人工池塘旁,那兒有個俏麗女孩的身影。大概為討好特別喜愛荷花的姑娘,抑揚頓挫吟誦幾句古詩走過來。

“喲,什麽時候也學斯文啦。”女子戲謔的口吻說,“自考大本畢業了吧。”

“你可別廣告我,我高三那年……”

“追求女生,早戀!”女孩真厲害,一語道破天機,爾後眼裏含情地凝視他。

“我喜歡你這樣女孩。”

“噓!”女孩製止他,指指近處的八角涼亭,羞羞答答地說,“讓人聽見,多那個呀!”

那座仿古涼亭裏,佟科長漂亮的妻子王小穎靜坐在石凳上,紅色的套裙,腰束黑色裙帶。身子坐得筆直,雙手放在兩膝上,微閉著雙眼,輕風拂動她如瀑的秀發,風姿綽約,充滿青春活力。

小石感慨地說:“她總使我想起一個當紅的影視明星……”

“王小穎真漂亮,我要是她就不當這廠財會科長,擺弄幹巴巴地數字沒勁,去當時裝模特,某種產品的形象大使什麽的。”女孩笑盈盈地表述羨慕心情,將目光收回移向碧綠池塘,欣賞著楚楚動人的荷花說,“她每天中午都在這兒作一種美容保健操。”

“你該學學,那樣你就更美。”

女孩嫣然一笑,攏攏披散的長發,為躲閃男孩火辣辣的目光而轉向亭子,刹時她完全驚呆了,睜大的雙眼連眨都不眨,見到有生以來最恐怖、最殘忍的一幕悲劇的發生到結束,短短幾秒中,但卻永恒地刻在記憶中,成為這樁殺人案的第一個目擊證人。她看到保衛科長佟鐵偉隻穿背心短褲,手持六四手槍,對著全然入境的王小穎,砰!砰!開了兩槍。

“啊!”女孩望此場麵,大聲驚叫。

身為保安人員的小石在人命關天的事件麵前,驚慌失措。或許因行凶的是他平素最崇敬的科長,被打倒的又是科長的妻子。

“快報案!”女孩不再是溫文爾雅,狠擊呆若木雞、瞠目結舌的小石一拳。小石被砸醒,飛快跑進門衛室,打電話報警。

很快,警車、勘查車、救護車呼嘯駛進工廠。刑警們隨小石直奔廠保衛科。

保衛科門虛掩著,室內十分安靜,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

孟長安掏出手槍,慢慢接近保衛科,猛然一腳踹開門。眼前的景象令人疑惑:佟鐵偉仍然穿著背心短褲,躺在**大睡,鼾聲如雷。

刑警迅速撲向床,摁住佟鐵偉的胳膊,然後大喝一聲:“佟鐵偉!”

“你……你們開什麽玩笑?”佟鐵偉揉揉惺鬆睡眼,對逮他的刑警說,“出什麽事啦,孟隊。”

“佟鐵偉,請跟我們到刑警隊接受調查。”

“為什麽?”佟鐵偉感到莫名其妙。

“你會明白的。”孟長安下令:“帶走!”

“小石,告訴你嫂子,就說我到局裏辦點事。”佟鐵偉臨上警車前還對小石說,同時將一把鑰匙交給他:“她的自行車壞啦,讓她下班騎我的車回家。”

預審室的氣氛異常嚴肅,孟長安給佟鐵偉一支煙,平靜地說:“知道為什麽叫你來嗎?”

“孟隊,”佟鐵偉一臉的迷惑,他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孟長安對佟鐵偉印象一直很好,並委以重任。奮進化工廠是五千多人大廠,所處位置在郊區,是盜搶案多發生的地帶,加之人員大多是社會招募的,成分新比較複雜,治安需一名精幹的保衛幹部。經過廠長江濤推薦,沙市公安局批準佟鐵偉任保衛科長。

孟長安明察秋毫,見微知著。他那雙眼睛,曾使無以數計的罪犯為之膽寒。此刻,他正凝視佟鐵偉,默察他的表情,尋找著蛛絲馬跡,哪怕是絲絲縷縷。

佟鐵偉依然很平靜,沒有半點驚慌,仿佛麵對的不是審問的刑警,而是同行們。

孟長安感到頑固、狡猾是多麽可怕的字眼兒。他說,“將現場勘查的結果給他講一下。”

“血案發生在奮進化工廠,時間為中午十二點左右。據離現場很近的兩位目擊證實;被害人是在作健美氣功時,被一持六四手槍的人擊中腦部當場死亡的。經確認,死者叫王小穎……”

“小穎!”佟鐵偉悲呼一聲,痛哭失聲,啜泣道:“她怎麽會被殺呢?”

