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漆黑的囚室夜晚,他深深反省自己,痛心疾首:“我,我不該……”

破獲“6·27反革殺人案”的消息,通過高懸在主要街道上的高音喇叭,向沙縣人們宣告的同時,李兵天局長向地區公安處作了匯報。上級通報表揚了沙縣公安局取得的輝煌戰果,並指示:要公審公判,遊街示眾,嚴懲殺人凶手。還根據李兵天的報告,叢小玲與資產階級家庭決裂,表現進步,工作成績突出,愛憎分明……建議追認她為烈士。

李兵天撥通縣革委辦公室電話,準備向馬主任詳細匯報地區公安處的指示精神。昨夜馬主任因腎病住進醫院,他去醫院探視並當麵匯報工作。

馬主任的大名,全縣婦孺皆知,總攬幾十萬人口的沙縣大權。

“田影。”李兵天在縣醫院門前遇見迎麵走來的田影醫生,客套道:“那天讓你受罪了,真不好意思。”

“沒什麽。”她很冷淡。

李兵天見她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當時最時髦的白底粉點襯衫,一頂麥秸編的遮陽草帽,立刻想到自己一位要好的朋友薑鐵,他在商業局工作。

“你這是去找你的革命戰友?哦,祝你們並肩戰鬥。”李兵天半開玩笑地說。他早聽薑鐵說過他們戀愛的事。

她莞爾一笑,算做回答,也算是謝意。

城外,一條向東流淌的河。

河床雖不寬,但隔斷了城外更廣大的區域,民國初年修建這架鐵橋飛橫河麵。到河對岸去隻兩種辦法,坐不定時擺渡者的小木船過去;在就是走鐵橋,近一公裏長的鐵路橋設有十幾個橋墩,三角形巨梁中央兩條鐵軌,道軌旁設有人行道,不坐船的人可從橋上通過。處於特殊需要,陰森的橋頭堡有兩個班的兵力守衛,橋上行人極少,怕那閃著寒光的刺刀,怕祖宗三代地詢問。幾乎過一次橋,要講一遍身世。

田影確定在橋上約會是有特殊意義的,他倆初次相逢就在這座橋上。那天,她去河對岸搶救一位難產婦女,回來時,擺渡的不知哪裏去了,千呼萬喚無人應答。

“唷嗬嗬,過河喲。”她喊了一陣,河麵仍然空**,沒有船的影子。進城的唯一辦法走過鐵橋。

她第一次走上鐵橋,有生以來第一次攀登這麽高的橋。當她目光從橋板的裂縫俯視下去,白亮亮的河水,雲似的飄移,整個大鐵橋在腳下旋轉起來,實在不敢再朝前邁一步,頭玄暈得厲害,腳像登了空,軟綿綿的沒底兒,返身回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她雙目緊閉,滯在橋上進退兩難。

“我來攙著你。”她聽見有人說話,睜眼見一個人站在麵前,他和藹地說,“我們一起走吧。”

她猶豫一下,還是伸出手,讓他握住,但還是不敢朝前邁步。

“閉上眼睛,像孩子們做遊戲那樣,領瞎。”

對方的話說得幽默、風趣,使她高度緊張的神經放鬆了許多。她閉上眼睛,頓時一道道彩色的光圈在閃爍,手被一隻手有力地拉著,走,朝前走。

嗚!火車的鳴聲傳來。在這座鐵橋上人行道與鐵軌並行。她立刻緊張起來,馳近的火車使大橋震顫起來。

“咱們到救死鬼上去。”

救死鬼?她錯愕。

大概上過鐵橋的人沒人不知道什麽是救死鬼。修建大橋時,充分考慮到了人和火車相遇時,那劇烈的震顫會使人害怕,緊挨飛奔的火車行走可不安全,於是便每隔三十米修一處如樓房陽台的裝置,探出橋外的部分可為行人暫避火車。

