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鐵道上的石頭

1928年,巳是奉天省(今遼寧省)的多事之秋了。

因為那年已是整個東北的多事之秋。

也是全中國的多事之秋。

多的是些什麽事呢?是關乎國家和民族生存的大事,也是難事和亂事。

土匪出身的奉天省主政者張作霖,為竊取東北軍政大權,主動投靠日本帝國主義,充當日本侵略中國東北的幫凶,掌握東北軍政大權後又帶兵人關,以35萬“安國軍”控製北京政權,成立“安國軍政府”,自稱大元帥。無奈全國人民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反對軍閥割據的革命運動此起彼伏,張作霖的好夢難成。日本政府既拉攏利用他,又嚴加控製他。但野心勃勃的張作霖擁兵自重,想勾結英、美勢力抵製日本對他的控製。1928年初,在美國支持下,重新當上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蔣介石,夥同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大軍閥大舉攻張,張的北京政權難保,同時,全國的反日運動也日益高漲,使張不敢公開出賣東北主權。在實力日漸擴大、野心與日俱增的日本侵略者步步進逼之下,張隻好以密約方式,給日本在東北修築和管理鐵路等特權。但日本對張不滿意,以勸其下野相威脅。張拒絕下野,可他在北京的大勢已去,便想急忙趕回老家,保住東北王的地位。其時他的企圖和行蹤已完全被日本特務掌握,日本侵略者不容許張作霖回東北當王,早已蓄謀,在他回奉天的路上將其殺害。因此便發生了曆史上震驚中外的“皇姑屯事件”。離沈陽車站一公裏的皇姑屯車站一聲巨響,張作霖乘坐的貴賓列車被炸翻,身負重傷的張作霖四小時後命歸西天。

這一事件就發生在1928年6月,距4月僅隔60天。

而鳳城的4月,鄧鐵梅被委任為縣公安局局長不久。

當公安局局長不久的鄧鐵梅,忽然遭遇一塊石頭。

幹燥的涼風在鳳城郊外的山溝子裏無聊地悠**,刮不著人,隻好撩撥沿山溝而修的鐵路兩側稀疏的枯草和殘雪。一輛鐵路巡護車比往日更警覺地行進著,行到慢彎處忽然停住了。車上有人發現鐵軌的枕木上有個人頭大小的東西。車上持槍的曰本兵叫中國巡道工下去看看,巡道工跳下車,見是一塊黑不溜秋的石頭,彎腰搬起來扔到路基溝裏。剛要上車,持槍的日本兵跳了下去,一個翻譯像有根繩兒栓連著似的,也被拽了下去。

日本兵訓斥中國巡道工,他嘰裏咕嚕的話轉到翻譯嘴裏吐出來是:“你腦袋也是石頭的?一塊石頭能自動爬上枕木嗎?”巡道工:“石頭不大,碰不著火車。”

“不碰火車放路軌上幹什麽?”

“興許有人坐著歇歇腳什麽的。”

“胡說!”

日本兵往四周撒目一圈兒,發現一個放牛的男孩,便和翻譯咕嚕一陣。翻譯朝那男孩喊道:“那是誰家小孩,過來一下,快點!”

挺愣實的男孩握一根短鞭走過來:“叫我幹啥?”

翻譯:“皇軍問你是不是搬這石頭了?”

男孩:“搬了!”

翻譯:“放鐵軌上幹啥?”

男孩:“坐下歇一會兒,吃幹糧啦!”

翻譯:“吃完幹糧為捨不搬走?”

男孩:“石頭不大,碰不著火車!”

翻譯向日本兵咕嚕完,日本兵怒斥翻譯:“胡說,抓走!”

日本兵不容分說把男孩拽上巡護車。男孩衝翻譯說:“我的牛!”

翻譯:“誰讓你石頭腦袋啦,村長沒向你講鐵道上不許放東西嗎?”

