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連遺址我們也難看到。”康國誌說。
李秀娟也就是說說,至少目前去不了亮子裏,那屬於敵占區,待解放後,她可以如願到戀人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解放後,我一定同你去……”
“還有二老的墓地。”李秀娟說。
父母已經長眠地下,他們的墳地兒子多年未去。該添些土、燒點兒紙。這麽簡單的願望都難以實現。墳地在白狼山中,去那裏要從城中經過,輕易不能去敵占區。
“你離開家幾年啦?”
“從三江逃到關內眼看十年,離開家的時間更早。”康國誌離開家時並沒離開三江地區,參加一支抗日隊伍,後來輾轉到關內。
“報告!”
康國誌的回憶被打斷,他擦下濕潤的眼角,道:“進來!”
“康處長。”常文清進來。
“文清,坐!”
“我剛從鄉下回來,處長叫我。”常文清坐下來。
康國誌說:“有新任務!”
“嗯,那我猜個一七大八(七八成)。”
“噢,你猜猜吧。”
常文清說:“有了狗馱子的線索,我們去偵察……”
康國誌表情凝重,說:“柳硯冰他們犧牲啦!”
啊!常文清驚愕。
“敵人砍下首級掛在亮子裏東門城樓上。”
“李秀娟呢?”
“也在裏邊。”
常文清頓然傷起心來,他同李秀娟是同鄉,是他介紹她參加八路軍的。
“確切嗎?怎麽會是這樣啊!”
常文清砸著自己的膝蓋哭起來。一個出生人死的硬漢子,他的傷心落淚更易感染人。康國誌終於忍不住了,落下淚來。
“誰幹的?”常文清由悲傷轉仇恨,複仇的火焰熊熊燃燒,“康處長,我們要為他們報仇啊!”
“文清,三號首長交給我們一個任務,參加這個行動的還有猛鶩,等他來了,我再詳細說任務。”康國誌努力控製情緒, 自己是本次行動的領導者,必須冷靜,盡管犧牲的同誌中有自己深愛的人,絲毫的不冷靜都是危險的,他說,“你抓緊處理完手上的事情,今晚我們就出發。”
“哎!”
從西滿軍區所在地到三江縣城亮子裏有百多裏路程,為節省時間他們騎馬到清河邊。
“你們回去吧!”康國誌三人下馬,將馬交給護送他們的戰士帶回駐地,步行進城。
“文清,你找一處合適的地方,我們渡河。”康國誌命令道。
“是!六號l”
灑人清河的月光顯得清冷,周遭寂靜,水邊見不到動物們野浴的身影,畢竟是天涼了。
常文清沿著河岸走,找到水流平緩的地方,拾起土塊拋向河中。崛!聽落水的聲音判斷河水的深淺。他走回來說:
“六號,前邊可以。”
來到準備下水的地方,脫掉衣服頂在頭上,三個男人泅水過河。他們下河前,喝了幾口白酒,增加體溫,以抗禦寒冷的河水。高度數白酒東北人應用很廣泛,譬如驅寒,在寒冷環境中作業,它作為暖身子的東西。又如驅邪,埋葬死人,從墓地回來喝一口白酒漱口;再如壯膽、鎮靜……遊過河的三個偵察員,他們喝上一口酒,河水實在太涼了。
“喝一口酒!”
“六號先來。”
“喝吧,誰先來還不都一樣。”
穿上衣服,加之下肚這口烈酒,他們很快暖和過來。康國誌問:“文清,土匪管酒叫什麽?”
“火山子。”常文清張口就來,他是研究土匪的行家,懂幾百句土匪黑話。
酒―火山子,火山岩漿很熱。
“土匪喝酒叫搬火山子,酒壺叫火山歡子……”常文清饒有興趣地說著,他們向亮子裏走去。
在哪)L進城,三人邊走邊研究。
“大門肯定不行。”猛鴛說。
三江縣城共設兩個城門,就是說有兩條平坦大路通亮子裏,車車馬馬必須從城門進出,車轉轆上不了城牆,即使最低矮處車也趕不上去,馬也飛越不過去。
“我們從沒有路的地方,翻牆進城。”康國誌說。
“有這種地方嗎?”常文清問。
“有!”康國誌說。
小時候,康國誌經常跟童年夥伴董旋子出城,多是旋子的主意。旋子是女孩,興趣卻是男孩的,比如喜歡姻姻。
“國誌哥,北崗子的幗煙叫啦。”旋子說。
“沒聽見啊!”他側耳靜聽,北崗子在城外,離得很遠自然聽不到,“我咋沒聽到?”
“我們去抓姻蛔。”
她的號召他總是積極響應,很小的時候就愛跟她單獨在一起。旋子皮膚白哲,老吃肥肉,一丁點兒瘦肉都不帶的肥肉,吃法有些野蠻,也不符合女孩身份,切得很厚的肥肉片子,拌上大醬,扒拉飯一樣扒拉進去,然後到井沿咕嚕嚕喝下井拔涼水。他問過她:你這麽吃肥肉不腦映(惡心)?她說腦映啥,香死人呢!他又問:吃完肥肉喝涼水,你不壞肚子?
