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不久,王媛搬進一樓的一個單間,身份是卓金權總經理的秘書。

劉春燕星期天並沒踐約去清月潭湖,卓威白白等了一個上午。原因很簡單,她今天分外忙脫不開身,總經理把王媛原來負責的四個餐間分別派給她和大蔡,加上今天又有兩對結婚的定了包席。

四號餐間的幾個食客,流裏流氣,他們像似人生最後一次晚宴似的,拚命地灌酒,吵吵鬧鬧劃拳行令:是一種取民間五毒——蛤蟆、蛇、蜈蚣、蠍虎、蜘蛛,二人劃拳。即每根手指各代一毒,大拇指蛤蟆,食指蛇,中指蜈蚣,無名指蠍虎,小指蜘蛛。規定:蜘蛛吃蠍虎,蠍虎吃蜈蚣,蜈蚣吃蛇,蛇吃蛤蟆,蛤蟆吃蜘蛛。負者飲酒。

從上午九點端起酒杯,喝到下午兩點還沒撤桌,啞拳內拳空拳走馬拳,抬轎令過橋令趕羊令狀元遊街令鬧哄得天翻地覆。此刻,眼珠赤紅,舌頭麻木吐字不清,嘶啞的嗓子再也喊不出什麽令來。一個留黑胡子的小白臉,窺視服務小姐,嚷著:“劉小姐,陪大哥喝杯酒。”

“對不起,我不會喝酒。”劉春燕勉強笑笑,“謝謝!”

“酒吧女不會喝酒,經理沒教你?”小白臉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將她逼到餐間的旮旯,舉杯過來:“瞅你是個雛兒,不懂規矩也不怪你,今個兒哥們訓練訓練你……”

“請你放尊重些!”劉春燕想好了如何對付酒鬼,手中的三用啟瓶器攥緊啦,月牙形的鐵器割破他的爪子沒問題。

僵持之際,大蔡來叫她:“春燕,三號叫你上菜呢!”顯然,大蔡給她解了圍,從困厄中暫時拉她出來。

“那幾個人動手動腳的。”劉春燕在灶間委屈地對大蔡說,央求道:“四號餐間還有兩個菜沒上,你替我吧,我真害怕。”

“沒聽老太太那麽哼哼!”大蔡向她交待一下自己負責的餐間情況,說回宿舍一趟,回來就替她。

“上菜!”四號餐間的食客變了腔變了味,敲著桌子喊:“炸蝦腰,炸到哪兒去啦?”

剛從街上回酒店的王媛經過餐廳時停下來,聽見了喊聲又見劉春燕手足無措地樣子,說:“沒聽見嗎?春燕對四號的客人要特殊關照,他們是工商、稅務的協管員。那奶油小生的白臉子,他爸是局長呢,正管著我們酒店。去吧,快送菜去。”

“這?”劉春燕猶豫起來,先前發生的事令她膽顫,進去還有好嗎?大蔡怎麽還沒下樓,她答應幫自己上菜的呀!四號餐間仍然在喊,王媛又督促,也隻好硬著頭皮去了。她剛端著炸蝦腰出廚房,大蔡迎麵搶過菜盤:“給我。”

四號餐間的幾個家夥,見端菜的小姐不是劉春燕,剛想發作,瞥眼大蔡,身段倒挺迷人,**肥臀,白白的大腿**出好大一塊。

小白臉又拿出對劉春燕的招法,端著酒杯,色迷迷地說:“來,喝一杯。”

“多謝啦。”大蔡落落大方,豪爽地喝幹那杯啤酒。

“海量,女中豪傑。”另幾個人稱讚,紛紛敬酒,單兵較量。大蔡絲毫沒有退怯,來者不拒,連喝數杯,然後把杯甩幹滴酒未剩,以顯示豪氣。

小白臉見大蔡無拘無束,膽子大了起來,手伸向大蔡,在白光光的地方捏了一把,眯著眼瞧她的反應。

大蔡沒怒沒惱,柔柔地一笑,小白臉心中竊喜:酒吧女總有得意這一口的。他胖乎乎的手摸向大蔡的腰,動作了幾下,繼爾朝滾圓的地方滑去。大蔡猛然抓住那隻手,使勁按向自己的屁股,大聲說:“使勁呀,我喜歡。”

