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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飯後,此次安全生產會議結束。

海建設情緒不高,被身旁的陳副市長看出來,他說:“怎麽了建設,哪兒不舒服?”

“哦,沒有。”海建設急忙掩飾什麽,擠出來微笑。

“來,我倆喝杯酒。”陳副市長舉杯。

海建設雖然沒推辭,卻說:“我們倆喝什麽酒啊!”

在盤山市陳副市長和海建設的老鐵關係人人皆知。研究官道的人,把他們的關係歸結到同學關係上。看起來也沒錯,土生土長的盤山坐地戶,住平房時代陳海兩家是鄰居,九年一貫製同學到底,大學不是同學,但沒影響他們的友誼。後盤山市傳言這種說法:沒有陳副市長扯耳揪頭發拽拔,海建設當不上局長。傳言歸傳言,說法歸說法,海建設的安監局工作始終全市名列前茅,尤其是因堅持原則遭報複成為獨臂英雄,傳言和說法不攻自破,漸漸傳言和說法被譽美之詞給淹沒。

但是,他們倆把酒喝了。

酒使陳副市長興奮異常,他說起一件事先說好的事情:“吃完飯我們就動身,早點兒趕到。”

“去哪兒?”海建設惑然。

“瞧瞧你,壓力太大。”陳副市長從秘書手裏要過酒瓶,親自給海建設斟酒,“這就更需要減壓嘍。”

減壓兩個字,使海建設想起臨來省城之前,他和陳副市長定下的一次活動:去長嶺市回訪。前不久,長嶺市長帶隊到盤山來取經——嚴打狠治小煤窯後,邀請陳副市長和海建設方便的時候訪問長嶺市。

“正好順路,省裏會議一結束直接去長嶺市。”海建設說。

說好的事海建設不會忘,何況還是他主張的。他們去長嶺市回訪是主題,還有副題,盤山的一位女同學“土匪”邀請老同學聚一聚,當年陳副市長沒少給“土匪”塞情書。“土匪”的綽號正是海建設給起的,為什麽叫“土匪”,有個典故,那個女同學長得像一本小說裏描寫的一個女匪徒形象。

陳副市長幾十年沒忘掉“土匪”,去見“土匪”讓他情不自禁,雖然已經早過了情不自禁的年齡。是舊情難卻?是藕斷絲連?

同學的關係,他們之間常開一些超越官場級別界限的玩笑。

去省城的路上他們同坐一輛車子,海建設主動要駕駛市長的紅旗,他們的司機和市長秘書坐後一輛車,說話方便,玩笑也方便:“不就是蝴蝶迷,充其量是個‘土匪’嘛。忠貞不渝也太誇張了吧?”

陳副市長有些動感情:“老同學,你真的理解刻骨銘心嗎?不理解!”

海建設見他動情就想笑,忍了忍,說:“也就是舊瓶裝舊酒。”

舊瓶裝舊酒,舊瓶裝新酒,還是新瓶裝舊酒,新瓶裝新酒都一樣,男男女女的事情大同小異,折折騰騰的是形式,不變的是內容。

“我們在長嶺住兩天,但願你們有點‘內容’。”海建設說。

內容,陳副市長理解老同學說的內容指的什麽。50歲的人啦,內容很重要嗎?缺憾伴隨一生,也許更好,留一點缺憾給老年歲月去咀嚼,會更滋味。

“來,為內容幹一杯!”海建設很機智,主動敬陳副市長酒。

內容?市長秘書大惑。

這時,省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丁局長挨桌敬酒來到,他說:“同誌們,我給大家敬一杯酒。”

全桌舉杯,幹杯!

“陳副市長,海建設,”丁局長沒有走,說,“我特敬你們兩位一杯,盤山市地處三省交界,曆史上就是私挖亂采的重災區,你們的任務要比其他市艱巨……省局堅信,有盤山市委市政府的堅強領導,有我們監督管理戰線的英雄在盤山,‘地火行動’一定能取得勝利!”

丁局長的話有很大的感染力和煽動性,鄰桌有人喊著為“地火行動”幹杯,酒宴掀起**。

走出餐廳,在台階上海建設說:“我不能陪你去長嶺市了。”

