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狼猶恐如羊。——漢族諺語
9
獵人吳雙一口氣跑回玻璃山。
韓把頭站在山頭見一道紅線在草尖上飛馳,心立刻一抖,吳雙騎的是一匹紅馬,一根雜毛都沒有的棗紅馬。
那時吳雙緊貼著馬背,身子扁成一塊麻袋片,遠遠看去像搭在馬背上的一塊麻袋片。
“出事啦,老把頭!”
吳雙在韓把頭麵前跳下馬,身子脫離鞍子時的動作像一隻螞蚱跳起,雙腿有力登踹鞍子離開馬,然後穩穩落地。
“我們中了埋伏,劉五他們全……”吳雙嗓子發堵,說不下去了。
“看清是什麽人沒?”
“花膀子隊,項點腳領頭,他們在夾幹道的旁的樹棵子裏,朝我們打黑槍。”吳雙學說一遍當時遇襲遭劫的慘狀。
“叫上弟兄,帶上家什(武器)……”韓把頭說著,從腰間解下牛角號。
嗚!嗚嗚!
一長兩短的聲音,狩獵隊員對此聲音熟悉,他們聽到把頭的緊急召喚,從各角落虎躍而出,片刻就聚集在韓把頭的跟前。
“弟兄們,劉五兄弟他們送皮子半路遭搶劫,人給放倒了,我們去救他們,上馬!”
幾十人的馬隊如猛虎下山,大有風卷殘雲之勢,所經之處塵土飛揚,鳥獸奔逃,鏗鏘馬蹄使整座玻璃山微微顫動。
韓把頭率隊趕到夾幹道,溝壑裏早恢複了往常平靜景象,已經沒了花膀子隊半個人影兒,劉五等人的三具屍體橫豎在草地上,幾隻烏鴉驚飛而起,嘎呀嘎呀地叫喚。他們的馬匹、槍支都不見啦。
“帶弟兄們回去。”韓把頭決定先回玻璃山。
大家動手抬屍體,韓把頭忽然大喊一聲:“慢!”
抬劉五屍體的幾個人住了手,劉五衣服的前襟扣子開了,敞開處傷口的血還未完全幹涸,稠稠地往外冒。
韓把頭走過去,親手係上劉五的衣扣。喃喃地道:“劉五兄弟,我們回家。”
玻璃山長滿了玻璃樹,玻璃樹是楓樹的一種,秋天時它的葉子變紅。玻璃山的秋天是火和血的顏色,狼奶子形狀的玻璃山,紅彤彤地通體透明。
一座特大墳墓,三個人合葬在一起。
劉五他們三人沒有單葬,是劉五他們的心願,從進入狩獵隊起,跪地給山神磕頭時起就發誓:生死相隨!生同屋死同穴!
墳包很新,土還濕潤潤的,草葉上的水珠閃閃地發亮。
韓把頭一個人坐在墳塋前,吹著嗩呐,憂傷的調子在山野間飄**。他小時候在鼓樂班子當過小打(小學徒),偷了些藝,學會了一些“牌子曲”:《工尺上》、《遊山》、《四破》、《一條龍》……
“嘟啦……嗚哇……”嗩呐聲悲悲咽咽,韓把頭用心在吹,他把對劉五的懷念都吹出來了。
狩獵隊裏劉五是韓把頭最親的人,當年他們一起在鬆花江漁場捕魚,劉五是公認的神鞭,劉五用鞭子竟然能趕走魚群。本來他們倆在船上幹得好好的,劉五在岸上撿到一個闖關東的女子,便把她悄悄藏到窩棚裏,誰知這個女人總想看看劉五他們怎麽樣捕魚,就到了下網的河邊去。正巧被船老大撞見:
“你是誰的女人?”
“劉五的。”女人說。
“到漁場來你會‘衝’走魚。”
“怎麽會呢?劉五騎在我身上,搖動鞭子口喊我是一條魚,騎著我往網裏趕魚……”
船老大甩袖子而走。
當晚起了網,空空的一網,沒魚。
船老大想到犯禁忌的女人找劉五:“你騎一個女人?”
“是。”
“你說她是一條魚?”
“是,老大。”
“狗屁!劉五你給我滾!”
劉五不願意離開船,韓把頭也上前說情:“老大,留下他吧,他會趕魚。”
船老大思忖之際,驟然“撲通”一聲,有人跑來:“跳河啦!”
“誰跳河?”船老大問。
他們一起跑到河邊,闖關東的女子已經被卷入旋渦。
“小翠!”劉五撕肝裂肺地喊。
小翠顯然是闖關東女子的名字。
“小翠啊!”劉五要跳河去救。
韓把頭一把給拽住:“她進了老虎窩子,沒救啦!”
劉五望著吞噬闖關東的女子的河,一顆眼淚都沒掉,舉起帶在身上的那把趕魚的鞭子,扔向凶險的旋渦。
“你不能留下嗎?”船老大試探性地問。
劉五朝船老大硬硬地笑,什麽也沒說,大動作地背起手,眾目睽睽之下,大步溜星地走出漁場。
船老大的臉龐像蝴蝶翅膀一樣抖動,漁場是不許人背著手走路的,他們認為背是背氣,很不吉利,據說見到背著手走的人,拉不上魚網來。
劉五用這種最狠的方式咒船老大,等於當眾扇了船老大的嘴巴。
劉五走了,韓把頭也隨他走了。
“我一輩子也不打魚啦!”劉五發狠道。
“我也是。”韓把頭說。
捕獵終歸是他們最熱愛的行道,即使不捕魚,富饒的關東有的是可捕獵的東西,民謠唱道:“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飛到沙鍋裏。”還不僅僅是這些,東珠(朝廷貢品)、旱貂水貂、鹿和飛龍……林林總總寶物盛產。
“我們攆大皮子(獵貂)去!”劉五提議。
韓把頭立即響應:“攆大皮子!”
攆大皮子是漁獵行中最最苦的,在早幹這一行的都是些走投無路的人,為了生存進深山老林去獵貂。
韓把頭和劉五背上幹糧、簡易鍋灶,鑽進了老林子裏,開始了充滿驚險的獵貂生涯……
嘟啦……嗩呐聲音噎住,韓把頭吹不下去了。
他用衣袖揩了下眼角,轉過身去:“劉五兄弟,我向你保證,一定給你報仇,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