“王小穎確實死啦。”孟長安盯著佟鐵偉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說,“你親手殺了她!”

“我沒有殺她!”佟鐵偉忽然起身,聲嘶力竭地瘋狂喊道:“我沒殺她!”

警車駛出沙市公安局大院,直奔奮進化工廠。孫學民駕車,孟長安坐在身邊,他們是老搭檔。現在他們倆人作為專案組主要成員,開始對佟鐵偉槍殺妻子案展開調查。

“孟隊,”孫學民說,“拘捕以來,佟鐵偉整日以淚洗麵,負疚良深的樣子……”

“負疚?”孟長安說,“人表情最為常見的就是哭。哭有多種:飲泣啜泣淹泣抽泣,哽咽幽咽悲咽嗚咽,流淚揮淚灑淚拋淚……除個性外,心境不同所表現也不同;或呼天喊地,或潸然淚下,或淚如泉湧,或涕泗……我預感佟鐵偉的哭是一種虛假,一種撒謊,一種逃避!”

“我不那樣認為!”孫學民堅持自己的看法,他依據所掌握的情況:他們夫妻感情甚篤,殺她的動機是什麽?他說:“佟鐵偉學過犯罪學……作案選擇在光天化日之下,事後將作案凶器擲在現場,而後坦然無事地回保衛科去睡覺。而且是大睡特睡,鼾聲如雷。”

“不會是裝睡?”

“就算是裝睡,他沒想到殺人要被追捕的嗎?假若是想去投案自首,幹吧要回屋睡覺,等公安人員來擒獲!”

“是嗬!”孟長安皺皺眉頭,爾後陷入苦思冥想。他說:“你一直懷疑佟鐵偉有精神病,對妻子被殺前後所表現的一切,很像精神病患者所為?”

“對!”

“他沒精神病。”孟長安肯定地說。

昨天提審佟鐵偉,他悲痛欲絕,目光呆滯,珠淚盈眶。他他一表人材,相貌堂堂,嘴角和麵孔透出硬硬的男子漢氣,怪不得漂亮的王小穎鍾情於他。

佟鐵偉麵對訊問,三緘其口,最後他說:“我沒有殺她的理由。”

沒理由?孟長安決定從尋找佟鐵偉殺妻的理由作為突破口,來偵破此案。

廠長江濤在自己的辦公室接待兩位刑警。他說:“我感到十分震驚。”

“江廠長,我們想知道一些佟鐵偉的情況,比如工作、個人生活、家庭、婚姻,還有王小穎的。”孟長安說。

江濤看看表,抱歉地說:“經委有個會我去參加,有關這方麵的情況,秘書向你們介紹。”他從抽匣裏取出幾頁寫滿字的紙攤在桌上,“你們看看它,也許對破案有幫助。我個人認為,佟鐵偉是在不受正常理智支配下殺人的,噢,你們會明白的,回頭談,再見。”

孫學民和江廠長下了樓,他去保衛科找小石。

女秘書接杯礦泉水遞給孟長安:“孟隊長請喝水。”

“謝謝”孟長安坐下來,仔細研讀江廠長留下的東西。這是一份申請調換工作的報告:

江廠長:

真不好意思打擾你,事到如今也隻好和你談了。最近我得了一種怪病,睡夢中不知不覺地起床,去幹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事。我看過醫生,初步診斷為夜遊症。據醫生說我會做出許多不可思議的事。這樣,我作保衛科長就不合適了,帶武器我怕出什麽意外。因此申請調換做其它工作。我十分內疚,廠子花那麽多的錢送我進省公安專科學校深造……孟長安注意到申請書的落款時間,二月十二日。就是說距血案發生近六個月。申請書的左上角有行草體字:“可考慮調換,例會研究。”簽名江濤。不知什麽原因,紅筆將廠長這行簽字劃掉了。

“夜遊症?”孟長安對此發現很驚訝。

假若屬實,佟鐵偉殺人理由就找到了,自然案子很清楚了。她問女秘書:“你聽說過他患有夜遊症嗎?”

