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鬆原走進病房前深呼一口氣,舅舅生田教授的叮囑,他迅速先想一遍。

“隊長,您好點了嗎?”小鬆原問候。

林田數馬說:“看樣子比昨天更壞。”

“那可怎麽辦呀?”

“換眼球。”林田數馬說。

小鬆原知道隊長已經和舅舅初步商定,置換眼球。根據林田數馬眼傷的情況,手術必須盡快進行。

林田數馬讓小鬆原幫助弄到一隻眼球,小鬆原沒當即答應,從一個活人的臉上取下眼球,可不同於從樹上摘下一隻蘋果。破壞一張好端端的麵容,那樣的情景他不敢想象啊!

置換眼球的事定下來,林田數馬就要加緊行動,敦促小鬆原痛下決心為自己去弄眼球。

“小鬆原,你到底肯不肯為我做事?”

“為隊長的健康,我什麽都願去做。”小鬆原表態。

“想好了?”

“是。”

“去弄眼球吧。”林田數馬說。

“我去!”小鬆原答應。

“幺細!”林田數馬高興。

小鬆原爽快地答應給林田數馬去弄活人的眼球,這件秘事隻限三個人知道:生田教授、小鬆原和林田數馬。

小鬆原乘上火車回亮子裏,手裏多一個暖瓶樣子的鐵罐子,這是一隻高級的液氮鐵罐,將鮮活的眼球速凍裏邊,二十幾個小時沒問題,然後送到滿鐵醫院。

“小鬆原,你打算到哪裏弄眼球?”林田數馬問他。

“沒想好,到亮子裏再……”

“你不用想了,我看好一個人。”

小鬆原望著隊長。

林田數馬說出:“樸美玉。”

樸美玉?小鬆原心裏啊了一聲。

林田數馬望著驚呆的小鬆原:“怎麽?”

“喔,喔,沒怎麽隊長。”小鬆原機靈,趕緊改口,“我是說,她行嗎?”

“我喜歡她的眼睛。”林田數馬毫不掩飾地說。

樸美玉的眼睛人人都喜歡,她是亮子裏火車站職工樸成先的女兒,今年16歲,她常來給父親送飯,總是人未到歌子先飛過來。

樸成先實際是站外信號的操作者,火車進站是停是通過,進哪一條線路,都由值班員通知樸成先,他用手工讓信號旗落下,火車司機按信號指令運行。

樸美玉愛唱歌,坐在站外閘樓前的一隻木凳上唱歌,是小鬆原聽不懂歌詞的阿裏郎,一首地道的情歌:

阿裏郎,阿裏郎,阿拉裏喲,

翻過高高阿裏郎山崗,

沒紮上情郎送我的花頭繩,

卻見那媒人進屋,心發慌。

阿裏郎,阿裏郎,阿拉裏喲,

翻過高高阿裏郎山崗。

有情人雖有離和分。

哪有出嫁三天就守空房……

小鬆原站崗的地堡離閘樓很近,天氣晴朗的時候,他從地堡鑽出來,坐在圓圓的水泥頂蓋上,聽樸美玉唱情歌,懷裏抱著槍,刺刀在陽光裏閃閃發光。

或許太專心致誌,一隻蝴蝶飛來落在刺刀尖上。

樸美玉唱歌很是投入,用心在唱,給她父親聽,給自己聽,給荒荒大漠聽。她沒想到護路隊的人也在聽,這其中就有小鬆原。

“樸美玉有一雙美麗的眼睛。”

“樸美玉的眼睛像露珠。”

守備隊的人都這麽說,林田數馬也這麽說。

喜歡的東西要拿過來,安在自己的身上,隊長的行為令小鬆原吃驚。林田數馬就是這樣命令的,小鬆原就得去執行,不過他十分不情願。

“得保住樸美玉的眼睛!”

