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頭顱懸掛城門 01

五隻柳條筐懸掛在三江城樓上,裏麵裝著五顆人頭,有的還在滴著血。消息迅速傳遍大街小巷,城東門下人越聚越多,今日又逢農貿大集,四麵八方趕來的人聚在城樓下圍觀。

人頭掛的位置很高,再好的眼神也看不清麵目,還是有眼力好的人說:

“是外鄉的,不是本地人!”

人群中議論紛紛:

“定規(一定)犯了啥事!"

“啥事?他們是幹什麽的?犯了啥法?”

“殺了五個,一巴掌人啊I”說話的人舉起右手,比劃著,“一次殺這麽多人……”

“他們到三江來幹啥?”

“誰知道呢!”

“砍頭……”

處決犯人砍頭已是大從前的事情了。男人梳辮子的時代,三江還有劊子手這個職業,斬人用大砍刀,對罪大惡極的人犯斬首示眾。如今畢竟是1945年的秋天了,改良旗袍已在北方小街上流行,刀斬改成槍斃,誰還砍頭呢?

“官府喚,不然能掛到城門上?”

三江的警察就站在城樓上,除非官府殺人誰準許掛在那上麵?

“不對呀!可是這亂巴地(無政府)的時候……”

“誰說亂巴地?”

“有?縣長是誰?”

沒人能說上來縣長姓甚名誰,甚至說不上是哪一派人掌權當政。滿洲國倒台了,剛搭秋天的邊兒,三江權力出現短時的真空,敵偽殘餘勢力拚湊地方維持會。接著來了最受老百姓歡迎的人,他們反奸清算,處決了一批罪大惡極的偽警、匪首……後來才知道他們是抗日根據地來的人,接著蘇聯軍隊來了,不久從抗日根據地來的人撤走,國民黨接收大員進入三江,還來了一個團的正規軍。

嫋首示眾的事就發生在這個特殊時期。

“肯定成立了縣政府,哪夥人掌權可說不好。”有人說。

“一定得罪了什麽人。”

“得罪誰?”

“還用說嘛,定保是大人物。”

“小鬼子土豆搬家―滾球子啦,三江還有什麽大人物?”

日本人統治三江十幾年,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百姓心中他們才是大人物,投降滾回家,所以說三江還有麽大人物。

誰殺了他們?是議論的焦點。知道誰殺死他們,大概就能推斷出原因,再從原因推斷出被殺者的身份。

“看不見穿戴……。”

“隻是一個腦袋,哪有啥衣物,連一寸布條都沒有。”

“就算有衣服,掛得那麽高,誰看得清,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

警察的刺刀在秋天裏跳躍著血色,太陽很紅。

“看啊!”有人大喊道。

眾人抬頭望去,帶槍的人順著城牆豎下來一塊白布,上麵寫有字,帶槍的人不是軍人,是警察。

“寫的什麽?”

很多人不識字,白布上隻有三個字,還是有許多人不認得,應了那句老話:滿街貼告示,還有不認得字的。

白布上寫著極不通順的一個詞:匪八路。

三江人對這個詞匯不及關內人清楚,覺得很新並不知其意。匪並不陌生,土匪最熟悉不過,大股小絡,一人單搓(一人為匪)的都有。也不全叫土匪,多稱胡子。這匪八路又是什麽?

五個被殺的人是八路,駐守三江的中央軍113團這樣稱呼,人肯定是他們殺的了。也算有了答案。

“走吧,趕集去!”