轟隆隆一列油罐車通過鐵橋,救死鬼像浪尖上的小舢板,猛烈地顛簸。她一頭紮進他的懷裏,直到火車駛過鐵橋,她才離開他寬厚的懷抱。正是這次鐵橋邂逅,**起了他們愛的風帆,鐵橋像一根月老的紅線係著他們倆。

愛的小舟初下水的地方終是難忘的,鐵橋上左數第七個救死鬼,竟成為他們約會的老地方。

她現在已不怕什麽火車,又把腿懸吊下去,輕輕悠**,下麵的河水湍流。她喜歡居高臨下望著河,聽那偶爾劃過河麵小船木槳的擊水聲。

那是一首動聽的櫓歌,古老河流上的櫓歌撥動了她的心弦……她常在這時想起家鄉,那遼闊草原上的格外晴朗的天空,和一條流向南方的小河。假若那條河朝東流,眼前這渾濁的河水就有家鄉堿土的深紅色,或許就能見到孩子們用蘆葦葉、蒲草紮製的小帆船。小的時候,她和鄰居的一個小男孩,結伴到河邊去玩,他倆不知親手做了多少隻船兒,放進水中漂向遠方。後來,她隨全家遷走,離開草原時,他跟著搬家的車跑著送她幾裏路!

歲月流逝中,她仍然記著那個男孩,卻始終未見到他。那座鐵橋上,當她羞澀的目光落到對方臉上時,見到她刻在心底的一張熟悉的麵孔。

“你是薑……鐵?”

“噢,小影!”

十幾年後相見,童年的夥伴都感到對方的變化很大,她比小時候要漂亮得多啦。他呢,英俊瀟灑。她說:“我考取了省醫科大學,隻讀了三年。學校停課,我便回縣醫院當醫生。”

“我參軍轉業到這兒快半年啦,真沒想到你在這裏工作。”

“或許這就是緣分。”

她提前坐在救死鬼上等他。

“怎麽啦,小影?”

“她死啦,真慘。”她眼裏噙著淚水。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們是好朋友。”他說,對叢小玲被殺案,他始終持有自己的看法。“你相信是程龍殺的她?”

“現場留有他的舌頭,還有他的……程龍這畜牲奸汙了她。”田影淒然道:“她死得好慘。”

去年夏天的深夜,縣醫院急診室值班醫生田影,接待一位年輕患者。她麵容憔悴,令人不解的是,她神色驚慌,像被人追殺。

“怎麽啦,哪不舒服?”田影讓患者坐下來,醫生敏感出患者眼睛紅腫,剛剛哭過。人長相很美,現實中很難見到這樣漂亮的人。

“醫生,我……”她難於啟齒。

“我給你檢查一下。”田影戴上聽診器,患者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她認為病根在心髒。

“我心髒很好,身體很健康。”

“那你?”

“是……是,這樣……”她吞吞吐吐,難過得哭出聲來,“我,不好意思,我……”

田影仔細望望她,冷丁發現她麵部出現的蝴蝶斑,顯然是懷孕的特征,她說:“做胎位檢查有什麽難為情的,懷孕多長時間啦?”

“求您幫個忙,把孩子打掉。”

“打胎?很簡單的事嘛。”田影沒往別處想,計劃生育抓得很緊。超生、計劃外懷孕墮胎、引產幾乎是家常便飯。醫院肩負特殊使命,來者不拒,隨來隨做,像普通外科手術那麽簡單。但是,手續必須健全,持本部門介紹信或家屬陪同一起來院,需男人簽字,避免家庭糾紛。她說,“明天同你愛人一起來,我幫你提前預約。”

叢小玲沒動地方,呆望著窗外的夏夜。許久,她才轉過頭來,懇求道:“幫幫我吧,我還沒有結婚。”

未婚先孕?熱戀中感情衝動,失去控製……做醫生的顯然比常人更能理解這種事,如此美貌的人,追求者必然衝動……她說,“好吧,跟我來。”

