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一列火車通過,亮子裏火車站南閘樓裏的談話被衝斷,樸成先去接車,小鬆原得以和樸美玉單獨呆一會兒。

樸美玉更大膽地望著小鬆原,她對這個日本鬼子似乎不太恐懼,對其他的日本鬼子就不同了。

“送飯時躲開日本人,他們禍害人呢!”樸成先囑咐樸美玉,女兒一天比一天綻放和美麗,作父親的才這樣提醒。

“小鬆原呢?他看上去也沒那麽壞呀。”樸美玉沒吃透父親囑咐的精神實質。

是啊,樸成先真拿不出來小鬆原也是壞東西的事例。他很籠統地說:“日本人鬼著呢,離遠點兒好。”

關東的語言中,鬼往往是壞的代名詞,譬如鬼混、鬼把戲、鬼鬼祟祟、鬼蜮伎倆等等。

“你是不是認為我很壞?”小鬆原問樸美玉。

樸美玉搖頭。

“你爸爸認為我壞?”小鬆原問。

樸美玉使勁搖搖頭。

“都不是,那我說要幫助你們,你和你爸爸都……”小鬆原沒說完,樸成先一邊卷他手裏的旗幟,一邊走進來。

“太君,為什麽讓我們走?我還是沒懂你的意思。”樸成先說。

小鬆原看了一眼樸美玉。

樸成先在想,小鬆原一直望著女兒的眼睛,會不會有什麽不軌的企圖,美麗有時就是禍。

“美玉,你認得紅月亮花嗎?”小鬆原問。

“認得,很好看的。”樸美玉回答,麵容像一朵野花。

“你去采幾枝來。”小鬆原說。他以此為借口支開她。

“你得等到明年夏天,紅月亮花早謝啦。”樸美玉說。

“哦,那現在甸子上還有什麽花呢?”

“多哩!旱蓮草……”樸美玉如數家珍說出一串晚秋的野草花的名字,說到花她就興奮,自己也絢麗地開放。

“去采花吧。”小鬆原說。

樸美玉在小鬆原的視線裏飄走,直到變成一隻小蝴蝶落入草叢裏,他才轉過頭來,看著樸成先說:“有人要你女兒一顆眼球。”

“啊!”樸成先驚愕。

“你趕快帶樸美玉走,晚了就來不及了。”小鬆原說。

“啊,啊,眼球,眼球?”樸成先語無倫次。

“聽沒聽明白我的話呀?”小鬆原問。

“懂,懂啦。太君,誰要我女兒的眼球?”

小鬆原有些不耐煩:“別問了,今晚你就離開亮子裏,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回來。”

“謝謝太君。”樸成先說,他送小鬆原過了鐵道岔。

小鬆原順著鐵軌走了一段路,回頭望眼南閘樓,樸成先木樁似的戳在那裏,他做了一個手勢,希望樸成先能理解他的手語:趕快走。

守備隊部夜晚比白天的人還少,大部分人出去巡邏,院子很靜。小鬆原躺著,思謀盡快弄到那顆眼球。

“你不願意摳人的眼睛,隻好用動物的代替。”生田教授說。

動物的眼睛可以代替,這一消息樂得小鬆原一下跳起來。隻要不去挖活人的眼睛,去弄什麽動物的眼睛都行,貓的狗的鷹的……

“我隻做過一例動物眼睛移植給人,極其秘密地私下進行的,至今鮮為人知。”生田教授說,“這個秘密還要保下去,不能對外公布。”

“給我們隊長換上動物眼睛……”

“我隻好冒險做一次。唉,為了你完成任務,我不得已而為之。”生田教授說,“不是所有動物都行的。”

“什麽動物?”

“狼。”

狼?小鬆原聽著噗地笑了,一個嚴肅的話題,他卻覺得十分好笑。

生田教授望著小鬆原,外甥一臉稚氣,連責備的話都不說了。

“舅舅,我們隊長有一隻狼眼,夜裏外出就不用帶手電筒了,真好玩啊!”小鬆原手舞足蹈。

“科學的事你不懂,並非像安裝機器那麽簡單,將你們隊長的眼球拿出去,把一隻狼的眼球塞進去……不是的,是用眼球的一小部分。”

小鬆原聽不懂太專業的東西,門外漢也隻能猜想到這個程度。是囫圇個的還是用一小部分,在他看來都一樣,總之是一隻動物的眼睛裝配上去了,他們的隊長有著兩種動物的眼睛。

“狼眼睛能搞到吧?”生田教授問。

“沒問題。”小鬆原胸有成竹,“我認得一個狩獵隊的頭兒,弄一隻狼眼睛輕鬆。”