“為什麽?”陳副市長驚訝。

“局裏有事,我必須立馬返回。”海建設加重了必須兩個字的語氣。

陳副市長睜大眼睛望海建設,說:“好吧,那我自己去吧。”他說完叫上秘書,去了長嶺市。

海建設依靠後座椅上一路呈閉目養神姿勢,司機從後視鏡觀察他們的局長,盡可能平穩駕駛,以免打擾局長休息。

海建設沒喝多少酒,按他的酒量,中午的酒隻能算毛毛雨,連潮土都沒接上。他的心裏有事,沒心思喝酒,突然改變主意不陪陳副市長去會麵“土匪”,也是因為心裏那件事。

海建設想什麽讓他想好了,從省城到盤山要走上四個小時的路程,轎車上有四個小時清靜時間,慢慢地去想自己要想的事情。

劉寶庫熱鍋上螞蟻似地在鬼臉砬子煤礦礦長辦公室來回踱步,不時看眼白色電話機旁邊的紅色電話機,他焦躁地等著一個回電,一道命令。

卐井出事,已經發現死了人,他一下亂了方寸,即便是自己知道怎麽做,也不能擅自行動。木偶或傀儡礦長的地位,決定了他遇事必須請示上一級,這是一個鐵的程序。兩年來,他一絲不苟地照程序走。如此他並無怨言,人生如夢,劉寶庫是這個詞匯的體現者,爹媽死得早,身上身下無一個兄弟姐妹。先當警察,後浪跡街頭,坐隻矮凳,敲著竹片,給人看相說命,張揚是常客,請他算過自己能不能當上科長。

“形厚神安,氣清聲暢。項大額隆,眼明眉闊。”劉寶庫望著張揚,故弄玄虛,說,“五形敦厚形豐足,地閣方平耳伏垂,口帶鍾音甕中響……”

“何意?”張揚聽不懂,問。

“你此乃富相,做官沒問題,時間在半年之內。”劉寶庫說。

信口胡言,竟然蒙正了,三個月當上科長的張揚來麵謝大師劉寶庫。第二次是算他能否發財,劉寶庫寫一個字,疊好送他,叮囑:七日後月圓時看。張揚七日後展開紙,是一個火字。

“火?”張揚琢磨,火,令自己發財的是火,指的是什麽?絞盡腦汁,終於弄明白,火,指的是煤。後來,他真的發在煤上,至今仍然發煤財。後來,張揚來請劉寶庫當礦長。

當擁有千萬資產的鬼臉砬子煤礦的礦長,用受寵若驚都不足以說明劉寶庫的心情,他懵然,連連說:“夢,做夢。”

“你當礦長!”張揚說的很肯定。

劉寶庫還是不信,試探性地說:“你不會是和誰打賭吧?”

“打賭?”

“打賭!”

“打賭幹嗎?”張揚覺得他說得很怪,“讓你當礦長打什麽賭?”

劉寶庫說出一部外國電影的名字:百萬英鎊。張揚才明白,說:“沒有什麽富翁打賭,讓當這個礦長的原因種種,暫時不能告訴你,你也不必急於知道,到該你知道的時候,肯定告訴你。”

天上掉下來磨盤大的餡餅,劉寶庫這輩子吃不完。管它素餡葷餡海鮮餡,張開口造(吃)吧!

張揚說有一個鐵的程序必須遵循,鼠標不可亂點。他說:“礦上的大事情必須請示報告給我。”

“哦,我明白了,你是真正的礦長。”劉寶庫恍然大悟。

“不,我不是。”張揚否認。

“你是。”

“這麽對你說吧,我是你的上線……”

“像傳銷。”

“是單線聯係。”

“和美國中情局差不多。”

“算啦,你就別形容了。”張揚終於不耐煩了,說,“好好當你的礦長。”

聰明的劉寶庫也知趣,不再問,搖身一變當上管幾百人的礦長,總是天大的好事。不過,劉寶庫沒少在這件蹊蹺的事上動腦筋。幾個詞匯還是試衣服一樣朝自己身上比量過——垂簾聽政,木偶,傀儡,比較貼切是傀儡。於是他翻詞典,查後才知自己文化有多淺,木偶和傀儡都是木頭人,大嫂就是娘們兒,一回事嘛!不過,用傀儡組成的詞,如傀儡政府、傀儡皇帝可以滿足虛榮心的。

劉寶庫是鬼臉砬子煤礦的皇帝,金口玉言,說一不二,幾百人歸他管,女工程師,女出納員,最滿意的是女秘書,貓叫聲的這位女秘書學曆滿高,自說是博士後呢。

住在依山傍水的別墅裏,坐寶馬車,身邊有美女伴陪,傀儡有時也是很舒服。他有橫豎比理論,其中生活豎比,比自己的過去,流浪街頭算命,如今呢……舒服,快舒服死啦!不知世界上有沒有舒服死的人,如果沒有,就申請吉尼斯。

當然,劉寶庫也有悚懼的時候。

和林子裏的貓頭鷹叫一樣使劉寶庫悚然是老板,這個當下極普遍應用,甚至有些泛濫的老板,劉寶庫聽來感覺就大不相同。就像商家隨便稱顧客是上帝一樣,誰是誰的上帝啊?

老板在劉寶庫這裏回歸本色,或者說還其真麵目。一個躲在幕後操縱自己的人,兩年裏由揚哥——張揚傳達老板的指令,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一直是這樣。

突發的透水的事故,劉寶庫束手無策,傀儡就是等待人來操縱。差不多十幾個小時過去,老板始終沒發來指令,他心能不急嗎?傍晚來臨,他抓起紅色電話:“怎麽樣,揚哥?”

“沒消息。”

“追,再追呀!”

“你是嚇懵啦,還是傻啦咋地?老板讓等著就等著!”張揚責怪,“老板是隨便追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