分娩,是女人一生中最為痛苦時刻,大多都在劇烈陣痛中生孩子。她又不是瓜熟蒂落的自然分娩,是強行墮胎啊。

產婦手術台上,叢小玲開始經受折磨,皺眉閉眼,咬破的嘴唇流出血,忍痛終有極限,一聲聲令人心碎的痛叫。那剛剛形成的生命,被冰冷的鐵器殘忍攪碎,酷像撞擊礁石而摔碎的浪花,尚無反抗能力的小生命,被機械給扼殺了。

“叢小玲,一切都過去了。”

“謝謝你。”

“觀察室還有一個床位。”田影吩咐值班護士,“交班時給她辦理入院手續。”

“我不住院。”叢小玲掙紮站起身,蒼白如紙的臉上滲出虛汗,她不聽勸阻,趔趄地走啦。

“唉,女人啊!”田影同情離院而去的叢小玲,孤零零的身影滯在心中。墮胎雖算不上坐月子,但也是一次生產。像她那樣虛弱、流血較多的,應該住院休息、治療。然而,叢小玲還是走了,一個人走了,留給田影的最後一瞥,成分很複雜:感激、痛苦、無奈……夜幕低垂,河邊霧氣纏繞,鯉魚不時躍出水麵,跌落河中啪啪直響。船家仍然在擺渡,昏黃的電石燈忽閃忽閃,緩緩前行,船家正唱著一首蒙古族民歌:

呼榮山的陰影,沿著山間平川移動。

我的心啊,為什麽對人家的女兒這樣眷戀?

黃鴨的雛鳥,向各個方向飛騰。

我的心啊,為什麽對異鄉的姑娘這樣眷戀?

“誰能想到,沒出兩個月,她又來啦。”田影說話時顯然是因為寒冷而哆嗦一下。

一列火車駛上大橋,車輪沉重地輾過去。

他脫下外衣給她披上,聽她講述。

“叢小玲又來做人流,我不能不提醒她啦。我說,‘這樣下去怎麽行呢,剛做完人流,又要人流,身體吃得消嗎?如果你們之間關係已確定,申請登記結婚。’她很傷心,人比上次瘦了許多,身體狀況很壞。她默默承受我的指責,仍然是那句話:‘請你幫助我’。

“我說,‘幫你可以,隻要你答應我,住院。’她點了點頭。這次墮胎更糟,失了大量的血,即使是鐵人,也難立即走出醫院。

“她一個人呆在病房裏,身旁沒有任何人照料。我說,‘通知你的家人來護理。’她說,‘我沒家人。’我說,‘至少告訴那位使你受罪的人吧。’她說,‘不用,求你啦。’她拽住我的胳臂,說,‘就請你告訴我小弟,他在縣鑄造廠工作。’

“我去了工廠,不巧,她小弟外出推銷產品,幾日後才能回來。我不能將她扔在一旁不管,買來雞蛋、紅糖、麥乳精和產婦所需物品。一天,同她一室的那位產婦出院,剩下她自己時,她懇求我留下陪她坐一會兒。我說,‘小玲,你年紀這麽輕,應該振作起來……我們都是女人,我覺得你的**該節製一下,即使難控製,也該想些措施。’

“‘田醫生。’她撲到我的懷裏,哭泣了一陣,說,‘我已不是人啦,活在這世界上,就因為我有個未長大成人的小弟弟,為了他,我才活著,活著……’我說:‘你的愛情出現波折?’她說,‘沒有,我沒有愛情,田影,恕我這樣稱乎你,我的事一輩子也不能告訴任何人。’

“叢小玲是一個謎。她隻告訴我她家原在省城,父母都是一所名牌大學的教授,被批鬥雙雙致死,她和年僅十六歲的小弟被遣送到農村。後來,他們姐弟倆從偏遠農村調進縣城來。眼下,小弟的活兒很累,那個街道辦的大集體鑄造廠,設備簡陋,福利條件很差,有幾個工人得了矽肺,她憂心小弟的健康,正準備給他調動工作。

“大約五六天後,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男孩來醫院打聽叢小玲,我把他領到病房。他孩子似的抱住叢小玲,哭著問:‘姐,你咋地啦?’她用手背擦他的眼淚,說,‘沒什麽,一點小病。’他不信,‘你騙人,騙我!’他揚起稚氣、誠實的麵孔問我,‘醫生,我姐到底得的是啥病?’