“哎喲,好疼啊!”小白臉痛叫,拚命抽手,被大蔡鉗得很緊。她笑著說,“怎麽,摸得不開心?對你的哥們說說摸小姐屁股是啥感覺。”

哈哈,真棒!同桌的幾位敲碟子磕碗,樂不可支。他們發猛然現小白臉因痛苦而扭曲,汗涔涔,鮮血順著手縫淌出,目光齊射大蔡,人高馬大。望而生畏,她到底使的是什麽絆子?

“姑奶奶,饒了我吧。”小白臉終於清醒過來,知道遇上茬口,用他的話說,這小姐挺驢性。“哎喲……”

小白臉慘叫,引來鄰間的幾個認識他的人圍觀,王媛是在得到前廳小姐報告後,匆匆到現場的,始終提心吊膽的劉春燕,也悄悄擠過來。

“哥們兒你那風流勁呢?”大蔡決心讓小白臉丟盡麵子,她揶揄道:“他有興趣要摸,我無私奉獻啦。”

手指連心,小白臉疼得快要虛脫了,他向王媛哀求:“王秘,快讓她放了我,今後我再也不敢放肆了。”

王媛本想說大蔡幾句,仔細一想,大蔡的脾氣她知曉,戧毛不得,何況眾目譏笑越軌、不檢點的小白臉。她說:“今後在我們大美慶不要再有此類事情發生了。大蔡,看在老顧客的麵子上,饒了他這一回吧。”

大蔡也聰明,小小鬧劇恰到好處地結束,既給了王媛的麵子,又深刻地教訓了小白臉,整個酒店的職員對大蔡刮目相看。

“大蔡,小白臉的手……”劉春燕背後問。

“塑料屁股幫了我大忙。”大蔡如何將大頭針針尖朝外釘進假臀裏,給小白臉一頓暴紮。她骨氣地說,“咱鄉下的姑娘是麵團?任城裏人搓呀揉呀,又啃又摸的咋行?今後哪個壞蛋敢欺負你,就告訴我。春燕,咱們姐們囫圇個地從家裏出來,還得囫圇個兒地回去。”

囫圇個兒這幾個字,大蔡說得沉重,很有滄桑感。劉春燕記著臨來時媽媽的叮囑:城裏的人鄉下的狗,厲害啊,別讓人甜言蜜語地給哄下了道。女人一輩子,最貴重的是女兒身,除自己男人,別人死也不叫他沾邊。她想:“大蔡說的囫圇個兒就是這層意思。”

清晨,是大美慶酒家最為清閑時刻,員工可自由活動,大蔡和劉春燕到院子裏打羽毛球。

王媛慵懶的身子埋躺在竹椅裏,悠閑地哼著歌子,透過婆娑的棠槭樹的晨陽,投下斑斑光環在她周身跳閃,陽光燦爛的夏末的早晨裏,她更加美麗動人,淡妝下顯露出黑眼圈,夜生活過度人的模樣。自從做總經理的秘書搬進單間,她們一天中隻有早晨時光相聚一起。她很忙,大部分時間陪卓金權經理外出、會客、應酬。

啪!羽毛球忽然落在王媛懷裏,待春燕跑過來,她說:“明天周末,咱姐妹仨人聚一聚,我請客,地方你們選。”

“你太忙,怎好意思叫你陪著。”

“春燕,”王媛一把手拽住她,鼻子發酸,嗓子發啞:“我們都是在亮子裏土生土長,茫茫人海中我們最親,你說是吧。明天,到清月湖去玩,你們一定要來呀。”