“的確有這麽回事,最初還是我發現的。”女秘書講述她經曆的那件事:

我家和佟鐵偉樓上樓下住著,平素相處得很好。去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寫稿子到夜半。忽然聽到樓梯有響動,我叫醒丈夫一起出去看看,見佟鐵偉穿著睡衣拖樓梯。三更半夜的,他怎麽拖起地來?何況二樓不屬他們的衛生分擔區。

我對他說:“佟科長,我們幫你拖吧。”

佟鐵偉沒抬頭,甚至都沒看我一眼,依然專注地擦他的地。我們立刻反省自己,什麽事得罪了佟家?可是我們從沒紅過臉。佟鐵偉因保衛工作性質常常夜不歸宿,我丈夫是沙市駐北京辦事處主任,也很少在家。這樣我和王小穎經常呆在一起,有時她索性搬到我家來睡一宿。小穎她人極好……那夜小穎沒在家,不然我一定叫她出來,問她佟鐵偉抽什麽邪瘋。

“別生氣啦,佟科長大概中邪了。”我丈夫是個大大呼呼的家夥,什麽事都不在乎,都不往心裏去,我可咽不下這口氣。

清晨,佟鐵偉澆花,摻了臭豆餅的水落下來。擱平常我也就擦擦了事,有了昨晚的插曲,不能饒他。

我揶揄地說:“佟科長,謝謝給我們無私地淋浴。”

“哈哈哈!”佟鐵偉放下水壺,說,“我那親愛的說過你的嘴像刀子,得罪了就夠喝一壺的。”

“得罪?豈敢!衝了保衛科長的肺管子,我們就沒好煙抽嘍。”我說,“昨晚你拖……”

“拖地?昨晚?”佟鐵偉覺得莫名其妙,說,“喂,別胡扯了,我昨晚睡得很香呢……小穎臨走告訴我她今晚回來,請你來我家吃竹節蝦,準時過來嗬。”

“見鬼你的竹節蝦吧。”我當時無法忍受他那種假裝不知的樣子,後來聽說他得了夜遊症。

孟長安思索。

“聽說夜遊症病很怪。”女秘書說,夜遊時能挑水、騎馬、釣魚什麽的。

孟長安一直在認真聽女秘書講述。

關於夜遊症方麵的知識,自己掌握甚少。他說:“請將佟鐵偉的檔案取來,王小穎的也要。”

“請稍等。”女秘書風旋而去。

孟長安在想:假若女秘書所述真實,案子很快就可真相大白。至於法律如何製裁夜遊狀態下殺人,那是法院的事。他站起身,透過百葉窗,俯視廠內那塊休閑綠地:淡藍色的湖中,荷葉間流瀉脈脈湖水,朵朵荷花婷婷玉立楚楚動人。觸景生情,萬端感慨:啊,人生變幻莫測,如果世上沒這夜遊症,那湖邊,將多一對情侶……

“孟隊。”孫學民匆匆忙忙上樓來,氣喘籲籲地:“孟隊,沈局要我們立刻趕到第一看守所。”

“怎麽啦?”

“沈局說,佟鐵偉今天企圖自殺。”

“是這樣,”負責看押的警察說,“今晨洗漱時,佟鐵偉將牙刷刺進鼻孔,企圖自殺,幸虧及早發現才未成功,隻是流了很多血。

“佟鐵偉。”孟長安提審他,訊問道:“你為什麽要自殺?”

“我殺死妻子,”佟鐵偉不像開始拘捕時那樣悲傷和易激動,平靜地說,“我應該受到懲罰,那樣心裏才好受些。”

“想過你要受到法律製裁嗎?”孟長安嚴厲目光審視他。

“當然,”佟鐵偉陰鬱臉,依然平靜地說,“我盼望法院盡快判決,黃泉路上我好趕上小穎,向她解釋清楚,我沒故意殺她。”

自殺未遂,也沒造成任何後果,提審幾次又未發現什麽。此案往下如何進行,孟長安決定馬上動身去省城,到佟鐵偉讀書的省公安專科學校和王小穎的家,尋找過去這對戀人的足跡,或許能獲得些有用的東西。