人們進城去,城門大敞開,進出都需遭到軍警盤查。趕集的人有三種,賣東西的、買東西的和既賣東西又買東西的,屬於以物易物互通有無的那種。譬如高粱換繩套、灌子皮換犁樺……大到換牛換馬,小到針頭線腦。賣的東西裏最顯眼的是柴火。三江城多平房,住火炕,平頭百姓燒不起煤,日本人才燒煤,像吃大米一樣[1]。柴火交易是每次趕集的重頭戲,柴火分軟硬,賣上價的硬柴火,如幹樹枝子、劈柴拌子、葵花杆,軟柴火如耙樓的毛烘(燃點很低的柴草)不值幾個錢賣給窮人。

“仔細檢查柴火車!”一個班長說。

兵們檢查柴火車,端著刺刀朝柴火裏猛戳,跟戰場上拚刺刀一樣,每車柴火都捅一遍。

“真是吃飽撐的!”趕集人私下抱怨道。

“可不是撐的,找人。”

“找人?找誰?”

說話的人指下門樓,又指向河的北岸,低聲說:“防備那邊的人進城來。”

“八路?”

“恩,他們說的匪八路。”

清河緊貼三江縣城亮子裏流過,幾十年後它便從市區中穿過了,三江變市,人口、城區像發麵一樣驟然膨大,成為幾百萬人口的地級市。再說河北岸,多被理解成三江的一個區。六十多年前不同,清河北岸則是荒涼地域,是我們故事的背景。

三江地區有一首廣為流傳的老歌謠:

拉大鋸,

拉大據,

姥爺家門口唱大戲。

接閨女,

請女婿,

小外甥,

也帶去,

問你願意不願意?

三江地區的孩子們無論窮富,他們都聽過這首歌謠,男孩女孩對坐拉手一推一送如拉鋸狀。如果用它來形容1945年的秋天情形,那麽主角就是共產黨和國民黨的軍隊,拉鋸的區域是清河北岸的地區,包括一個較大村莊,村名叫三不管。曆史上怎麽個三不管不講,時下的三不管,即河南岸駐軍不管,村北的雙山鎮八路軍(時稱東北人民自治軍)也不管,其實不是不管,是雙方都未駐守的“公海”,真實的情況是你來我走,你走我來,避免正麵撞見,形成了拉鋸狀態。一般的情況下,國民黨的軍隊白天來晚上回去,東北人民自治軍晚上來,白天回去。雙方做什麽?是不是都與糧食有關?三不管是兩百多戶的大村子,種著肥沃的河套地,盛產鐵杆莊稼玉米,和稀奇美味大米。三江人祖輩守著清河隻會種旱田,而不會種水田, 日本人開拓團在這裏種水稻,人們才驚歎此地竟然能長出這金貴東西。

“國誌同誌,交給你一個特別任務。”軍區三號首長親口向時任西滿軍區偵察處長的康國誌交代,“在三不管村失蹤的五名同誌,有了消息。”

康國誌紅腫的眼睛突然睜大。他帶人偵察三天,得知因村民狗馱子告密,五名同誌被駐守三江的國民黨軍隊巡邏隊逮走,其他情況還不清楚。他望著三號首長,心急地間:

“首長,他們……”

三號首長表情異常凝重,望著窗外一棵老樹朝下飄落葉子,霜打後的葉子淡黃色。他說:

“剛接到情報,他們……都犧牲了。”

“啊!”康國誌腦袋嗡地一下,五人都是他的戰友,其中還有他的戀人李秀娟,他嘴唇顫抖著問道:

“都犧牲啦?”

三號首長點點頭。

戰鬥中一位位戰友犧牲,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戰爭還未結束。悲痛冰棱一樣猛紮康國誌的心,李秀娟的犧牲對他的打擊更大。

“國誌,他們的首級掛在三江城門樓上,我們要把他們取回來!”三號首長語調沉重道,“不能讓他們暴屍……”

康國誌猜到自己的任務,帶人去三江縣城,從城門樓上取回戰友的首級。他說:

“我一定接他們回來!”

三號首長交給康國誌的具體任務是,首先偵察清楚城門樓的兵、警守衛情況,奪回犧牲同誌的頭顱,如果能找到遺體力爭一並帶回。第二個任務是查清烈士們犧牲的經過,確定誰是凶手。第三,追捕狗馱子。

“你們的行動一定不會很順利,但是,不管怎樣難,也要早一天,早一時,把他們接回來。”三號首長語氣堅定道。

“是!”