“哎!”劉春燕發現王媛眼角都濕潤了,答應了她的邀請。

清月湖遊人很多,一隻隻小船載著紅紅黃黃的遮陽帽、遮陽傘,在藍色湖麵上遊**。她們三人租了一條小船,大蔡撐船,繞過一道天然山梁,朝岸邊靠去。係好小船,她們走進一片白樺樹林。

已是中午時分,找一塊空地兒,鋪上塑料布,王媛將事先備下的熟食醬牛肉、魚幹魚片什麽的擺上,打開啤酒,她說:“平日裏都很忙碌,難得團聚。今天,咱們喝它個一醉方休。春燕,你也要喝點,幹!”

兩聽啤酒下肚,王媛淚在眼裏閃光,痛苦地說:“現在全告訴你們吧,我很快要離開大美慶酒家。”

“離開,幹得好好的。”

“唉,都怨我自己。”王媛淒然淚下,告訴了她們所發生的一切:“……從那次以後,我就是卓金權的人啦。我們相差三十多歲,年紀並不是我們的障礙,年齡落差恰恰是件好事。他有幾百萬元存款,嫁他……我一次次滿足他,做著當貴婦人的美夢。可是,他有妻子,住在本市,沒死也沒離婚。我多傻,給他玩弄,到頭來不過是二奶、小妾、情婦、姘頭……”

“告發他!”

“大蔡啊,事情沒那麽簡單,腳有泡也是我自己走的。每回**,他都問我是不是真心愛他,是不是願意。我為取悅他,違心說了許多情話,他偷偷錄了音……”王媛流了一陣眼淚,說,“他還把我們**的事偷拍了照片……昨夜,我與他簽訂了協議,給我五萬元,賠我青春損失費,他勸我繼續留在酒店工作。可我一見到他心裏就如刀割,還是走的好。”

“歸終吃虧的還是我們女人。”大蔡感慨,問,“媛你打算到哪去,回家嗎?”

“不,我不離開沙市。”王媛說,“我結識了幾位朋友,他們會幫助我。”

她們喝光了帶來的一箱啤酒,最後三人抱頭痛哭一場。或許是離別,或許是同樣命運,或許是都認真地想家……千百種滋味兒攪拌在一起注入心底。

周天早上,王媛的房間空了。

床頭櫃上擺放著她留給兩個故鄉姐妹的東西,兩隻蟒皮坤包,樣式、質地、顏色都能看出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包下壓著一封信,稿紙上幾處有明顯被淚水濡濕的痕跡,字很潦草,可見握筆的手抖得厲害。

親愛的大蔡、春燕:

我走了,原諒我沒向你們告別。昨夜,我站在你們宿舍門前很久,哭了很久。我沒勇氣敲開房門,怕見到你倆為我流淚……作家三毛有首歌,我就唱給你們聽: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了那……流浪遠方,流浪!

我的好姐妹啊,再見啦。這兩個坤包留給你們作紀念吧。請相信是我用工資買的,它像咱家鄉草原上的露珠一樣純潔……保重!

浪跡天涯的小妹

淚別王媛,劉春燕著實病了一場,整天愁眉苦臉。王媛突然離開,對她打擊太大啦,見到那隻蟒皮坤包就想哭。

“你怎麽啦?我出去一趟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從廣州辦事歸來的卓威見劉春燕苦著臉,就問她。

“別問啦。”劉春燕不想說。

“我們去水上樂園玩……”卓威誠摯地邀請,她卻搖搖頭,他說:“去小河釣魚怎麽樣?”

“我哪兒也不去。”

“春燕,”卓威說,“我多麽想見到你粲然一笑,像那次在河邊沙灘。”

“都過去啦。”劉春燕說。

幾天未朝卓威的麵,王媛的不幸遭遇,使她心中說不清的苦悶難以釋然。她清楚意識到對他笑一笑意味著什麽,甚至想到了代價。

昨夜大蔡直截了當地提醒、告誡她:“我看卓威向你用勁兒,別忘王媛的教訓。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闊少爺,一個鄉下打工妹,能有怎樣的結果呀?”