男孩忽然兔子似的跳下車,不待車上人跳下來追,他巳鑽進樹林深處。日本兵放了兩槍,沒鎮回來,隻好走了。

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被日本鐵路部門寫到紙上,變成了一個事件情況,報給鐵道守備隊和日本警察署。

日本鐵道守備隊隊長手拿一紙報告在辦公室裏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轉到20多圈兒時坐回椅子,伏案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寫下四條意見:

1.五天內把往鐵路上放石塊的人捕獲,交日方處理。

2——因放石頭事件所造成的損失,由鳳城縣政府負責,向日方鐵路管理部門賠償。

3——鳳城縣政府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1縣長親自到安東日本領事館道歉。

上述四條請縣長簽字,並於24小時之內答複。

鳳城縣政府和公安局分別接到日本守備隊隊長的照會。

縣長姓薑,是個足智多謀膽小怕事的斯文人,若在歌舞升平的盛世為官,會小有政績的,但他生不逢時,收到照會立刻皺起眉頭,最後批示:立即電報省府和東北交涉總署,請求指示。

剛上任不久的公安局局長鄧鐵梅,還沒坐習慣局長那把椅子,他看完照會立即從沒坐慣的椅子站起,呼啦一聲往桌上一摔,大罵:“在中國地皮上修他們鐵路,就夠他媽騎脖頸兒拉屎了,中國人在鐵路上放塊小石頭坐一會兒,還要他媽的抓去處理,這不趕上直接往中國人嘴裏撒尿了嗎?不尿他!”

薑縣長簽發完電報,打電話問鄧鐵梅說:“這事你怎麽看?

鄧鐵梅:“騎脖頸兒拉屎!不尿他!”

薑縣長:“要小心行事,北京和省府都很微妙,像有什麽事!”

鄧鐵梅:“大官兒們總想躲硬,早晚要出大事!”

薑縣長:“石頭這事就不小,不能硬碰!”

鄧鐵梅:“軟碰都不敢還硬碰呢!”

薑縣長:“不尿人家就是硬!”

鄧鐵梅:“越軟越出事!”

薑縣長:“張大帥硬不硬?皇帝他都敢惹,日本人他怎麽不敢惹?”

鄧鐵梅:“他不是不敢惹,他是想靠,靠人家占山為王!”薑縣長:“上頭靠人家,我們下頭咋惹人家?”

鄧鐵梅:“咱們沒惹他們嘛!”

薑縣長:“我看他們是在找碴兒,是找張大帥的碴兒,尋釁滋事!”

鄧鐵梅:“他們這碴兒找得不在理上嘛,張大帥要在咱鳳城也不可能照小鬼子的辦!”

薑縣長:“都在風傳他要班師回東北和日本人共事嘛!”鄧鐵梅:“哼,胡子出身的官兒好招安!”

薑縣長:“他照不照辦招不招安,我們管得了嗎?我們拿不準的事必須向上請示報告,你往省裏報沒報?”

鄧鐵梅:“省裏那幫人怎麽回事明擺著嘛,報也白報!”薑縣長:“白報也得報,趕緊報省公安管理處!”

鄧鐵梅隻好違心報了。

窺透日本人和上頭心思的薑縣長,所想不無道理,但那是被畸形政治形勢扭曲的庸官道理。他按這庸理上報後並不心安,他揣摩得出省府那幫人會怎麽想,所以挨著等兩天不見回音,便稱病躲家裏,不敢在衙門露麵了。

照會24小時後沒有接到答複的日本駐雞冠山鐵道守備隊隊長,耐著性子多等了一天,便按捺不住,親率40多名全副武裝的守備隊隊員,包圍了縣政府。

縣長不在,在縣政府值班的警察急忙電話向鄧鐵梅報告。鄧鐵梅一聽血衝腦門兒,罵了聲真他媽豈有此理,放了電話,立即背上短槍,帶兩名警衛火速趕到縣政府。他實在怒不可遏了,你們是外國人,憑什麽在我們家裏而且闖到內宅橫行。

大門口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剛要攔阻,鄧鐵梅理也沒理,隻衝站崗的中國警察敬個禮說聲“縣長叫我”,就徑直闖了進去。

鄧鐵梅剛到縣長室門口,日本翻譯官迎上前:“你是鄧局長?我是楊貴久!”

當地人都知道這個楊貴久是日本人的翻譯,鄧鐵梅這個警察局局長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因正氣衝腦門兒,所以明知故問:“你是幹什麽的?”

翻譯官:“我們是皇軍駐雞冠山守備隊的,皇軍隊長親自在屋裏等候縣長回話!”