“你先帶兩個人進城,人你在偵察處裏選。”三號首長說。

康國誌選了兩個人,說:“常文清和猛鶩(鷹)。”

“好!填密做好行動計劃……”三號首長批準人選,講到麵臨的嚴峻形勢,“你們進人的不僅僅是敵占區,是龍潭虎穴,危機四伏。”

“明白,首長。”

“進到亮子裏,到我們的交通站……”三號首長說,三江地下交通站建立多年,為抗聯搜集大量情報,始終沒有遭到敵人破壞。他說,“朱漢臣配合你。”

亮子裏天意杠房[2]經理朱漢臣,康國誌同他聯係過,他們熟悉。

“你們就住在杠房裏,朱漢臣已經安排好了。”三號首長說,“偽滿時期, 日本憲兵隊豢養、培植了大量的特務、矚托(情報人員),可能再次被敵人利用。以怎樣的身份出現你要想好,總之要巧妙。”

“是!”

“今晚你們就過河,連夜進城。沒間題吧?”

“沒有。”

“注意安全!”

“請首長放心。”

“為便於這次行動,你們三人組成特別偵察隊,你的代號為六號。”三號首長說,由於是特別任務,代號既是職務也是稱呼,“好,你去準備吧!”

“是!首長。”

康國誌回到偵察處,心還在痛苦的藥水裏泡著,腦海裏蹦出五個人頭,懸掛在城門樓上,凝結的眸子望著西北方向,輕聲呼喚:“接我們回家吧!”

家,部隊就是家。他們想回家,隻剩下頭顱也盼望回家。三號首長講得明確,無論怎樣困難,都要帶他們回來。康國誌腦海裏浮現出和戀人在一起的情景。

“國誌,想什麽呢?”李秀娟問。

一對戀人來到軍區所在地城鎮的郊外河岸邊草地,秋天的花朵盛開著,雖然沒有夏天那樣嬌嫩,但仍然不失美麗。

康國誌抱著雙膝,頭抵在上麵,她歪頭靠在他結實的肩膀上,他始終遠眺河對岸。

“問你呢,國誌。”

“我在看。”

“看什麽?”

“一個鎮子。”

“哦,我猜到了,亮子裏。”

“是。”

李秀娟聽他講過,老家在東北的三江縣,縣城叫亮子裏,緊靠白狼山,是個商埠古鎮。曆史上巡防軍的一個督軍和司令住過這裏,白狼山出金子、山參、木耳、棒蘑……她問,“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啊?”

他搖搖頭。

“一個親友都沒有?”

康國誌凝視遠方,河對岸是沙沱子, 自然生長的北方白榆,總是給人一種滄桑感。

“很多的樹。”她說。

“榆樹,白榆。”

河北姑娘李秀娟參軍前大學剛畢業。她想到古人的一首詩:天下生白榆,白榆直上連天根。高枝不知幾萬丈,世人仰望徒攀援。誰能上天采其子,種向人間笑桃李。因問老仙求種法,老仙哈我愚不答。始知此道無所成,還如警夫學長生。

其實康國誌望不到亮子裏,離西滿軍區所在地一百多裏。踏上這方土地,他不能不想亮子裏。值得回憶的東西很多,包括河水一樣流走的童年。有一個女孩他忘不了,她叫董旋子,他對李秀娟講她。將一串銅錢穿綴的長命鎖放到她的手上,說:“秀娟,它是我對家鄉的全部記憶……你幫我保管它。”

李秀娟把長命鎖收好,說:“帶我去看看。”

“看什麽?”

“你家的藥店。”

康泰和藥店恐怕早已不複存在。 日本人統治東北時期,對藥店查管很嚴,取締一批藥店,康泰和肯定在清除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