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1

專案組辦公室,王芃的麵前放著厚厚的案卷。

“王芃,我倆分頭看。”蕭劍鋒說,他這樣決定也是為加快閱卷速度,“給我一份吧。”

王芃拿出一份案卷,遞給蕭劍鋒,說:“這是一個破碎家庭,引發的命案。”

蕭劍鋒拿在手中,覺得沉甸甸的,每個案卷都有一個不該發生的故事。

“劉夢東剛滿十八歲啊!”王芃惋惜地說。

殺人者十八歲令人痛惜,燦爛如花的年齡啊!

“我都不敢看……”王芃拿起另一份案卷,說,“我看這個由父子情仇引發的酒店血案。”

蕭劍鋒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閱讀案卷——

三天後,死刑犯劉夢東將被執行。

“把我骨灰同我妹妹放在一起。”死刑犯劉夢東看著做記錄的人,待他寫完後繼續說,“我想見我媽一麵。”

遵照法律規定,執法人員充分地尊重了他的要求。

劉夢東的母親已經趕到,兒子的日子就要到了,見最後一麵將永訣,做母親的心都要碎啦。她感謝著名律師司馬公,是他踏破鐵鞋尋找她,才能在兒子臨刑前見上一麵,不然這一生將有個永遠難以彌補的缺憾!

十天前,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做出判決:以殺人罪判處劉夢東死刑。判決書下達後,司馬公律師匆匆來到中心監獄。

轎車裏,年近半百的律師司馬公,此時心情格外沉重。從事辯護工作數年,維護國家、和公民的合法權益,不知有多少人請他提供法律上的幫助,受理多少或奇或怪、或悲或歡的案子,數次進出這個監獄,與元凶禍首未決死囚的最後道別,為他們臨刑前提供法律谘詢或上訴。當然,公正的法律麵前,死刑犯必須認罪伏法,等待死神叩門的日子有的人上訴高級人民法院,尋找生的希望。

大概是職業的關係,司馬公希望死刑犯能夠說出充分生的理由。隻要刑場槍聲未響,他就要為死刑犯生還奔波。這項艱辛而又徒勞的例行公事也不全被死囚理解。有的犯人從逮捕入獄、審訊、判決,始終一言不發,自己不找辯護律師,又拒絕司法部門指派律師,犯人不配合,律師出現十分尷尬的局麵。

司馬公接手這個殺人案,做了大量調查工作,為死刑犯劉夢東認真辯護。但是,劉犯連殺四人,流氓團夥罪魁老大,神秘的瞎子,生身父親,與生父廝混的女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劉夢東倘若隻殺死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量刑上會輕些的。他已構成故意殺人罪。判決書已送達,對劉夢東來說,他停留在這個世界上隻有短短十天。根據劉夢東的犯罪事實,法律對他的製裁顯然是公正的,因此不服判決上訴也是徒勞的,高院肯定駁回而維持原判。

司馬公此次前往中心監獄,除履行律師職責、與死刑犯劉夢東做最後接觸、傾聽他的陳述、代辦一些法律事務外,是受法院梁院長委托,做件破例的事情。梁院長昨天沉痛地說:“今天我兒子十八歲生日,有部電視劇的台詞我記得:十八歲,應該是燃燒的年齡。劉夢東殺人時正好滿十八歲啊。他的案卷我反複閱讀,每次都掉淚了……可他連殺四人,必處以極刑。鑒於劉夢東是感情深沉,很有個性的犯人,別人去怕他反感,勞你大駕啦,盡可能地滿足他臨刑前的要求,司馬公兄。”

中心監獄在市民眼裏是驕傲的,形形色色的要犯,在此等待沒日來臨。這所監獄,是當年敵偽特設的秘密牢房,建築外簡內繁。從外邊看,古樸的方塊樓,院內鮮花盛開,蜂蝶翩飛,曲徑通幽,很像一座淡雅舒適的別墅。然而,叢深的風景樹間,幾幢窗子極小且水泥澆築的平頂房,隱蔽處暗布防範機關,日式的暗堡,和設在樓頂的崗樓裏,荷槍實彈的武警日夜看守。

司馬公向門崗出示證件後,驅車直奔特別監房。值勤管教同司馬公來到的監房前,“九號(劉夢東的監號),律師來了,你站到窗前來!”