鄧鐵梅說了聲“你是日本的啊”,才眼瞅屋裏說:“我們縣長生病多日,差我來接待你們!”說罷徑直進屋。

日本守備隊隊長年紀和鄧鐵梅相仿,個子也和鄧鐵梅相仿,但比鄧鐵梅粗壯一些,態度傲慢許多,他沒起身,也沒讓鄧鐵梅坐,自己坐在縣長那把椅子上,硬氣地打官腔道:“你們的,縣長為何不來?我們的,限24小時回話,為何不回?”

翻譯向鄧鐵梅翻譯一遍,鄧鐵梅也沒馬上回答,而是讓隨身警衛搬過一把椅子,麵對日本隊長坐定,才開口說:“我們巳按規定向上級報告,正等待指示。”

日本隊長:“我們的,不等了,請立即簽字!”他把帶來的文件遞向鄧鐵梅。

鄧鐵梅沒接,仍坐著對翻譯說:“請你告訴他,我們地方政府無權簽訂外事文件,必須等待上級指示。”

這個中國人擔當的日本翻譯尷尬地從中翻譯著兩人的對話。守備隊隊長:“我們鳳城滿鐵,有鐵路守護特權,可以直接和鳳城縣政府交涉!”

“那應由鐵路或日方警察署出麵,軍隊出麵我無權接待。”年輕氣盛的守備隊隊長,從沒遇到如此口氣強硬的中國人同他平起平坐說話,立刻臉漲得通紅,站了起來以示高出一頭,而且伸手將腰間軍刀拽出一截,吼道:“八嘎呀路!”

早就對日本鬼子火氣齡胸的鄧鐵梅也霍地站起來,嗖地一下拔出手槍,而且槍口毫不猶豫對準守備隊隊長腦袋,他身後兩名警衛也跟著端起長槍。這陣勢來得太突然,太出乎驕橫慣了的日本鬼子的意料,日本守備隊隊長一時驚呆了,拽出一截的軍刀像被哪個氣功大師暗中給定住了。可見,日本人的驕橫,都是那些沒骨頭的中國人給慣出來的。翻譯嚇哆嗦了,日本話中國話都說不出來了,隻是兩手抖著示意雙方都坐下。

鄧鐵梅沒坐,倒是守備隊隊長坐下了,轉變了口氣叫鄧鐵梅收起槍,有話好好兒說。

鄧鐵梅並沒收槍,也絲毫沒減強硬口氣,說:“我是警察局局長,更沒權簽字,隻是來維持一下縣政府的治安!”

守備隊隊長早就聽說過鄧鐵梅的“鄧倒黴”外號,也對他的神槍之名有所耳聞,此時見了真相,不得不老實地同翻譯咕嚕一番,讓翻譯賠笑向鄧鐵梅回話:“鄧君大名早有耳聞,要知眼前的便是鄧君,就不會發生誤會了!我們是沒見麵的神交朋友,請轉告縣長,待他病愈後再商量!”

鄧鐵梅特意強調說:“商量事要按相關規定,不然我們無權!”然後就坡下驢,將日本守備隊隊長送走了。

日本守備隊隊長回去後還心有餘悸,擔心和“鄧倒黴”結下死疙瘩,幾天後他主動找台階,要和鄧鐵梅和解。他聽說鄧鐵梅辦公室掛一幅詩配畫——鐵梅軸圖,便請了日方駐安東領事來鳳城,直接到鄧鐵梅的公安局拜訪。這次他不僅沒提向領事館道歉之事,反而當領事麵讚揚象征鄧鐵梅品格的詩和畫。

那詩畫就掛在鄧鐵梅辦公室的牆上,是鳳城前警甲所所長親自書繪的,一株枝幹如鐵傲雪開放的寒梅旁,題有一首詩:

重遊龍源日,停車特訪君。迎風播遮邇,遼左盡知名。每戰多奇策,威懾賊膽驚。東陲資保障,警甲樹勳功。

鄧鐵梅心下暗笑,你小鬼子若認識漢字怕就不敢誇讚了。日本領事是會漢字的,他讀罷此詩竟恭維道:“此梅如鄧君風采,如肯割愛相送,吾當不勝感謝。若割舍不得,吾願出重金買下如何?