“你一定和他交代清楚,保密,不可對外人泄露真相。”生田教授叮囑他的外甥。

小鬆原躺在守備隊的營房裏,正按舅舅生田教授叮囑的尋思他下一步的行動。

“今晚就去找韓把頭。”小鬆原再也躺不住了。

走出守備隊部的小鬆原,手裏提上那隻液氮罐。去見韓把頭,是去求人家,總不能空著兩隻手,他想好了要帶的見麵禮。

亮子裏鎮隻有一條街,所有的商家店鋪都在街兩側林立。標誌商業繁榮是那招招的店幌——模型幌子,包裝幌子,象征幌子……裝飾的圖案簡直就是一座動物園:龍、鹿、獅子、熊、兔、雁、鵲、鳩、鶉、鶴、蟾蜍、蝙蝠、蝴蝶……唯獨沒有狼,小鬆原要找的就是狼。

小鬆原朝掛著紅色葫蘆幌子酒肆走去,隊長帶他來買過酒,林田數馬即興吟起中國古人的詩句:“村遠路長人去少,一竿斜日酒旗閑。”

哐哐!小鬆原敲已打烊的店鋪門。

“來啦來啦!”店老板提著燈籠出來,他都沒往上部分照,就認定來人的身份,鋥亮的高腰馬靴隻有日本軍人才穿的。“太君,您……”

“來簍大高粱。”小鬆原說。

“您要多重裝的?”店老板問。

“二十斤的。”小鬆原說出多大的包裝。

“好嘞!太君您稍等。”

很快,店老板抱出一隻柳條酒簍,殷勤道:“我叫人給你您送過去吧,太君。”

“不用啦。”小鬆原扛起酒簍,上路。

小鬆原沒走多遠就氣喘,到韓把頭的駐地玻璃山,至少有二十幾裏路,其實還不止呢。

“找一個小扛(苦力)送就好了。”

此次去弄狼眼睛,不可讓外人知道,就是守備隊的人也不叫知道。看現在的情形,天亮也走不到玻璃山。

“租一匹騾子。”小鬆原終於想出辦法。

在以騾馬作為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亮子裏鎮上有馬、騾、驢出租業務,相當於現今的出租車。一般的由大車店來經營,亮子裏鎮是一家叫“通達”的大車店來做這項業務。

小鬆原連夜上山,一匹騾子馱著東西。

深秋的夜晚,風走過原野的腳步沉甸甸的,植物成熟的味道彌漫著。小鬆原沉浸在五穀雜糧的香味裏,呼吸著秋天的氣息。一個人在走如此遠的夜路,他還是第一次,心裏惴惴不安。

路兩旁秋天的植物顏色本來就深,夜幕下黑乎乎一片,黑乎乎的地方是罪惡的家園。四周寂靜,騾子的腳步曆來就輕,叩磕地麵的聲音很小。東北民間送葬的冥器是騾子拉車,其意是騾子走路輕,免得驚動其他的野鬼。

小鬆原巴不得騾子能發震耳欲聾、驚天動地的蹄聲,他太需要一種巨大的聲響來為自己壯膽。他的手沒離開槍,子彈已上膛,隨時都可以擊發。

一個帶槍的日本兵在那個夜晚他怕什麽?是藏在草叢裏的狼,還是胡匪?總之小鬆原是害怕了,眼睛盯著發黑發暗的地方,警惕著。

玻璃山還很遙遠,眺望不見。騾子背負的東西很少,走起來更加輕便,蹄音更輕,幾乎就聽不到。它也奇怪,為什麽雇主不騎自己走,那樣速度才能加快,它不願意把時間耗在道上。

嚓嚓,一條黑影從草叢躥出,橫穿過道,小鬆原端槍對著黑影,隨時都可開槍。黑影停了一下,回望他一眼,而後逃走。

“不是狼。”小鬆原懸起的心慢慢放下來,他通過黑影的身材大小,尤其是眼睛斷定不是狼,狼是夜眼,閃光發亮。這個東西幾乎都看不清它的眼睛,大概是狐狸或山狸子什麽的。

一場虛驚過後,小鬆原不再步行,要騎騾子走。他遇到了難題:騎騾子哪個位置呢?

不是所有輕乘型的動物你隨便爬到它的背上,騎它哪兒都行,這涉及行走速度和你的舒服。當地有句諺語告訴你騎乘的經驗:騎驢騎屁股蛋,騎馬騎腰當間。

馬和驢如此騎法,那騾子呢?小鬆原騎過馬,也騎過毛驢,隻是沒騎過馬和驢或驢和馬的產物——騾子。小鬆原在自己生活的經驗裏沒找到騎騾子方法,於是他就想到一個騎騾子的人。

小鬆原連連說他的名字:“韓把頭,韓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