“大蔡,我懂你的意思。”

一天,劉春燕晾曬床單、台布,院內撞上卓威,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封信,巋然獨存的他一下子變得像做錯事的孩子,支支吾吾:“我,我給你。”

劉春燕惶然,憑非常年齡的女孩的敏感,她猜到是男孩要表達的東西。接過來那封信揣著衣袋裏,低頭從卓威麵前走過,什麽也沒說回樓上去了。

現在該她臉紅心跳的時候,是一封情書,她躲在一邊讀起來,每個詞都使她激動不已,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的求愛信嗬——

我真的愛你,心底裏常常呼喚你的名字……春燕,你是一匹小紅馬,從蒼莽的荒原馳來,藍藍的天兒和那月亮花的馨香,一起湧入我的心底……

一種被愛的感覺,在血管裏流淌,在夢裏縈縈纏繞,用一遍又一遍讀那情書來表達自己的對一個人的愛慕。劉春燕反複想用什麽方式來回答:我愛你。草原最古老的方法:織件毛衣,或做雙鞋?就在她沉浸在幸福時刻,家裏打來電話,告訴她父病危,火速歸來。

“爹啊!”劉春燕捧哭成淚人。

“哭啥呀,說不定你媽想你,尋個理由讓你回家呢!”大蔡解勸道。

“其實,我爹的身體一直不好,病懨懨幾年啦,媽媽雙目失明,又不好,我得馬上回家。”

劉春燕揩幹眼淚,敲開總經理卓金權的辦公室,講了實情後,她說:“我請五天假。”

“五天時間怎麽夠哇,多住些日子,好好和爹娘親近、親近。”卓金權自從王媛走後,對劉春燕態度突然變得熱情,時常說些關懷體貼的話。他從抽匣裏取一疊鈔票,對春燕說,“說句心裏話,你在酒店工作很出色,本該重重獎賞你。這次回去,一定要用錢,這兩千元錢就算你的貢獻獎,拿著吧。”

“謝謝總經理,我錢夠用啦。”劉春燕推辭。

“我可不準我的工作人員這樣對待應得的酬勞。”卓金權悻然。

“我收下。”劉春燕見他神色變得嚴肅,接過那疊人民幣。

“這樣才對嘛。”卓金權說,“天災病熱,人食王穀雜糧,在所難免。既來之則安之嘛。”

入夜,劉春燕怎麽也睡不著,明天要回家啦,總叫人興奮。大蔡提議去逛逛夜市。

走出深深街巷,她倆來到熱鬧的夜市。城裏人是會活著,三三兩兩坐在街上吃燒烤、喝啤酒。

“吃羊肉串。”大蔡買來二十串,給春燕十串,說,“這幾串特意給你烤的,沒放孜然。”

她倆邊吃邊逛。街上熙熙攘攘,人群擁擠沒縫兒,隻好擦肩而行。

“大蔡!”目標很大的大蔡被分手一個多月的王媛發現,擠過來,手握幾串毛蛋,說,“來串毛蛋,挺香呢!”

“得,死雞崽子我見著胃就翻騰。”大蔡說,“我和春燕到處打聽你,躲哪兒去了?”

“吃羊肉串吧。”劉春燕遞給王媛幾串羊肉串,“換換口味。”

“哇!”王媛接過羊肉串,抽吸幾下鼻子,降紅的小嘴吻下肉串,“味道好極啦!”