小監房內沒一點聲響。

“九號!”管教虎著臉,厲聲喝道:“站過來!”

小監房內依然寂靜,司馬公知道不聽看守管教命令的犯人,將受到何種教訓,他擺擺手,靠近窗口朝裏望去,隻見那張窄小的木板**,死囚犯劉夢東戴著腳鐐,光光的頭茬,顯示出剛毅倔強,雙眸依然閃著光芒,沒有眾多死刑犯那樣臨近死亡的絕望、那樣恐懼、呆滯,渾渾噩噩。

“劉夢東,聽我對你說。”司馬公溫和地叫他的名字。

沉默片刻,劉夢東移向窗口。

“你有權力和充分的時間,向省高院提出上訴……我可以給你代寫。”司馬公說。

劉夢東搖搖頭,堅定地說:“我不上訴。”

司馬公講一番法定程序,盡到律師的責任。劉夢東依然執意不上訴。

司馬公說:“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來。”

劉夢東想了想,看出他內心極不平靜,頭極力朝後揚著,仰視天棚,咬著下唇,一字一淚地說:“司馬公律師,我的牡丹卡上四百元存款請你取出,買一雙最好的冰鞋送到殯儀館,放在我妹妹小雯身邊,她活著時喜歡滑冰,我答應給她買雙冰鞋……”

劉夢東哽咽啦,手不住地顫抖,說:“請幫助找到我媽媽,她在光複路開歌廳,是野百合歌廳。讓她來,我想見到她。”

“好,會滿足你的要求。”

司馬公離開中心監獄,將犯人的要求向法院梁院長做了匯報,他決定滿足死刑犯劉夢東最後的本不過分的要求,並委托司馬公全權處理此事。

司馬公跑遍全市商店,最後買到一雙北冰洋牌冰鞋,然後乘車趕到殯儀館。

數以千計的亡靈安放這裏,人隻有兩件事是完全相同的,從母體中墜落,到歸往黃泉路。盡管此處顯得有些擁擠,數千靈骨擁擠在窄小空間卻和睦相處,既沒有無血廝殺,沒有你爭我奪……與之莊嚴肅穆的殯儀館氣氛極不協調的是那些遺照——嵌在楠木、漢白玉、大理石、花崗岩方盒上的永遠地微笑。

司馬公按存放保管號,找到一個木製的骨灰盒,遺照是位豆蔻少女,她純真的眸子裏,透出童稚無猜。死亡卡片寫著:亡者:劉小雯,女,十五歲。存立者:劉夢東,地址:沙市複興區迎賓委九組。保存期限,五十年。

司馬公將那雙嶄新的冰鞋放在劉小雯的骨灰盒旁,想告訴她,你哥哥再過幾天,就到你身邊來啦,你們兄妹在冥冥世界中相逢相聚。司馬公最終什麽都沒說,許久地沉默。

忽然,身後響起一陣低低的啜泣聲。

司馬公律師回過頭,見一位年齡在二十左右歲的姑娘,她佩戴黑紗、白花,淡淡地畫了妝,手也捧著一雙冰鞋。她似乎沒在意司馬公的存在,來到劉小雯靈前,如泣如訴地說:“小雯,你有一位好哥哥,他愛你,勝過他自己的生命。他說他一生最大的心願,是給你買一雙冰鞋,帶你去家鄉那條小河溜冰。小雯,溜冰時莫忘記靠近哥哥,他最喜歡你發間散發的那一股股苦艾的馨香。”

這位陌生姑娘旁若無人的泣訴,揪出司馬公一腔苦澀。他不忍心再聽下去,匆匆離開殯儀館。

他為劉夢東了卻一筆感情債。過去司馬公辦完一個案子,習慣去郊外的小河邊,躺在鬆軟的沙灘上,仰望藍色的天空,看雲兒行走。

今天,司馬公沿著一條僻靜的小街向郊外走去,登上一座孤山。秋天景色讓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蒼涼感。獨坐在一塊巨大石頭上,悵望淡遠天空那片漂泊的雲。驀地想起古人詩句: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賢。他羨慕詩人描繪的超脫坦然的心境,可做律師的永遠難有那樣的心境,案子一個連一個,何況名律師去辯護的多是重大案子。