鄧鐵梅見領事麵態謙和,心意也十分誠懇,便也客氣地說:“我鄧鐵梅向來不愛錢,若領事先生沒有因石頭事件討我致歉之意,鄧某甘願相送,隻是隊長先生若懂了詩的意思,怕會生怒吧?”

領事客氣道:“隊長君年少氣盛,也是爽快男兒,他跟我說過,他很佩服鄧君的英雄氣概,所以才請我相陪來拜訪鄧君的!”

領事說完又向守備隊隊長翻譯了他倆對話的意思,守備隊隊長向鄧鐵梅說:“哪國軍人會敬佩軟骨頭?鄧君的骨氣我佩服!望今後多多關照!”

鄧鐵梅心想,隻要你不按規矩辦事,我就用槍關照,嘴卻說:“也請隊長君多關照!”

鄧鐵梅答應給領事字畫後特意提出一個請求,請求領事用毛筆把字畫上那首別人寫給他的贈詩抄下來留給他,也算領事給他留下墨寶了。鄧鐵梅把桌邊那方祖傳紫雲硯往桌中間推了推,又從桌屜拿出宣紙鋪開。

領事眼光亮亮地盯著精美的紫雲硯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漢字功夫實在拿不出手,鄧君就別難為我了!”他是確實不想寫的,因領事身份的不便,但撫摩紫硯不肯釋手的神態,又說明他樂於書法。他由衷讚美紫硯:“鄧君文武雙全,用的硯台都這般講究!”

鄧鐵梅並不順著領事的話說:“中國有句名言,字因人貴。領事先生是日本國家的代表,不管字畫功夫如何都十分珍貴!”心下潛在的話卻是:你個日本領事必須親手給我留個字句,免得日後拿我字畫當致歉意的證據。如果那樣,我手裏也必須有你的證據,你親筆題詞讚揚鄧某“東陲資保障,警甲樹勳功”啦!

兩人反複堅持,鄧鐵梅不高興了:“中國還有個說法,把別人贈的珍貴禮物再送他人,是極不講義氣的事。我把朋友贈的字畫送給領事先生,領事先生連個幫我彌補過失的麵子都不給,那我隻好不割愛失義了!”說著要收起桌上筆墨。

日本領事隻好答應鄧鐵梅的條件,當即在警察局局長辦公桌前懸腕揮毫,一字不漏將讚美警察局局長的詩書寫下來,並按中國書法格式留名落了款。鄧鐵梅一看那字,真的出乎意料,不禁誇讚道:“不愧駐中國的領事先生,漢字竟寫得不亞於我這中國武夫!”

守備隊隊長也由衷附和說:“鄧君的,有理,駐中國領事的,不愧!”

鄧鐵梅乘機讓守備隊隊長也在落款處簽了名,這才心滿意足地親手將牆上字畫摘下,小心卷妥,送給領事。

領事覺得與守備隊隊長同來卻自己獨得字畫,有些不忍,便再次手撫紫硯說:“隊長君也喜中國書法的,鄧君可否也贈隊長君個禮物?”

鄧鐵梅說:“我看隊長君的簽名也覺有點功夫的,這硯是祖父所傳,不好不孝送人的!”順手將衣兜插的一支鋼筆摘下送給守備隊隊長,“隊長君文武雙全,往後多多關照!”

守備隊隊長也把胸兜的鋼筆摘下送給鄧鐵梅:“鄧君的,多關照!”

送走領事和守備隊隊長,鄧鐵梅詳細向縣長報告了此事。

薑縣長大喜,將自己所存字畫選了一幅贈給鄧鐵梅,算是獎勵,但心下仍沒徹底踏實。他提心吊膽等了好些日子,上邊音信仍沒等來,守備隊隊長也果然再沒音信,縣長才放下心來。

石頭事件就這樣不了了之。但日本人那裏,“鄧倒黴”外號之外又多了個“鄧鐵石”外號,意思是說,鄧鐵梅像鐵道上的石頭,硬得很。尤其此事兩個月後,沈陽皇姑屯張作霖大帥乘坐列車被炸身亡,“鄧鐵石”這外號在日本人嘴裏傳得更頻了。鳳城地麵老百姓因此借了不小的光,過了一小段消停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