她依然飄逸、灑脫,蝙蝠式上衣,三股褲,顯示力量和速度的艦進式發絲間,紅色發卡斜別在腦後一側,佩戴著翠綠耳環。最使大蔡不舒服是王媛穿的皮三股褲,據說那褲子外國酒吧歌女和妓女穿的。

“大蔡,我有事先走,哪天得閑找我。”王媛從胸前一個兜裏取出一張印製精美的名片,說,“地址、電話都在上麵,我用車接你們,姐妹們,拜拜啦。”

“王媛……”大蔡到嘴邊的話咽回去,想告訴她劉春燕明天回家鄉,見她扭著屁股走啦,就沒再叫她。

大蔡曾說過王媛是跳舞的胚子,楊柳細腰的,頎長的胳膊腿……燈光中她的背影漸漸遠,她手放嘴裏打呼哨。頓時,幾個著裝古怪的男人迅速到她身旁,簇擁她消失在黑胡同裏。

大蔡身旁有人議論道:“瞧,那個女的,是這一帶有名的‘白牡丹’,她一聲呼哨,就有人聚到身邊,厲害呀 !”

“別吹著嘮了,她開的思思小客店,是賣**的場所,被公安局給查封啦。”

“‘白牡丹’手眼通天,查封了兩天,現在照常營業。”……

大蔡拽劉春燕來到一家櫥窗前,借著燈光看名片:市旅客之家協會副會長、思思賓館總經理、民營女企業家王媛。地址:中國·沙市大馬路左行三百米,手機130XXXX0981。電子郵箱:wangyuan2002.@sohu.con

“王媛咋墮落到了這個份上。”劉春燕深為同鄉姐妹的墮落惋惜,“人長得那樣美,又見過世麵,做點什麽不好呢!”

“正是一張好臉皮害了她。”大蔡認為王媛的墮落是容貌美麗所致。她把那名片扔進路旁的垃圾箱裏,說,“她這輩子,恐怕就這樣了。”

當夜她倆都沒睡好覺,談論一夜王媛,罵她譏她,歸終又同情她,到底誰也救不了她也改變不了她。

早餐後,劉春燕遲遲不動身,在窗口眺望院西側的轎車庫。

“走吧,要誤車啦。”大蔡第三次來催,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窗口。

“該告訴他一聲。”劉春燕想。

她盼望卓威的出現。事實上,接到電話他人和轎車始終沒回酒店。

大蔡一眼看穿,說:“你那親愛的沒回來,別等啦,呆會兒我代你告別吧。如有情書我轉給他……”

“死鬼!”她恨罵女伴一句,說,“根本沒那八出戲,望風捕影。”

“冤枉你啦,既然你沒相中他,明天我向他求婚求愛,咱先說好了,你別後悔。”

“別鬧啦。”劉春燕提著東西,同大蔡直奔汽車站。

半路上,卓威開車追上來,他是見到大蔡留下的條子才追上來的。

“春燕,我開車送你回去。”

“太好啦,上車。”大蔡將驚愕的劉春燕塞進轎車,說,“祝你們一路順風。”

“大蔡……”眼窩子淺的劉春燕視線模糊,像似這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似的。

轎車像隻紅色的甲殼蟲在草浪上時隱時現,地平線邊緣上出現了額倫索克村,轎車駛進來真是破了窮鄉僻壤的天荒,一群赤腳、稀髒的孩子圍攏上來,咋咋乎乎地亂喊:“小汽車,鐵汽車。”

似乎汽車不是鐵的。因為他們見過最小的汽車是吉普212,是布篷的。冷丁見到鐵家夥,自然無比新鮮。這夥看熱鬧的孩子中就有劉春燕的兩個小妹妹芳和芬。

芬說:“媽請人給爹跳大神呢!”

炎熱籠罩額倫索克,牲口棚味道濃重,低矮的劉家兩間幹大壘土屋門窗緊閉,堵塞嚴實向過冬天。驢皮鼓咚咚、腰間銅鈴嘩嘩,伴有陰陽怪氣地唱:

日落西山黑了天,大仙來到劉家院,我仙住在北沙崗……劉春燕和卓威進屋,見到這樣一番景象:一副妖相的大仙,薄薄的眉,呈八字,兩隻眼球突出眼神無光,走不穩的步子又拚命搖擺,手持驢皮鼓,縮著的頸部掛串豬牙,腰係數串銅鈴,咬牙切齒地怪叫——點唱花貓神:

公姓孟,孟天友,母姓張,張三娘。

孟天友,張三娘,所生金花楊二郎。

楊二郎,趕太陽,要把太陽都趕光……土炕上,四個粗壯的人壓著一床厚被的四個角,病人嚴捂在被子中拚命掙紮、翻滾、喊叫。劉春燕母親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燃著香火的家神前,嘟嘟囔囔地祈禱。

“噢,花貓神顯靈啦。”大仙喊道:“捂嚴被,捂住!”

