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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鬆原在燈火通明的韓把頭房間等著,坐在柔軟的旱獺皮麵的椅子上,想著一件事。

“樸美玉他們父女走了沒有?”

樸成先和樸美玉離沒離開亮子裏鎮,是小鬆原最最關心的。守備隊裏認識樸美玉有幾個人,弄到狼眼珠,她仍然五官完好無損,這個消息傳到在奉天滿鐵醫院的林田數馬隊長那裏,自己還有好果子吃嗎?

離不離開亮子裏鎮,樸成先猶豫不決。

事情來得太突然,怎麽也得容他想一想。

“眼珠,要美玉眼珠做什麽呀?”

樸成先百思不得其解,是誰要女兒的一隻眼睛?仇人嗎?他開始反省自己,往日的怨,近日的仇,即便有那麽點磕磕碰碰的事,也不至於達到人家來摘女兒眼球的程度。

“爸,那個日本兵呢?”樸美玉抱著野花回來,南閘樓裏隻父親一個人在那兒發呆呢。

樸成先凝望女兒的眼睛。

樸美玉以為眼睛上掛上什麽東西,用手劃拉一遍,見父親還定神地望,問:“怎麽啦,爸?”

“喔,沒什麽。”樸成先急忙說。

“那個日本兵呢?”樸美玉又問一遍,她沒去多想父親為什麽發呆,又看著自己的眼睛。“他要的花我采來了。”

“美玉,你回家收拾一下東西,我們去青河灣你二姑家。”樸成先在看一眼女兒的眼睛後,決定聽小鬆原的,離開亮子裏鎮。

“去二姑那兒……你早也沒說呀。突然就走為什麽?”

“別刨根問底啦,快去吧!今晚有一趟南去的火車,我們乘坐它到開原,然而再坐馬車去青河灣。”

樸美玉說:“我還沒把花給日本兵。”

“中啦,中啦,放在這吧,也許他會來取的。”樸成先說。

樸美玉將花放進一隻鐵水桶裏,然後倒進一些冷水,擱置在陰涼處,這樣野花能鮮豔幾天。

樸美玉和父親乘上火車當晚就離開了亮子裏鎮,小鬆原並不知道,所以他還為他們擔著心。

“太君,讓你久等啦。”韓把頭進屋來。

小鬆原苦著一張臉,要起身客氣。

“坐,太君坐。”韓把頭掃一眼四仙桌子,說,“沒喝茶?怎麽沒給你沏茶。”

“是我不讓他們沏的。”小鬆原說,“來得匆忙,隻給老把頭帶一壇大高粱。”

麵對日本兵送的這壇有名的大高粱酒,韓把頭受寵若驚,心裏油然而生貓給老鼠拜年的感覺,讓人恭敬的不舒服。

“老把頭,我請你幫我做一件事。”小鬆原說。

“哎,哎!”韓把頭的頭成了搗蒜的錘兒。

“給我弄一隻狼眼珠子。”

狼眼珠子?韓把頭把自己眼睛睜成狼眼,爍爍閃光。

“你一定問我要一隻狼眼珠子幹什麽用?是這樣……”小鬆原講了事情的原委。

“我一定給你搞到。”韓把頭表態,讚佩的目光看著小鬆原,從兩人的交情應該不遺餘力地幫助他,又是冒險救素昧平生的樸美玉,這就更該幫助他。

“謝謝你。”小鬆原感激地說。

“太君客氣,上次幫我弄回大青騾子,我還沒好好謝你呢,這次給一次機會。”韓把頭誠摯地說。

小鬆原對韓把頭做了細致交代:挖下狼眼珠子放入液氮罐子裏,然後立馬送給他。

還讓小鬆原放心的是:韓把頭當過獸醫,劁豬騸馬閹羊的事他沒少幹過,有了這些技術,摘狼眼球效果更好一些。

“你要親自交到我手裏。”小鬆原特別叮囑。

韓把頭一一記下小鬆原的話。

小鬆原將一些器材交給韓把頭,醫用膠手套、消毒藥水等等。他說:“我回去啦。”

“明早走吧。”韓把頭真心挽留,“我們喝頓酒。”

“我必須連夜趕回去……”小鬆原說。他講明如果一夜不歸,容易引起他人懷疑。

“既然如此,我就不耽擱太君的正事啦。”韓把頭說,“我送你到城邊上。”

韓把頭拿出準備好的禮物,一隻醃麅子腿和鹵狼肝送給小鬆原。

小鬆原沒拒絕。

兩匹騾子走下玻璃山。

“一定要保密。”小鬆原說。

“我明白。”

接近亮子裏鎮邊,小鬆原說:“到此吧,請回。”

韓把頭回到住處,狩獵隊頭頭的房間掛滿戰利品,各種動物的皮張裝飾著整個臥室,牆壁鑲嵌著馬鹿漂亮的大角。他睡在狼皮上,坐在狼皮上,腰間的煙口袋,是公狼身上最特征的東西——卵子皮做的。

關東煙是獨特的交際物,到誰家都會讓你抽上一袋,兩人見麵先撚上一鍋。

一首謠諺曰:

關東山三大怪,

窗戶紙糊在外,

養活孩子吊起來,

十七八姑娘叼個大煙袋。

抽地產旱煙用煙袋,煙荷包——煙口袋吸煙者必隨身帶之物,往往煙口袋代表主人的身份,懸掛在腰間或身後,與現在的手機套差不多。皮質的、棉布的……行業不同所選的材料也不同,就皮子而然,虎皮狼皮鹿皮,貓皮狗皮豬皮牛皮,據說還有老鼠皮的。煙荷包還是定情物,由姑娘來親手做。

韓把頭靠在狼皮椅子上,將煙袋探進煙口袋裏,舀了舀。滿滿一鍋旱煙,同時舀上來的一件往事:

韓把頭的狼卵皮的煙口袋,就是索菲婭親手縫製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做的隻是煙口袋,不是煙荷包。

當時,韓把頭是帶著剛獵獲的一隻大公狼上山的,狼皮給了大櫃鐵雷,狼肉給綹子的弟兄吃了,韓把頭相中了那隻狼卵,拙手笨腳地縫製,粗針大線的,還紮了手。

“你們這些男人打槍行,拿繡花針你們……我給你縫吧。”索菲婭說。

韓把頭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大毛子女人的名字——索菲婭。

狼卵煙口袋他一直使用到今天。

用動物卵子皮做煙口袋煙笸籮,關東人家到處可見,然而狼卵皮的煙口袋就不多見,掛在狩獵隊的把頭身上,又多了一層意思:他是了不起的把頭。

愛音格爾荒原最凶猛的動物莫過於狼,他使用狼卵皮煙口袋,向外人炫耀了自己能耐。

“狼眼睛,要一隻活狼的眼睛。”韓把頭用他所掌握的有限的獸醫知識,想象人置換狼眼會是什麽效果。一隻狼眼一隻人眼,視物是否一樣?馬看物體要比實際物體大幾倍,這也是它怕人的原因吧?狼看人是大是小,是圓是扁,還是原大?他想不明白。獸醫對動物的了解,僅限於家畜的範疇。

越來越不把中國人當一回事的時下,難得有小鬆原這樣的日本人,為一個平民女孩,甘願冒遭上司處置的風險,尋狼眼代替女孩的眼睛,讓人佩服。

“一定給他弄到一隻狼眼珠。”韓把頭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