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老莊臨終前樣子很可怕,人一下子坍塌下去,像一塊曬化的冰。與冰不同的是老莊沒成一攤水,缺水後他迅速虛弱,首先是眼睛塌陷下去,像峰年老的駱駝。血從他暴露部位消失,皮貼在肉上呈蠟黃色。

“吃吧,莊師傅,我求你啦。”郭德學將自己剩下的唯一桃核大小的饅頭舉到他麵前,勸道:“吃了它,通道摳開了,我們爬出去。”

老莊吃力地說著怪怪的話:“我早就是死了,五年前就應當死,閻王爺不肯收我,沒死……三天前,我該死了。這次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怕你一個人沒信心,和你一起挖……現在好了,基本通了,我該死啦。”

“莊師傅,眼看著要出去了,你還說這樣的話,吃吧,然後我背著你走。”

“德學,你聽我對你說件事情。”

老莊得了胃癌,沒錢手術,他等死了。他沒回隻有自己的村子,直接來到罌粟溝,挖煤,鬼使神差挖煤,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挖煤,就是莫名其妙地挖。

“這回死期到了,我能感覺到。”老莊說,“德學,你出去吧,老婆在等著你,是白菜還是燈花來著?”

“她們倆。”

“對,白菜和燈花。”老莊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對待她們……女人一輩子不容易,樹葉似地為男人活著,湛綠的時候,男人還喜歡,葉枯黃了……”

郭德學驚訝一輩子都沒女人的老莊如此生出這般感慨,或許老莊的秘密自己不曉得。

“答應我嗎?”老莊竟然特別認真。

答應,答應!老莊說什麽郭德學都答應,他為他的善良而感動。老莊的確不行了,已經開始脫相,死亡的聲音愈來愈響亮。

“德學,你解開我的……”老莊顫抖的手指指腰間。

老莊的腰部凸起著圓形的東西。

“拿——出,來。”老莊發音都有些困難。

郭德學剝開衣物見到的東西怔了,是一個饅頭!

一個饅頭?此時此刻此情形下,它比同體積大小的金子值錢!一個饅頭可以挽救一條生命,而金子……郭德學立馬想到,幾天來老莊沒吃這個救命的饅頭。

“吃,它……”老莊咽氣之前留給郭德學最後的兩個字就是吃它。

有了這一個救命的饅頭,郭德學看到了生的希望,他沒理由不活下去,老莊知道極有限的食物隻能救活一個人,於是他沒吃本屬於他的最珍貴的食物。一個饅頭還得計劃著吃,精確地計算著吃。塌頂的石頭是清除了,可以進入主巷道。但是,離井口究竟還有多遠他不知道,還會不會遇到險情無法預見,就是說還需多少時間難說。

主巷道的水淺了許多,剛剛過膝蓋,越接近井口水越要淺,甚至於沒水了。假若如此,活的希望更大。

“燈花,我快到家了。”郭德學想一個人,強烈地想她,看見她放上炕桌子,擺上菜,燙壺酒。她說:“我願意你喝酒。”

“是嗎?”

“你喝酒特來勁兒。”

“幹什麽來勁兒?”他明知故問。

“裝!”

“什麽來勁兒?”他喜歡這個話題,談上一百年才好。

女人終歸比男人含蓄些,她略微低垂頭,說:“我願你來勁兒。”

來勁兒,郭德學扒石頭很來勁兒,把兩件事擱在一起幹了。男人做這種事不遺餘力,每每都精疲力竭。

巷道裏的風明顯比先前大了,山風浸透了野山葡萄的濃厚味道,直往鼻孔裏鑽,他迫不及待地咽下去,和誰搶東西吃一樣。

卐井周圍長滿野山葡萄,到了成熟季節,滿枝紫紅一片。

四黑子守在井口,劉寶庫派他一個人守著。明天炸井,怕夜晚節外生枝——誰誰擅自闖入。並非他的主意,老板的命令傳到他耳邊,他正與許俏俏泡在別墅的水池子裏,鴛鴦浴的情趣使他緊繃一天的神經漸漸放鬆。

突然打進來的電話,使劉寶庫像一隻被虎頭鯨追殺而逃命的海豹,從水池裏一躍而起。

許俏俏斷定來電的重要,他**跑到洗澡間外邊去接聽,顯然是在避開自己。她屏住呼吸,力圖聽清說什麽。聲音太低,她一句都沒聽清。

幾分鍾後劉寶庫重新回到水池裏,進來一下便摟小情人,近幾天,他經常突然就摟住她,抱緊。他們像分別了許多年,特想特想。

許俏俏有本事讓一個戰戰兢兢的男人安靜下來,排除一切雜念注意她,她的肢體會說話,每個部位都會講話,講陶醉男人的情話。

劉寶庫第一次是聽她肢體語言而墮入情網的。

四黑子遵命去卐井,死氣沉沉的井口旁,他選擇一處既可藏身,又能觀察的地方。硬邦邦的鐵器揣在衣口袋裏,遇到野獸什麽的有它就不怕。要不四黑子也天不怕地不怕。

郭德學爬出井口如一隻鼴鼠,星光對他來說十分刺眼,他需適應些許時候,四黑子就在此時發現黑影在井口晃動,他端著鐵器悄悄走過去。

郭德學完全爬出洞口,一股山風吹來,他如一片葉子被刮倒。可見他十分虛弱,到了弱不禁風的程度。

四黑子看到人形的東西竟給風吹倒,人怎麽會這麽輕飄,傳說鬼才像紙片,風一吹就飄走。

“你是人是鬼?”

“人,礦工。”郭德學的聲音也輕如天籟。

四黑子問:“是死的,還是活的。”

郭德學驚喜見到人,聽到人的聲音激動萬分,不管認得不認得就想對他大哭一場。

“鬼我也不怕,”四黑子自己給自己壯膽,喃喃地,“鬼怕惡人,罌粟溝誰不知我四黑子是惡人……”

四黑子?郭德學終於辨別出是經常送飯到工棚的四黑子。他說:“黑師傅,我是郭德學啊,透水啦,他們都死啦。”

四黑子確定是他認識的郭德學,驚詫過後是不知所措。劉寶庫叫他盯著別讓外人靠近井口,突然從井口裏爬出來一個人,怎麽辦?

這個電話來的可不是時候,或者說太是時候。

許俏俏忘情的叫喚戛然而止,劉寶庫抽身而去。他到另個房間去接電話,把她赤條條地亮在那兒。她有收獲,偷聽到不成句,有幾個詞匯聽得十分清楚:郭德學,農民礦工。

劉寶庫重新撥通了一個電話,這次她隻聽到兩個字:揚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