“放、放開我,悶死……死我,春芬、春芳救爹……”病人哀求。

“放開!”春燕一聲斷喝,一躍上炕,推開四個粗壯的人,揭開被,骨瘦如柴的父親渾身水洗似的,她說:“爹,這是幹什麽呀!”

“春燕……”父親哽咽了,委曲地說,“你媽老糊塗了,害我好苦啊!”

“都出去!”

劉春燕朝外攆人,順手扯下窗簾,陽光照射進來,大仙倉皇逃走,幫忙的鄰人悄然退出屋。

折騰兩天兩夜的劉家安靜下來,從敞開的窗子灌進股股穿堂風,土屋汙濁的空氣變得清新。

一家老小露出笑臉,唯有春燕母親長跪神像前不起,幹癟的眼洞掉下淚來,埋怨道:“燕,你可坑了你爹,神仙得罪不得呀。”

“媽,有病上醫院,跳啥大神。”春燕扶起母親,見她摞著補丁的膝蓋處浸出血,跪了兩天兩夜,很是心疼母親:“看,都硌破了,多疼啊。”

“你呀,太糊塗。”父親也心疼老伴。

“春燕,送大伯去醫院。”卓威果斷地決定。

在鎮衛生院住了三天,病情明顯好轉。一輩子很少得病的硬郎漢子,這次被無名高熱擊倒了,沒找醫生沒吃藥,仍然硬挺直到休克,春燕媽媽請來大神,跳了兩天兩夜……幾隻吊瓶燒就退了。接他出院的路上,春燕說:“有病抓緊治療,大神二神唬弄人。”

“多虧你們倆,差點叫棉被把我捂死。”父親感激,他說,“回家把那隻瘸羊宰了,你們多住幾天。”

“爹,出來五、六天啦,我們得抓緊回去。”

劉春燕見父親一臉不高興,又做了番解釋,父親才說:“別耽誤正事。喂,卓威你成家了嗎?”

突然這一問,卓威迅疾看劉春燕一眼,搖搖頭算做回答。

“我見你對春燕不錯啊。”

“爹,說些啥呢!”

“都有那意思就挑明嘍,讓你媽也樂嗬樂嗬。”

“大伯,我……”卓威向春燕求婚,結局令人美滿和高興。

轎車在夏末深色的草原上行駛,當村落被遠遠拋在後麵時,轎車甩開大路,直徑插進一片開著藍色喜鵲花的草地。顯然他倆都向往這樣一個廣闊、靜謐的原野。

“春燕,我的小紅馬。”他將她攬進懷裏,深情地注視她的眼睛,如清純的雙眸裏,幾片舒卷的白雲輕輕飄過。

“親我吧,我是你的。”

他捧起她的臉,深吻狂吻熱吻,吻跡遊移,從那如雪的頸到胸,一雙因激動、興奮而顫抖的手滑向渴望的地方,他低聲說:“草原的風俗你還記得吧,兩個人騎馬到草原上過兩夜,回屯向老人說明……我倆已……”

“我也想、想……隻是,昨天我的身子,不然……”她推開他的手,長吻他後說,“三天後,你忍耐三天。”

“下星期天,我們去河邊沙灘,一夜不回家。”

“我何曾不想呢!”