“我迅速瞥眼叢小玲,征詢她的意見,我是如實回答還是撒謊。她的眼神告訴我應該怎樣說,我說:‘你姐胃腸不太好,住幾天院就會痊愈。’他伸手移走遮蓋叢小玲臉龐的一綹頭發,一句話問得連我都大吃一驚:‘姐,你是為了我,才……’她急忙說,‘不不,小弟。’他說,‘你總把我看成是長不大的小弟。其實我什麽都懂啦,告訴我,害你的人是誰?’她捂住弟弟的嘴,驚慌地看著我。我一時糊塗了,先前她因什麽事瞞著小弟弟,這會兒姐弟倆又瞞著我。

“接下去,我見到了人世間最令人心碎的一幕,他倆擁抱在一起,唯恐誰被龍卷風刮走似的,哭成一團。”

田影講到此,揩一下眼角。

又一列火車駛過鐵橋,是一列油罐車,濃重的石油味道。

她將頭靠在他的肩頭,說:“我總覺得,叢小玲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秘密。她言談中流露出一個‘他’,這人到底是誰呢?”

“殺人現場留下程龍的半截舌頭,他是使叢小玲懷孕的罪魁禍首。”薑鐵說,“可我始終懷疑程龍不是真正的凶手。聽說他連隻螞蟻都不敢踩死,怎會下那樣毒手?”

“記得有一次我去看望叢小玲,見一穿勞動布工作服的男人從她宿舍慌忙逃走,個子比程龍高。”

“那人是誰呢?”薑鐵疑惑。

“憑我的印象,他很像……”

“是他?這怎麽可能。”薑鐵大吃一驚。

夜朝更深沉去,月光中河麵泛著粼粼波光,青蛙停止鼓噪,河水中忽閃著淡綠色的亮點。擺渡人說它是烏龜在夜晚發出的光;城裏人卻說那是落水而死人的魂靈。據縣誌載:某年洪水泛濫,落難的人屍體被魚鱉蝦蟹啃光了肉,骨頭沉入河底,而魂靈不肯離開故鄉舊土,常在夜晚裏哭泣。

“我們應該去找叢小玲的弟弟……”薑鐵出於義憤,出於同情,總之他要弄清叢小玲被殺的真相。

“當然,先能正麵接觸一下程龍更好。”

一道暗黃色燈光在河麵出現,漸漸移向那些謎一樣的綠色亮點。他們倆也在一步步地接近“6·27反革命殺人案”……受一種現在還很難說清楚的心理驅使,兩人個青年人,不,一對戀人,悄悄調查起那樁血案。

沙縣公安局大會議室裏,氣氛莊嚴肅穆,叢小玲的骨灰盒放在桌子上,蓋一麵鮮紅的旗幟,自然還有一些寄托哀思的挽聯、挽幛、花圈之類的東西。

參加追悼會的大多數是公安局的人,也有部分機關幹部。縣革委會馬主任因病缺席,由另一名副主任主持。

公安局長李兵天致悼詞,他語調沉痛地說:“今天我們懷著悲痛的心情,在這裏舉行我們的同壕戰友叢小玲的追悼會……叢小玲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戰鬥的一生。她勤奮工作,政治進步,敢於同家庭決裂,積極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我們愛她,階級敵人就恨她,對她下了毒手。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掀起革命生產新**……叢小玲同誌,永垂不朽。”李局長掏出手絹擦眼睛,下麵顯然是超出悼詞以外的講話,他說:“叢小玲同誌,我們已經抓到了殺害你的反革命分子,不久,我們將嚴懲他,祭祀你的英靈”。

“打倒反革命分子!”

“嚴懲殺人凶手!”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要把無產階級**進行到底!”