小鬆原決心已下,他抱緊液氮罐,幾天後要裝一個鮮活的眼球送回奉天滿鐵醫院。但不是樸美玉的,是……他的思緒琴弦一樣繃斷,司機見到遠方信號鳴笛減速,火車即要進站。

小鬆原頭探出車窗,蒸汽機車噴出的水氣和細碎的煤渣打在的臉上,他全然不顧,等著閘樓出現。

閘樓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尖尖的黑鐵皮的屋頂,整個閘樓像兒童玩的一塊積木。帶著大簷帽的樸成先站在黃顏色的積木前,手持兩麵顏色不同的旗子,迎接列車進站。

小鬆原身子努力向外探,經過南閘樓時他盼望見到的人並沒出現。火車速度不快,但經過小小的閘樓也就短短幾秒鍾,很快進入站內。

幾分鍾後,小鬆原拎著液氮罐隨著稀稀的幾個乘客出站,直接回守備隊。花膀子隊燒了原守備隊部,一所大車店被征用做新的守備隊部。

遵照林田數馬的命令,小鬆原被安排住單間,緊挨著隊長室。火炕改成地龍(地炕),鋪上榻榻米。他放下液氮罐,急急忙忙跑出去,第一個要去的就是亮子裏火車站的南閘樓,找正當班的樸成先。

火車不是老從亮子裏站經過,前一趟和後一趟間隔一段時間,沒有火車經過很清靜。閘樓窄小,隻容納下一個人。

“坐,太君。”樸成先恭恭敬敬地讓座。

小鬆原在鐵路員工麵前,高高在上慣了,被恭敬過慣了。他毫不客氣一屁股坐下。

“喝水。”

樸成先倒一碗水端過來,小鬆原用戴著雪白手套的手擋了一下,目光透過窄窄的閘樓門向外張望,落在那隻空凳子上,平常樸美玉來了就坐在那個木凳子上唱歌。

現在木凳子上放著幾枝晚秋的野花,小鬆原叫不出花名,他胡亂地命花名:石竹、矢車菊、幹枝梅……他問:“你女兒呢?”

“噢,太君是問……”樸成先惴惴不安,日本兵打聽女兒幹什麽?是福是禍呀?

亮子裏鎮已有幾個姿色的姑娘被日本弄去勞軍(當慰安婦),難道他們要……他越想越怕,冷汗沁出腦門兒。

“樸美玉呢?”小鬆原問。

“嗬,去采花,到草甸子采花。”樸成先腿腳發抖,快要倒下去。

“什麽時候回來?”

“太君,饒了我的女兒吧!”樸成先突然跪在小鬆原麵前。

“饒?”小鬆原一愣:“你這是幹什麽?”

“太君,”樸成先哭腔道:“美玉打3歲起就死了娘,我屎一把尿一把將她養大,我答應她娘一定把女兒養大成人……”

“莫名其妙!”小鬆原說了一句。

樸成先可憐兮兮的:“她還是一個孩子呀……”

小鬆原終於明了,說:“你誤解了,我是來幫助你女兒的。”

“幫助?”樸成先迷惑。

“日本人會主動幫助我們?”樸成先將信將疑,長長一大串問號:平白無故的日本人主動上門來幫助?他們又幫助什麽?眼前乳臭未幹的日本兵他到底懷著什麽目的?打女兒的主意嗎?

“十月楓紅未歸鄉……”歌聲飄過來。

小鬆原挺起身子使眼睛抬高,瞻望遠處的樸美玉。

樸美玉抱著一捆野花,臉龐給鮮花簇擁著,站在小鬆原麵前,隻剩下一雙忽扇忽扇的大眼睛,那雙眼睛在笑。

“美玉!”樸成先眼瞪女兒,讓她收斂笑臉。

父親今天是怎麽啦?最喜歡看到自己笑的父親,怎麽突然……樸美玉無法理解父親。她一向聽父親的,既然他不喜歡笑,那就不笑。鮮花後麵眯眯的笑眼,變幻成肅穆圓睜,一束燃燒的火苗被澆滅。

小鬆原始終看著樸美玉的眼睛。

樸美玉沒躲避小鬆原的目光,第一次凝望日本鬼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