或許愛情是一隻快活的小鳥,飛到哪兒都可聽到它深情的啼唱。劉春燕回到大美慶酒家後,換個人似的,快活極啦。三天後,她懷著從未有過的感覺進了淋浴間,第一次大方地剝去一切羞澀,細看自己的身子,為自己的玉膚驕傲、自豪。從十三歲起,媽媽就給她一條幾尺長的白布帶子,纏繞勒緊胸脯,母親說:姑娘家的胸脯鼓鼓的,讓人笑話,又不是奶孩子的小媳婦。她問:啥時才不纏身子?媽說:你成了男人的人。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嗎?現在該穿寬鬆的襯衣,讓那裹身的白布帶子見鬼去吧。白白的兩座山,紅暈暈的山頂,瑪瑙一樣剔透,都說男人喜歡,連自己也願看幾眼啊。

“男人摸過,奶子瘋長。”一夜,大蔡對她說。

那天在青草地,卓威先是看後是摸,再後來用那熱呼呼的嘴吮吸,硬朗的胡茬紮人好疼喲。從此她便覺出異樣——凸起的雪峰朝外膨脹。

淋了些許時候,她平躺在浴室長條椅子上,想晾幹濕濕的身子,心想:星期天以後我是什麽樣子……她就這樣甜甜地想象著,渴望那個沒有體驗過的過程。然而,她絕沒想到洗澡間牆壁有塊瓷磚是活的。它可以移動開兩公分,貼近這條縫隙,足可以看清浴間裏的一切。

一雙貪婪的目光正從那射入,落在她赤條的胴體上,獵著凸凹,辨別深淺色調,觀賞一尊雕像。

美好時機有時屬於善良的人,有時也贈與了惡人。夏末那個黑色星期五,怎麽說對劉春燕都是難以擺脫的厄運。

大蔡同一名小姐下鄉去收購野菜,得三四天才能回來,宿舍隻剩下劉春燕,瞧瞧掛曆,似乎那星期天太遙遠了。她想提前提前,通知卓威今晚就來。

“卓威開車送個客人到外地,明天回來。”子夜時分酒店關門,總經理卓金權端來兩杯雀巢咖啡,“瞧你挺累的,喝一杯吧,提提神。”

“謝謝!”劉春燕有些不自然地投去感激的目光,幾日後,他將成為自己的公爹,他能接受我這個鄉下的兒媳嗎?

“趁熱喝吧!”

劉春燕喝掉那杯咖啡,又陪卓金權小坐一會兒便回宿舍,插好門。屋子好熱,敞開一扇窗子,躺下很快地入睡。

一個竹梯子探到陽台,有人爬進來,撩開蚊帳。她曾大字睡姿,隻戴著乳罩和穿三角褲衩。他借著對樓的燈光,操起床頭櫃那把剪子剪掉包裝,她似乎發現了什麽,眼皮鉛一樣沉重睜不開,接著一陣暈乎跌進黑色的深溝裏,她拚命呼救,因為尖利的東西在刺她戳她,沒人救她……在後來,她見到了卓威,抱起她放在沙灘上,他說:春燕,今天是星期天……她說:我答應你的!

一種深深的痛覺刺醒她,睜眼見一張汗淋淋的臉,他呼呼哧哧做著那種事,她推他:“下去,你這流氓!”

“喊也沒用。”卓金權厚顏道:“我們啥事都做了……你想想,此事傳揚出去,大不了我去蹲監坐獄,可你一個大姑娘……”

是啊,一個姑娘讓人**,咋有臉做人呐,老天多麽不公啊!讓所愛人的父親給作賤了。她在卓金權從梯子溜走後,一邊撕扯那帶血的床單一邊哭……

周六下午,卓威從外地匆匆往回趕。想到明天,他高興地哼唱一首古老的蒙古族情歌,又想到自己心中那匹小紅馬,在月光下的沙灘間……他做了充分的準備:毛毯啦,手電筒、夜宵,還要買束康乃馨……接近市區時,高速公路口發生幾輛車追尾重大的交通事故,堵車近兩個小時,待交警疏導開車輛,他趕回大美慶酒家是晚間十點多鍾。

悄悄把轎車開進院,他朝劉春燕的窗子望一眼,驚怔了:一個竹梯子搭在陽台上。大蔡下鄉春燕一人在家,誰在打她的主意?