口號聲淹沒李兵天的講話,群情激憤。

田影作為叢小玲的生前好友來參加追悼會,她胸前戴朵白花挨薑鐵站著,兩人不時地交替下目光,悼詞她沒聽,望著叢小玲的遺像,強忍著淚。薑鐵用目光鼓勵她:要堅強些,更重要的使命等著我們去完成嗬!

他們在等一張麵孔出現——叢小玲的弟弟,他一直沒來。

昨天,他倆去了鑄造廠,得知在叢小玲出事那天晚上,他去河裏洗澡,他有在河邊露宿的習慣,總之至今未見他人影。他能去的地方無非是他們姐弟曾插過隊的村子,或是在城裏,姐姐的追悼會他應該來參加,他是叢小玲的唯一親人。

一種不祥之兆,鉛塊一樣壓在薑鐵和田影的心頭。他們倆人在追悼會進行中退了場,然後分頭去找叢小玲的弟弟。

田影向醫院告假,謊說到外地探親,直接去了叢家姐弟插隊的太平灣村。薑鐵身為商業局領導,不便脫身,留在縣城秘密尋找叢小玲的弟弟。

莊嚴而又隆重的追悼會開過,如何處置殺人凶手,李兵天夜裏去的縣醫院特別病房,向馬主任匯報。

“你起草一份報告,請示地區公審、處決程龍。”馬主任指示。

“是!”李兵天關切地說,“主任,您的身體……”

醫生說我的腎髒出現壞死跡象,現在用藥物也隻能是維持”。馬主任情緒悲觀,說,“唯一的辦法就是腎移植,可難題太大,需要一個健康、鮮活的腎。”

腎,鮮活的腎!李兵天眉毛一挑,眼前一亮,他真切地看到一個鮮紅鮮活的腎髒。他說:“馬主任,您三十二歲就是縣團級,前途光明啊,無論如何要使生命延續下去。換腎的事你放心,由我安排,天無絕人之路。”

“謝謝你啦!”馬主任從李兵天的眼裏見到生存的希望,他了解他,深信他的能力。

李兵天回到公安局,一樓除有兩名公安人員值班外,再無別人辦公。整個二樓空空****。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開始寫報告。展開稿紙隻寫了幾行便停筆,思緒很亂,電扇沒能把室內熱流驅散。他走到陽台上去,燥熱的夜晚風很懶,躲在某處瞌睡。但是畢竟直接溶入夜空中,至少比室內涼爽些。

夜很靜,小城從白晝的喧囂中步入恬靜,偶爾駛過遠街的機動車輛燈光搖閃,勾勒出某些建築物的輪廓。隱隱約約可聽見火車爬過郊外大鐵橋的轟鳴聲。

“啾唧!”幾聲夜鳥叫,把李兵天的目光牽向也屬於公安局組成部分——高大圍牆內的一幢小平房,外表上看是一幢普通車庫,幾扇灰色的鐵大門,屋簷下留著小窗口。然而,從鐵大門進去可以直達一個地下室。日本關東軍占領時期,縣警務司令部設在此院,修建了這個秘密魔窟。“八·一五”光複後,這裏挖掘出大量的遺骨殘骸。

出於某種考慮,李兵天下令將程龍羈押在這間秘密地下室裏,公判前絕對不準任何人接觸他。

一隻膽大的蚊子,公然落在局長塗有防蚊霜的臉上,尋找下口的地方。他察覺到了,沉著老練,暫不打草驚蛇,甚至產生舍出一點血一巴掌打死它的想法。蚊子尖嘴紮進局長的腮處,先吐點什麽,爾後大膽地吮血。

“啪!”蚊子即斃命。

李兵天狠狠地說,“你敢占老子的便宜,媽的!”

或是蚊子叮咬喚起他的憤怒,或是打死蚊子而使他振奮,或是這個過程啟發了他的思路,他轉身回到辦公桌前,龍飛鳳舞地走筆,很快起草了馬主任交辦的那份報告,劃上最後一個句號時,時鍾敲響十一點。他伸個懶腰,打個嗬欠,驀然想起什麽,拿起筆筒下壓的一張紙條,娟秀的字體寫著:

我母親上夜班,請你來我家,機會難得呀。我好想你!