司馬公從接手劉夢東的案子,就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很沉啊!他殺死四人,包括自己的父親。他現在基本弄清了這個血案的來龍去脈,他親手寫下的死刑備忘錄,是本不該發生的,充滿了悲愴的血淚故事。

沙市東郊的太平山小鎮,傳揚著一條新聞:市政協委員、特級教師、小鎮女名人史麗華與丈夫大打出手後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僅隔七天,丈夫劉軍也離家出走。

此時劉家剩下兩個未成年,卻要獨立生活的孩子,破碎家庭的一切不幸,石頭一樣壓著難以支撐生活重負、且身單力薄的孩子。

荒原的冬天異常寒冷,地處荒原風口的太平山鎮,自然擺不脫寒風侵襲,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封嚴,火爐整夜不熄。鎮中心街兩間舊式大簷瓦房裏,兩個孩子麵對肆虐的北風呼號和黑暗,蜷縮在炕角,十二歲的女孩小雯嚶嚶地哭泣:“哥,我冷啊!”

“小雯,過來。”十五歲的劉夢東將妹妹冰冷的腳塞進懷裏,用胸脯給她暖著腳。從他記事時起,父母經常吵架,鬧得天翻地覆時扔下兄妹倆兒各自出門,數日後方回家,沒爹沒娘的日子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他除照顧自己外,還要給小妹做飯、洗衣服、送她去幼兒園……父母這次吵架後離家已三個多月未歸,煤燒光了,沒錢買,電費因未及時交納,供電所派人斷了電。這幾日,他們倆兒摸黑過夜。

“還冷嗎?小雯。”

“不啦。”小雯從哥哥懷裏抽回腳,盡管恢複知覺的雙腳仍然有些疼痛,她懂事地忍著,懇求說:“哥講個故事吧。”

“從前,”劉夢東每晚講的故事都是這樣開頭的。“有隻鵪鶉媽媽打食回來,走到自己窩邊時,忽然看見一隻狼。它跟蹤鵪鶉媽媽很久啦,想找到它的窩吃掉那些還沒長翅膀的孩子。鵪鶉媽媽想:不能讓狼吃了孩子們,於是它朝離窩相反方向走去,並佯裝受傷的樣子,撲楞翅膀將狼引開。窩越離越遠啦,鵪鶉媽媽剛要飛走,被狼捕獲給吃掉了。”

“多好的媽媽啊!”小雯為鵪鶉媽媽的慈祥所感動,淚水奪眶而出。自己多麽不幸嗬,沒人知道爸媽的下落。

“還聽嗎?”

“我困啦。”

“睡吧,明天咱倆去貨場裏撿煤砟,撿好多好多,晚上爐子生得旺旺的,就不冷啦。”劉夢東掖嚴妹妹的被子。

倒是長妹妹三歲,小雯睡了,他卻兩眼睜得大大的。

鄰居窗口透出柔和的燈光,那位年輕的媽媽拉著小提琴伴奏,女兒唱著深情的歌子:媽媽給我一個吻、一個吻!劉夢東忽然覺得腮上掠過一絲涼意,他怎麽也想不起來遙遠過去中媽媽是否吻過自己,下意識地摸摸,腮邊是冰冷的淚水。

這個星期日,對劉家兄妹來說是個厄運降臨的日子。

昨夜的雪好大呀,深深地覆蓋著小鎮。冬陽中,雪閃著淺藍色的光。

通向鐵路貨場的路上,劉夢東挑副空土籃子,小雯挎著筐。他們必須拾夠燒一周的煤砟,不然就要挨凍。家裏僅有的一點錢為小雯交了名目繁多的學雜費。她在離家較近的鐵路子弟小學就讀,地方生必須交很多費用。媽媽離家出走前一天,扔下五十元錢,囑咐他們倆買點菜吃。他沒舍得花,全送給了學校交雜費還沒夠。劉夢東在郊外的垃圾場,拾了些鐵絲、塑料袋去賣,免強湊齊。他發誓:一定供妹妹讀書,必要時自己退學,去拾破爛,去打工,總之掙錢供小雯繼續讀書。

“夢東。”

路上碰見一群孩子,他們有的扛著冰車,有的帶著陀螺。同學鄭虎過來說:“滑冰去吧,昨晚河冰凍結實了,賊好玩。”

“不行啊,我家沒燒的。”劉夢東拽下看傻眼的妹妹,“小雯,咱們走吧。”