開向省城的列車上,孟長安認真讀著佟鐵偉這次自殺前寫下的絕命書,腦海縈繞佟鐵偉自信的嘴角,和盤旋眼底的狡黠詭譎……他幡然醒悟:演戲,演戲!當然,現在缺乏證據。他將絕命書遞給孫學民:“讀後談談你的感覺。”

孫學民昨夜讀完絕命書,眼角濕濕的。既然孟長安讓再讀,就再揪心一次吧。長途乘車寂寞無聊,讀讀沾滿淚跡的絕命書,體味一下男子漢心靈深處的震顫。

孟長安看厚厚的一打材料。

孫學民好奇地問:“孟隊,什麽東西呀?”

“王芃寫的調查材料。”孟長安伏在茶桌上,潛心閱讀。

許久,孟長安說:“王芃想象力太豐富了,將幹巴巴的調查材料寫得曲折跌宕,字裏行間使你撲朔迷離。她將奮進化工廠發生的韋克貪汙案(此案已結,韋克正服刑),與佟鐵偉殺妻案聯係在一起,並用整整一頁空白稿紙劃上個巨大問號。”

韋克原是奮進化工廠的現金員,他利用管理現金之便,貪汙八十萬元巨款,法院以貪汙罪判處韋克有期徒刑十二年。這個案子是去年春季發生的,兩案相距一年多時間。

孫學民淚眼迷蒙,讀絕命書並非看武俠小說那樣輕鬆。字字句句喚起他的共鳴:

……我想,最好的解脫,莫過於結束生命,一個萬念俱滅的人,盡快歸於塵土是幸福。我與小穎雖不是青梅竹馬,也不是一見鍾情,相愛很富有戲劇性:受同學之托去向她求婚,或許是月老的安排,紅線一端係她,一端係我。我們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為了愛情,她放棄留省城工作的機會,來沙市,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然而,我患了可怕的夜遊症,目前醫學難揭示它的病因,更沒有效的方法治療。夢中夜遊做了很多啼笑皆非,甚至荒唐的事,終於闖下大禍……小穎我端槍瞄你時,你為什麽不叫醒我?你太善良啦。寧願死在我的槍口下,也不叫醒我。記得你說你看過一份資料,夜遊時突然被喚醒,會出生命危險,或因受到強烈刺激而導致精神分裂。小穎你是為我而死的,你慢些走,等等我……

“孟隊,”孫學民很動情地說,“人之將死,其言更悲愴。”

孟長安不置可否地笑笑,岔開話題,說:“本次列車的辣味烤魚和哈爾濱臘腸很好吃,我去弄點來。”

孫學民見孟長安弄來了吃的,還有一瓶白酒,他問:“沒拿盅?”

“用它吧!”孟長安將桔子一切兩半,取出肉核,兩隻黃橙橙的桔皮酒盅。他說,“用它喝酒,別有一番風味。”

孟長安喝酒瀟灑豪爽,公安局裏名氣很大的酒星。很多人認為他是蒙古族的後裔,有彎弓射大雕的大罕血統。

平常不能喝酒,局有禁酒令,工作其間喝酒要被關禁閉。因此孫學民說:“孟隊你不怕……”

“明天早晨才到省城,旅途這一個夜晚屬於業餘時間,喂,我給你當一次白酒博士導師……”

“那我讀了。”孫學民也幽默地說。

孟長安連幹三盅白酒後,說:“恕我直言,先前你的感覺是極普通的人,麻木遲鈍且迂拙呆笨,缺乏刑警應有的敏感。佟鐵偉比你我都聰明。”

“此話怎講?”孫學民習慣這樣問,並成為口頭禪,有人勸孫學民把名字改為此話怎講。

“大凡絕命書,都是向活人說些什麽生時難說的話,佟鐵偉充分利用了它,他極力向我們表白什麽。”

“愛的忠貞不渝。”

“不,是他誤殺了她,並說明自己有病。”孟長安說。

看過訊問筆錄後,孟長安才產生這樣想法的。從心理學角度看,人沒有到完全絕望的崖頂,精神沒到徹底崩潰的邊緣,是不會輕生自殺的。而這份絕命書字跡工整,措辭得體,是在心境很佳的情況下坦然寫出的。誠然,麵對槍口屠刀,凜然自若大將風度的人存在,問斬前吟詩作文,疏放揮毫謳歌,含笑赴死的人史有記載。愛國將領吉鴻昌就義前雪地寫詩,明朝袁崇煥……但是,佟鐵偉就是佟鐵偉,他寫絕命書不是看到自己死,恰恰相反是看到自己生。