她撩起衣襟,露出肚皮拍一下,說很得勁兒〔舒服)。康國誌第一次看到她的肚皮,很白。第二次看見她的肚皮是12歲那年的夏天,他們到河邊洗澡,旋子脫到隻剩下小褲權,她先下到水裏喊:國誌哥,下來呀!河水很暖和,太陽曬熱了河水。
太陽曬熱河水的同時,也曬熱了昆蟲,它們的行為很怪異,不是憤怒毒日頭,而是放聲鳴唱,煙煙就是這樣的怪物。
“這是去哪兒呀?”康國誌被她拽著,覺得方向不對,“你不去逮煙蛔?”
“逮姻姻,咋不逮?”旋子另一隻手舉起塔形蝸姻籠子,說。
裝姻幗的籠子是他親手給她做的。做幗姻籠子需要技術,藥店老板兒子康國誌有這手藝,材料有木骨架的,有麥秸的,有席蔑(林秸皮)的。木、席蔑多做成塔形,麥秸做成葫蘆形;木、席蔑做姻蛔籠子稱紮,麥秸做姻煙籠子則稱擰,工藝有所不同。
“咋不走城門,旋子?”他問。
“繞遠。”旋子說,“直接走,近老鼻子(很多)了。”
小時候他隨她去認識一條出城路,沒想到若幹年後用上了。康國誌即將沿著那條路走回亮子裏,卻走不回去童年,生命都給刀子一樣的時間削去。
"哪兒的城牆很矮,又沒人看守,隻是荒草沒跺,很難走。”康國誌說,“基本沒人走。”
多年前也很少有人走,旋子硬是帶他到那裏。城牆不高,對旋子來說一翻而過,康國誌覺得城牆山一樣高。躥了幾躥,也沒上去。
“踩我後背過去!”旋子甸甸在地上,做成矮凳。
康國誌遲疑,踩登她的脊背上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能翻過牆, 自己沒人幫助翻不過去。
“上呀,國誌哥。”
康國誌蹬上她的後背,很軟,像踩在暄軟的棉花包上。在他踩上去的時刻,暄軟的物體緩緩上升,他抓住了牆頭攀上去。
旋子胖胖的軀體竟然羽毛一樣輕,忽地一下飄過牆來,他驚訝不已!
抓幗姻需要技巧,康國誌顯得笨手笨腳,覓著叫聲走過去,聰明的煙煙不是突然不叫了,隱藏在樹葉間找不到,要不就是跳下樹枝鑽人草案逃遁,有時也飛走。
嘻!旋子笑他。
被女孩嘲笑,康國誌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決心逮一隻姻煙給她看看。桑樹上有煙姻的鳴叫,他慢慢走上去,見到一隻煙姻蹲在一片桑葉後邊,湛綠的桑樹葉又肥又大。他學旋子的樣子,猛然上去用手捂住,嗬!感覺手下肉呼呼。
“旋子,我抓到一隻!”
旋子跑過來,說:“真的?”
“你看!”康國誌手捏著姻蝸的腦袋,炫耀在她的麵前,十分成就感道,“大蛔姻!”
“哈,哈!”旋子大笑起來。
“你笑啥?”他被她笑愣。
“你抓到的是姻幗?”
“啊,蛔煙。”
“你家的蛔煙呀?”旋子止不住還笑道。
康國誌對姻姻遠沒旋子懂。她認識三江地區所有姻姻品種,講起來更是滔滔不絕。像什麽草煙姻、鐵幗煙、麥煙姻、豆姻姻……他爭辯道:
“你說不是幗煙是什麽呀?”
“是煙姻,但它不會叫。”
“是姻姻就會叫。”
旋子需要給同伴上一課,她說:“你捉到的是隻山叫驢。”
“山叫驢?”
“是呀!”旋子講解道,“它的屁股後長的是什麽呀?”
“尾巴。”
“什麽東西長尾巴?驢呀!”
康國誌服氣了,鳴叫的姻蝸是不長尾巴的,翅膀中有兩隻鏡片,抖動翅膀,摩擦鏡片發出聲音,就是姻姻的歌唱。
山叫驢長著三把刀狀的尾巴,翅膀很短,沒生鏡片自然不會叫。
“六號,是這裏嗎?”偵察員常文清問。
康國誌辨認一下,十幾年的風剝雨蝕,城牆矮了許多。桑樹也不見了, 自然聽不到姻姻叫,季節晚秋了,三江隻剩下一種幗姻了―豆姻蛔,豆子地裏的姻姻。
“我們翻牆過去!”康國誌說。
[1]偽滿地方法規規定:偽滿洲國平民不準吃大米,捉住按經濟犯處理。
[2]杠房:專門經辦紅白喜事的腳力店鋪。最早產生於北京,原是為滿洲旗人、貴族服務的,後為民間以營利為目的的服務性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