小雯最喜歡滑冰溜冰玩冰。

去年第一場清雪後,河麵鏡子一樣光滑,鄰家的孩子成群結隊去玩。妹妹央求要去,劉夢東便帶她也去了。

冰上孩子們盡情玩耍,一雙雙嶄新的冰鞋,是那樣讓人羨慕。劉夢東見妹妹眼裏湧動淚水,問:“怎麽啦,小雯。”

“人家都有冰鞋咱沒有。哥,回家吧。”

劉夢東始終沒忘記去年的事,他曾暗下決心,攢錢,買一雙冰鞋給小雯。

“夢東,”鄭虎湊近劉夢東的耳邊,低聲說,“俺爺說鐵路貨場那列裝大同煤貨車剛卸完,你快去掃點吧,卸不淨的。”

“謝謝你!”劉夢東聽此消息很高興,遠遠扔過一句話來:“鄭虎,下星期天,咱們一起去玩冰車。”

然而,對於劉家兄妹來說,下星期天不能去了,永遠也不能去了。

當天發生了一件意外的慘事。

太平山火車站是一個很小的三級小站,鬆鬆垮垮,進出隨便。劉夢東和妹妹直奔已卸完煤的空車廂,裏邊確實有不少亮晶晶的煤塊。兄妹倆高興就什麽也不顧,是否掛著車頭,開車信號什麽的,這些都被他們拋到九霄雲外。

“我上車掃,你在下麵用筐接。”劉夢東甩掉小棉襖爬上車,小雯端筐接著。她發現鐵軌內幾大塊烏亮的煤,使用腳去勾,一塊、兩塊、三塊……忽然,轟隆隆一陣響,火車頭來牽掛車廂,朝後猛烈撞擊時,小雯發出一聲慘叫,一條腿被壓在輪下,血流如注。

“小雯!”劉夢東喊著跳下車去,見到妹妹遭橫禍的悲慘場麵,他見時眼前忽然一黑,便失去知覺。

當他醒來時,已躺在鐵路醫院裏。想起來什麽,他跳下病床,喊著:“小雯,小雯!”

“她正在手術之中。”一位女醫生說,或許是女人心腸軟,眼睛潮紅,安慰他道:“手術肯定能成功的。”

“她的腿……”

“我們到外邊走走好嗎?”女醫生牽著劉夢東出了診室,直奔院後麵那座假山。

假山怪石嶙峋,有幾棵黑鬆,一種無名小鳥苦苦悲啼,不知為何這樣悲哀。

“聽說你們兄妹相依為命。”女醫生告訴他:是鐵路方麵派人送他們來的,小雯因失血過多,情況十分危急,左腿肌肉組織嚴重損壞,無法保全,必須截肢。按醫院規定需患者家屬簽字後,方可實施截肢手術。鐵路方麵沒有和患者家屬聯係上,未成年的哥哥又在昏迷中,他們隻好代為簽字……

“阿姨……”劉夢東突然跪下。

“快起來。”女醫生去扶劉夢東,他不肯起來。

“阿姨,一定要治好我妹妹的腿啊。”劉夢東淚如雨下,泣訴道:“下星期天,我們說好要去溜冰的。”

“快起來。”女醫生掏出手絹給他擦淚,語調沉重地說,“她不能滑冰啦,左腿已經鋸掉了。”

劉夢東猛然站起,拚命朝山頂奔去,使勁地跺著腳,像似自己也不該有靈便的雙腿。山頂,他雕塑一樣站立著,憑山風吹拂著,淚如泉湧,悲痛深深折磨著他。仿佛從這一時刻起,他驟然告別了十五歲,告別了少年……女醫生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許久才說:“去看看你妹妹吧!”

充滿刺鼻來蘇味的長長走廊,劉夢東感到陰森可怕,脊背陣陣發涼,想到屠宰場上的屠宰手,個個凶神惡煞。

“你不要緊張,更不準見到妹妹就哭,那樣要影響病人情緒。另外,盡量少和她講話。”女醫生叮囑。

術後的小雯依然在搶救室裏,白得刺眼的被子下,顯得空****的,剛剛蘇醒過來,閉著雙眼,輕聲呻吟,斷續地呼喚著:“媽,哥哥……”

“小雯,哥來啦,”劉夢東緊緊握住妹妹伸出的手,問:“疼嗎?”