沒署名字,李兵天知道是誰寫的,反複用心讀了幾遍,然後劃火柴燒掉……空心樓板裏,陡然幾聲撲棱,像似一隻老鼠追另一隻老鼠,它們為爭搶食物常常這樣追逐廝打。此刻完全不是,一隻情竇初開、充滿青春活力的雌鼠,釋放一種挑逗的氣味,引得那隻平素偽裝得一本正經的雄鼠春情勃發、躁動,開始在漆黑的窄小空間追逐……

田影沿著那條古老的河道向東走。開始搭乘一條近途的小船。接下去她步行,在飽吸陽光的沙灘上行走是愜意的。她索性脫掉涼鞋,赤足跋涉著,沙子又軟柔又熱乎。

草棵子裏忽然飛起一對土燕子。她想:以後一定找個時間,和薑鐵一起在沙灘上痛痛快快地玩幾天,拍燕窩、壘燕窩,小時候的時光真叫人難忘,許多童謠她真亮地記得,像“公雞頭,母雞頭,你看家,我放牛!”;還有“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後出頭嘞。你爹,你媽,給你買的燒羊骨頭燒羊肉嘞。”

在沙灘盡頭,她收了遐想。

太平灣村在連綿的沙坨之中,小河流瘦了淌細了,在此轉個彎兒,像那永遠難伸直的羅圈腿,擦小村邊兒而過,瀉向遠方。

“田大夫,是你呀!”田影在村頭意外遇見一個婦女,她曾經給她做過剖腹產手術,“快到俺家去。”

“你家寬敞嗎,我得住幾天。”

“連二大炕,你打把勢睡都夠用。”

剖腹產後的婦女,脂肪又把她的肚子充塞起來,和有六七個月身孕差不多。田影說句玩笑話:“喲,又懷上啦?看樣子我又要給你拉一刀。”

“哪呀,”那婦女摟起上衣襟,又朝下退褲子,露出肥白的肚皮,粗俗地說,“囊囊膪,你聽不懂吧,就是肥肉。”

泥屋土炕上田影已住了三天。憨厚的莊稼人懷著敬意的心情,給田影做好吃的,擀麵條,打荷包雞蛋,還殺了隻大鵝。她感到飯菜很難咽下,太平灣很窮,這家泥屋土炕,窗戶連塊玻璃都沒有。

“不能再讓他們破費啦。”田影決定明早就走。

月光悄然走進小村,毫不見外地到各家各戶拜訪。

田影在村婦如雷一樣的鼾聲中難以入睡,心裏堵得慌,原因在於尋思叢小玲姐弟倆。

村人說叢小玲的小弟那年從村子走後,再也沒見他回來。幾年前發生的事,人們還清楚地記得。

“那個當官模樣的人來村子,”村中知情人這樣對田影說,“是他開吉普車接走他。”

叢家姐弟倆從省城搬來,生產隊把兩間閑置的草料棚子給了他們住。

倒黴的事情發生在冬天,叢小玲的小弟給隊裏放牛,過冰麵時,一頭耕牛失蹄踩進打魚人鑿開的冰窟窿裏,後半身掉下去,人們用繩子拖拽它上岸時,牛已凍死。

“階級鬥爭新動向。”在太平灣蹲點包隊的縣工作隊上綱上線地匯報了此事。

縣革委會馬主任聽取匯報後,做出指示:嚴肅處理這起破壞農業學大寨、殘害耕牛事件。

叢小玲被突發的事件嚇呆了,她知道此事的嚴重後果,說不定要入獄判刑的。小弟拘押在隊部的文化室裏,她借送飯的機會囑咐:認罪態度要好,爭取寬大處理。

沙縣公安局人員坐吉普車來的,太平灣村人記憶最深刻的是那當官的人。他在跑風崗子冒煙坨子、荒河野渡的氛圍中,看見細皮靚麗的叢小玲時,眼珠幾乎都凝了,腳踩進一堆熱氣騰騰的牛屎竟全然未覺……後來,耕牛事件不了了之。再後來吉普車接走了叢小玲,不久又接走了叢小玲的弟弟。

太平灣村的人至今說起他們姐弟倆仍讚歎不已:“瞧這姐弟倆多有福,坐小車走的呢!”