強烈的釋疑心裏驅使,卓威從那架梯子爬上去,潛進窗戶時碰掉隻杯子,蚊帳裏一陣**,見一個人慌忙跑向窗子,突發的事情驚呆了卓威,半天才醒過腔來,想到去追抓逃跑者,他被她擋住,明晃一把剪子對著胸口威脅道:“讓他走,卓威你攆他,我就死在你麵前。”

“你?”卓威忽然明白了什麽,摸索著扭開桌頭燈。見劉春燕穿著睡衣,頭發散亂,床單揉搓得皺巴巴,明顯兩個人睡過。他氣得直哆嗦,冷冷地問;“他是誰?”

“卓威!”她撲通跪在他麵前,淚水在臉上流淌,她說,“你的春燕死啦,我是個壞女人、破鞋,不幹淨,我不幹淨了,你走吧!”

夢,噩夢嗎?他愴然淚下,幾天前熱戀的那匹小紅馬是她嗎?瞬間變成一匹奇醜的驢子!不,怎麽是這樣啊?她竟和一個男人睡覺。

“你說,他是誰?”卓威在巨大的打擊麵前幾乎失去了理智,衝過去拽住她的衣領,聲嘶力竭地喊:“快告訴我。”

她緊閉眼睛,泫然淚下:“你殺了我,我也不會告訴你。”

“婊子!”卓威憤然罵道,揮起一拳打倒她,跑出去,開著車箭一樣射向郊外。

他在河邊沙灘上踉踉蹌蹌地跑,他奔向他們第一次也是明天計劃來的地方,直跪著雙拳砸頭,向蒼天喊:“這不公平啊,不公平!”

鬧心,他在沙灘上跪倒爬起,反複折騰像犯了毒癮。直到夜半那場小雨,澆透衣衫,澆清醒了他,他冷靜下來。一種可怕的、強烈的複仇意念形成:一定殺了那個奪走自己愛人的人!

數日後,就發生了本文開頭那樁血案。卓威紮死的人正是自己的親父。

耽擱在鄉下的大蔡回來後,才知道酒店發生的一切。她站在劉春燕空床前良久默哭……她離開酒樓的步子十分沉重,那時,大美慶酒家牌匾的霓虹燈閃閃爍爍的。她拾起塊帶棱角的石頭,使出平生力氣,罵聲與石頭一起甩出:

“去你媽的,大酒樓!”

嘩啦啦霓虹燈被擊碎砸滅,紅紅綠綠的碎片落在夜風橫掃的地上。她揉了一下胸前,大步走出那條幽深的街巷……

後來,經司法鑒定,卓威沒有精神病,他隻是見殺死的是自己的父親,受到強烈刺激,再後來他被槍決。

又來一隻蝴蝶,是一隻虎鳳蝶,王芃看見一個玲瓏剔透的花球滾動,她的心從血腥中走出來。殺人,又是殺人,人類何時能停止互相殘殺啊!

“尋找蛛絲馬跡。”專案組對每個人要求。王芃心想著這些站街女誰會是殺手,眼凝望著蝴蝶。

詩人說:蝴蝶是飛翔的花朵。

漂泊在都市邊緣的女孩,她們很難成為蝴蝶,她的心裏就這樣想著。

“王芃,凝神……”孫學民從外麵回來,問:“想什麽呢?”

“蝴蝶。”她說。

蝴蝶?孫學民瞥見蝴蝶。迷惑:“蝴蝶能殺人?”

王芃說,蝴蝶不會殺人,但是它會唱歌,它會跳舞,它會尖叫……

“你們談什麽?”蕭劍鋒進來,問。

“蝴蝶。”王芃說。

更多的目光投向窗玻璃,蝴蝶大概受到驚擾,倏然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