“哥哥。”大滴的淚珠滾落,她問:“我的腿還能接上嗎?”

“小雯,哥給你講個故事。”劉夢東忍著淚,輕聲地講著妹妹最愛聽的故事。

接下去的日子,劉夢東在醫生充許時去探視妹妹,給她講故事,後來就講不成了。鐵路隻負擔醫療費,妹妹吃的東西、營養品沒錢買。最使他傷心的是,因曠課太多,學校勒令他退學。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兩天沒生火的屋子寒冷異常,水缸凍層冰……可他驚奇地發現父母回來過的痕跡,母親杏黃色皮箱和那麵棱形小鏡子不見了;父親的草綠色行李卷和那副寶貝水晶麵麻將也不見了。既然都回來了,為啥不到醫院去看望小雯?

劉夢東感到父母心太狠啦。他依然如故地鋪好兩雙被子,妹妹在醫院裏,他忍著淚強作微笑給妹妹看。當他摘下自己的書包,投進灶膛時,嗚嗚地哭起來。妹妹住院需要錢,到哪去弄錢嗬?此時此刻,劉夢東想到了父母,決定明天找他們要錢。

劉夢東的母親史麗華在鎮裏的一所中學任教。接待他的是校教導處李主任,她朝上推推寬邊眼鏡,很驚訝的樣子:“找你媽媽?學校正想派人到你家去找她呢?”

“我媽不在學校?”

“她本來教書很棒的,執意要辭職。當然人各有誌,何況棄教經商確實比教師掙的多。唉!”李主任忽然感到自己在說廢話,對一個奶聲奶氣的孩子說這些幹嘛呢?她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對劉夢東說,“倘若你媽回家啦,就讓她有空兒來學校坐坐,大家聚一聚。”

辭職這個字眼兒,劉夢東並不感到陌生。

兩年前,爸爸辭去糧食局裝卸股長職務,跑火車板兒,南下廣州、深圳倒騰汽車配件……他搖身一變,西裝革履,粗糙的皮膚變得細軟,舌頭也短了。鄰人叫他假洋鬼子。一次媽媽從他保險手提箱裏發現他與一個女人在海邊浴後的照片,氣歪了嘴,憤然道:“怪不得你常年不著家,那溫柔江南小女子勾住你的魂。美其名曰停薪留職,純是拋妻棄子。”

劉夢東朦朦朧朧地感覺到,辭職準不是好事。媽媽責罵爸爸辭職,她現在也辭職,他們都怎麽啦?最最需要父母的時候,他們都不在,一個未曾涉世的少年,沉重的負擔壓在劉夢東稚嫩肩膀上。錢,到哪裏去弄?偌大沙市,白天上街得在人縫裏穿行,芸芸眾生卻沒一張親戚麵孔,尋找無路,求借無門。

離開學校,劉夢東見駛向醫院方向的405路汽車開來,他沒上車,為節省一元車票錢,徒步向醫院走去。

劉夢東從醫院出來,已是華燈初上。

沙市最繁華的地方,夜市熱鬧異常,沿街擺滿攤床,盞盞高壓氣燈代替了昔日的電石燈,將一條小街照得明如白晝,小販各占一席之地,拚命兜售自己商品:毛巾、洗滌劑、打火機、皮鞋……

劉夢東在書攤前住足,全是五元、十元一本的盜版書。

“喂,小兄弟。”瘦猴似的書販問劉夢東:“買啥書?”

劉夢東搖搖頭,剛想走開,一位幹部模樣的人湊上來。書販立即搭話:“師傅,,全沙市沒第二本。”

“別逗了,新華書店擺著賣呢。”幹部模樣的人說罷欲走,被書販拉住,低聲道:“有好看的,貴一點。”

“真的?”

“當然。”書販朝黑胡同瞥一眼,對劉夢東說:“小兄弟,給哥們兒照看下攤兒。”然後,同幹部模樣的人踅進胡同。

工夫不大,書販回來,從衣袋裏拽出一張五元麵額鈔票拍在劉夢東手裏:“你的報酬,替我看了半天書攤。”

“這麽多?”