到了省城,兵分兩路。

孫學民去省公安專科學校。

孟長安直奔朝陽大街副3221號王小穎父母家。在大學任教的夫婦倆,尚未從失去獨生女兒的悲痛中解脫出來。安葬死者時,孟長安見過他們。他開門見山,說明來意;“我來了解小穎和佟鐵偉的情況。請二老回憶一下,他們婚後有無反常,譬如:吵架、情感危機等等。”

“小穎對鐵偉一往情深,從他們相愛時我就看出來了。”母親說,“不隱諱地講,我不太讚成他們的婚姻。一來我們隻小穎一個孩子,沒她在身邊實在太寂寞了,鐵偉一表人材,在校品學兼優,我們無可挑剔。做母親為女兒的事想得就多,我說,將來調不回省城,或生活不愉快,吵架回來哭鼻子……出嫁兩年,春節回來一次,小住兩天就匆匆趕回沙市。”

“瞧你,隻講這些毛皮之事。”講授數學的父親開口了,或許是枯燥的數學,死板的公式、定律,使他表情充滿僵硬的理性……孟長安沒想到這種邏輯思維很強的人,提供了一條極其重要的線索……

“兩個月前的周末,小穎寄回來一件首飾,並懇請我們代她保管好,按照數學定律,這是個不等式。”麵目表情古板的父親說。

生活不等式?數學家的推斷。

這使孟長安受到意外啟示:小穎和佟鐵偉生活的天平出現了傾斜。到底屬於哪一種呢?生活不和諧、誌趣不投、第三者插足……孟長安說:“我看一下那枚戒指。”

母親取來了。這是一枚極其普通的縷花銀製“如意”戒指,看上去很舊了,它屬於相當遙遠年代的飾物。

“它並非普通的首飾。”王小穎母親講述了那個戒指的來曆:“二十多年前,我隨愛人到海邊的一個療養院去療養。有一天早晨我去看海上日出,回療養院時我選擇一條便道。忽然,草叢裏傳來嬰兒的哭聲,我愣了一下,以為聽錯了。嬰兒還在哭,我覓哭聲找過去,見一個嬰兒裹在被子裏,還有一封信,信的大意是:我在錯誤的情形下做了錯誤的事情,才有了這個孩子,種種原因我不能把她帶在身邊,起碼現在不能!實在沒有什麽給孩子留下的,這隻戒指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將來她出嫁時給她,算是我對女兒的一點心意吧。”

孟長安見王小穎的母親眼裏淚光閃動。

“我把她從療養院帶回家……彈指間二十多年過去,臨出嫁時,我將戒指交給她,並講了事情的真相。小穎將戒指放在唇邊親吻著,簌簌落淚。”講述到此,養母已泣不成聲。

孟長安覺得這隻戒指的背後隱藏著什麽。得到教授夫婦允許下,帶回戒指。

歸來的列車上,孟長安反反複複看著戒指,細細咀嚼教授那句話:生活不等式。覺得此話份量很重,世界上大概數學家的頭腦最清醒。

“據校方介紹,佟鐵偉各門功課優良,畢業時那篇論文,頗受專家、教授讚賞,校方曾動員他繼續攻讀研究生。”孫學民講他了解到的情況:“佟鐵偉愛好並不廣泛,偶讀一點偵破、懸疑類的小說。唯一的愛好是踢足球,崇拜馬拉多納,他的名言是:足球最能表現一個人的剛毅和勇敢。其它方麵他都不感興趣,在校他被點名批評兩次。一次是他擅自在王小穎家過夜,另一次是和社會上的人賭博。”

“講詳細些。”

“輸贏並不大。他的檢討書學校讓我看過了,他說去賭並非為自己,因公費進修深造,根本不缺錢用。贏來的錢為給班裏添隻足球,給窈窕淑女們玩。”

“哎呀,原來如此!”孟長安幡然頓悟。“我記得貪汙犯韋克的訊問筆錄中,沈局長在下麵這句話標上加重號,韋克的八十萬元現金下落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