回城的路上田影心情愈加沉重,盡管大自然一如既往的熱情和慷慨,蒲棒草的芳香和鵝鸝鳥的鳴唱,都未能驅走她心裏的陰霾。叢小玲的小弟會不會發生不測?眼下這荒亂的年代,死一個人如同草葉落下一顆露珠那麽簡單——鞭子抽死、板凳砸死、流彈打死……她祈禱道:“老天睜睜眼吧!保住他的性命,也許他知道姐姐被殺害的真正原因。”

“聽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他可疑。”他說。

這次薑鐵和田影約會沒去那座鐵橋上,而是沿著河邊走,在一處僻靜的沙灘上坐下來:“你抖得厲害,冷嗎?”

“不,我怕,真的感到可怕。”她朝他靠近一些,說,“我夜裏一直在做噩夢,夢見叢小玲的弟弟夜宿河邊,睡夢中被人殺死,拋屍到河中……”

“你太緊張,放鬆些。”薑鐵把一隻嚇得惕息不安、內心懍懍的羔羊攬進懷裏,他低垂下頭,她微闔雙目,熱呼呼的嘴唇磁吸在一起。

在這黑魆魆的河邊,在踏進揭秘一樁凶殺案件的門檻時,他們更需要抱成團,相互鼓勵,共同迎接命運的挑戰。

“你很傷心?”她見他淒然淚下。

“我很難過。”

“為什麽?”

“今天上午,我再三請求下,說程龍是我一位好朋友的親戚,他委托我看看程龍,李兵天看在我倆一起當偵察兵的戰友麵子上……領我到公安局院內的一個秘室裏去見程龍,他蓬頭垢麵,目光呆滯,牆上用血寫成‘冤枉!’小影,地區決定搶決程龍。”

“他真是殺人凶手,槍斃,罪有應得。可是……”

“我也這樣想,叢小玲被害,她小弟又突然失蹤,這後麵一定有重大的陰謀。”

他們懷疑一個人,隻是證據不足。

他緊緊擁著她,動情地說:“在這種時刻,我多麽需要你。”

“需要,我們就結婚吧!”她真摯地說。

他倆不再說話,擁著吻著……身旁那條古老的河默默地流淌著,兩隻發出熒光的小蟲,以它們微弱的光,劃破鐵板似的漆黑夜幕……

忽然,平靜的河麵被沉重的船槳擊碎——嘩啦,嘩啦。隱隱約約見一隻木船靠岸,在河岸的孤柳上拴牢船後,那個駝背的人咳嗽著,他沒發現河灘上這對情侶,他在一塊平展沙灘間停下來,點亮一盞保險燈,光亮描繪出一張蒼老的臉,和整個弓似的身形。

取出幾個饅頭,擺放地上,又點炷香,爾後磕頭,虔誠地祈求:“狐仙保佑,給點藥吧,治好他的病,狐仙爺……”

求仙討藥,老者為他的親人吧?或許生產大隊赤腳醫生的祛痛片沒治好他的親人,這才求仙討藥……薑鐵、田影沒驚動他,深為老者的虔誠之心所感動,祝願道:“討到好藥吧,早點治好他的親人。”

狐仙爺!夜晚荒河灘邊這句祈禱,幾天來一直縈繞在薑鐵腦際,他得知明日公判處決程龍,先是召開萬人大會,然後遊街、押赴刑場槍決。假若世間真的有狐仙,它要是肯行善懲惡,給一付延緩槍決程龍時間的藥,使真正的凶手受到應得的懲罰。他心裏說:“我願跪地磕頭,求狐仙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