“剛才那小子買去兩本”。書販貼近劉夢東的耳朵說,“查禁的……”

劉夢東不懂什麽查禁書,他拿著這五元錢走進一家小超市,買一瓶妹妹頂愛喝的飲料,明天送醫院去。他如獲至寶似的把飲料抱在懷裏,穿過兩條街就離家不遠啦。

突然,他發現幽巷裏躺著一個人,頭枕著一家店鋪的水泥台階,長拖拖地酷像個死人。深夜背巷這人怎麽啦?他仗著膽子朝前移去,終於看清是個女人,濃濃的酒味說明她是醉倒的。

“醒醒,大姐。”劉夢東覺得空空的街巷很少有人經過,天寒地凍的,聽說有人喝酒醉倒在街上凍死了,該叫醒她。

她先是哼了一聲,爾後睜開眼睛,醉眼昏花,努力再三也沒看清來人麵目,低聲說;“我渴,弄點水。”

“水?”劉夢東一時不知所措,到處哪去弄水啊?他猛然想起手中的飲料,開始猶豫得很,明天給妹妹小雯的呀……

“渴……渴死我啦。”

“給你。”劉夢東狠了狠心,旋開瓶蓋,遞過去。

她接過瓶子,免強接近嘴唇,而後是咕嘟嘟,一飲而盡。然後將空瓶了扔得好遠好遠,喘息片刻,掙紮著坐起來,人也精神了許多,凝望麵前的劉夢東,舌頭依然發硬,感激地說:“多虧你啊,不然我就要露宿街頭,咱們先認識一下。”她拿出張名片,自我介紹道:“思思賓館經理,王媛,你呢?小天使。”

“劉夢東。”他回答時,下意識地看眼躺在一邊的空飲料瓶子,唉,妹妹是喝不著啦,都因這個醉鬼。

“夢東老弟,這麽晚不回家,你爸媽放心嗎?”

“我去醫院看妹妹,她病啦,碰你躺在……爸爸媽媽早不管我們了。”劉夢東本不想說出真相,到底還是說啦。

“普天下受苦人,都有一本血淚賬!”

這句台詞前幾個字她是說的,後幾個字卻是唱出來的,接著大笑,瘋瘋癲癲,堂然一副醉鬼態。

生活經曆很淺的劉夢東,哪裏見過如此場麵,電影、電視裏的醉鬼也很少有女的,可她竟是十足的醉鬼。

“夢東老弟。”她說著,吃力地扶牆站了幾次才站起來,趔趄朝前走去,回過頭來說,“哪天有空兒,就按名片的地址找我,我們姐弟算是有緣,拜,拜拜!”

劉夢東沒走幾步,聽見她含混不清地唱道:誰說我不愛他,愛他他不回家……

“她能找到家嗎?萬一跌倒爬不起來,遇到壞人咋辦?”劉夢東越想越怕,急忙攆上去:“王姐姐,我送你回家。”

“回家?哈哈哈,回家?”她放浪地大笑,歪斜的身子壓過來,劉夢東感到肩很沉,路走得吃力,她說,“拐過這條街,就看見思思賓館那燈,是紅的,紅得像火,像血,血你懂嗎?”

他茫然,根本聽不懂她的話。

“不懂你就沒到十八歲,沒到。”默默走了一段很遠的路,拐進另一條胡同時,遠遠見到由閃爍霓虹燈組成的牌匾——思思賓館,門兩側可見一副對聯:

劍客酒客慷慨至

梨花梅花參差開

“沒人找你,就住客店吧,我有權安排。”客店門前,清醒許多的王媛說:“記住,從現在起,不管什麽人問你,都要說你是我的表弟。”

夜已經很深了,離家的路還很遠。明早要給妹妹送飯,她吃不慣醫院的流食,她愛吃小炸魚,一定送去,住下來,明天去醫院也方便。

邁進那個鋁合金框茶色玻璃落地門,服務台一位值夜班姑娘跑過來,殷勤地扶住王媛:“王經理,怎麽不回個電話,我們好叫車接你。”

“他是我表弟,姐弟相見,多貪了幾杯。”王媛吩咐道,“小孟,二樓的高間,給我小弟住。”

小孟領劉夢東上二樓,開開王媛說的那個高間。

淺藍色地毯,幾件高檔家具,整個房間是的冷色調的。

“請吧。”小孟說,“呆會兒我送夜餐給你。”

夜餐很簡單,是盤西式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