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公理化思維一藤三瓜
韓少功:我們的人生非常的短暫,需要真情實感,需要健康的表達和交流。在符號的旋渦中,在文化生產的驚濤駭浪中,我們需要多多少少把握住一些值得信賴和為之感動的東西。這是文化的根本職責。
王堯:這又涉及到信仰的問題。史鐵生對此有不少思考,我曾就此和他交談過。他談到終極關懷,談到神性,談到用精神來應對困境和苦難。
韓少功:鐵生是一個優秀的作家,我讀他的作品是一篇都不放過。當然,我與他的思考各有側重,生活經驗的背景也不一樣,他畢竟是在輪椅上度過來的,而我是從湖南到海南這樣一個過程度過來的。據我所知,他這些年關心宗教,對基督教尤有興趣。有些人看不到宗教在西方現代社會發展中的支撐作用,看不到宗教與科學在西方同源和共生的曆史過程,把基督教或其他宗教當做“唯心主義”或“迷信”嗤之以鼻,完全是無知。這也不利於我們利用人類文化的傳統資源,改進當前的社會管理和心理管理。但宗教也不是沒有毛病,比方說有強烈救世情懷但也有強烈的擴張性和排他性。我們都知道宗教法庭與宗教戰爭,還有基督教在北美、北愛爾蘭造成的流血。鐵生尊崇自由和愛願,但我的自由與別人的自由發生衝突的時候怎麽辦?愛一條小狗與愛一個鄰居發生衝突時怎麽辦?在這種情況下,光是信仰就不解決問題了。也許就需要一些形而下的思考了,比方說需要各種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的解決方案。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支持鐵生的關切。如果沒有自由和愛願這樣的靈魂,任何社會科學也都會成為沒心沒肺的邪說。現在很多理論生產正是鐵生所擔心的那樣。
王堯:宗教與法製似乎也有很密切的關係。
韓少功:在歐洲文化傳統裏,法製就是宗教的人間化,宗教就是法製的天國化。我們看亞裏士多德的《形而上學》,就可以體會出古希臘人那種追求公理的勁頭。他們追求一種普遍和絕對的定規。這種定規用於心靈,就成了宗教;用於物質,就成了科學;用於社會,就成了法製。不難理解,亞裏士多德經常把這種絕對和普遍的公理,稱之為“法律”,也稱之為“神律”,顯示出他的公理化思維,一頭連通法製,另一頭連通宗教。宗教、科學、法製,是公理化思維這一根藤上結出的三個瓜。
王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人最喜歡用科學來反宗教。
韓少功:其實是不得要領的。英國的李約瑟說過,公理化大傳統源於幾何學,有古希臘人長於造船、航海以及造房子的知識背景。當時的幾何學就是最講求定規的,比如三角形的勾股定律,放之四海而皆準,還不絕對和普遍?豈能被懷疑?有些公理甚至無須從實踐中歸納,可以依靠邏輯來演繹,比如數學中的虛數,在實踐中沒有,但就是有用;還有化學元素表,裏麵有些元素是先驗的產物,先有分子式的推演,後來才被實踐驗證。這些公理還不“神”?這還不是“法”?歐洲人就是靠這些公理活過來的,因此習慣於信規則,講規則,求規則,守規則,在中國人看來有點“認死理”,有點“一根筋”,其宗教、科學、法製都有共同的風格,其實也就是有共同的文化基因。他們的領導人叫mler,就是管尺子的人,管規則的人。相比之下,中國人最不“認死理”。《易經》就是講變化的經,“易”就是變易。佛學到了中國成了禪宗,也放棄定規,所謂“法無定法”。孔子算是執著和刻板一點,但也說“權”是最高學問,“權”就是權變,辯證,靈活處事。所以中國的領導人叫“掌權者”,是能夠把握“權變”的人。
中國人講孝,但忠孝不能兩全時,孝可以放棄。中國人講忠,但皇帝犯了錯誤時,可以“格君心之非”,還可以像孟子那樣把“弑君”正名為“除暴”。總之是不恪守什麽定規,重結果不計較程序,重目的不拘泥手段。孟子還說:大人“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王堯:中國人有古典辯證法的強大傳統,所以有人把辯證法變成了變戲法。
韓少功:一般來說,中國人最少教條主義,最少機械論,但體現在社會行為上,就是變通有餘,規範不足,就是人治大於法治,德治大於法治。有時簡直太沒有規矩了,就像毛澤東自己誇耀的:“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無法”,就是沒有法製;“無天”,就是沒有上帝,即沒有宗教。我們現在推進法製建設,除了財政成本高昂是一個難點,另一個難點就是沒有“天”,沒有足夠的文化傳統依托,沒有全民性“認死理”“一根筋”的習慣和氛圍。在這樣一個基礎上建設法製,恐怕還需要漫長的學習過程,也需要從國情出發,勇於創造有自家特色的管理傳統。
文化研究不應該止於進口
王堯: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些學者開始注意到文化符號問題。九十年代,蔡翔對廣告問題也有過研究,可惜他的那本《回答今天》沒有受到重視。
韓少功:蔡翔很早就關注這一問題。在八十年代後期,我記得吳亮也關注咖啡館、劇場、博物館等等,寫過一些很有意思的文章。還有南帆,在研究服裝、麵容、身體、影視、廣告等方麵也頗有心得,同樣沒有得到社會足夠的關注。在那一段時期,可以看出羅蘭·巴特在中國的影響。傑姆遜到中國講學以後,唐小兵翻譯了那個講稿小冊子,使後現代主義理論在中國浪潮初現,也促進了很多學者對這一領域的關注。到九十年代中期,李陀、戴錦華、王曉明等學者在文化研究中強調政治經濟學的視角,把很多文化現象置於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語境裏來考察,符號解讀中有了更多現實批判的鋒芒,似乎離羅蘭·巴特已遠而離福柯更近。
王堯:文化研究在大陸學界是方興未艾,從事文學批評的許多學者在朝這方麵轉。在你看來,弊端在哪裏?
韓少功:文化研究是一個大筐子,什麽東西都可以往裏麵裝。在我看來,中國在八十年代已經有了廣義的文化研究,但那是在所謂啟蒙主義的框架裏展開,所以就內容來說,是一味地“崇西貶中”;就學理方法來說,還是“宏大敘事”。《河殤》就是一個典型例子,無非是說西方的海洋文明如何好,中國的黃土文明如何糟。且不說這個結論對不對,這種眼界和方法顯然是很有問題的。進人九十年代的中期,文化研究有了更廣闊的天地,實際上包括了政治經濟學的、文化人類學的、文學藝術等各種角度。但文化研究有個共同特點,也許還是最大的特點,就在於它是一種微觀關注,一種細節追求,差不多是一種準文學。這在二十世紀各種宏大敘事嚴重受挫以後,是一種很自然的替代性學術策略。
當然,這一來也可能遇到新的問題,比方有人把微觀細節當成了象牙塔,當成了牛角尖,鑽進去就出不來了,不能在描述中展開思考,不能在碎片中建立關聯,是以“瑣碎敘事”代替“宏大敘事”,失去了改進社會和人生的公共關懷。有人說文化研究是“符號遊擊戰”,這些人卻把文化研究做成了“符號遊樂場”,就事論事,沒心沒肺,虛無主義,還可能有巧克力味,是文化工業華麗包裝的一部分。我知道一個年輕人在寫博士論文,是服裝研究,而且是關於女人服裝的研究,是關於上海女人服裝的研究,是關於上海中年女人服裝的研究,是關於上海某一部分中年女人服裝的研究,做得倒是很專深,洋洋灑灑幾百頁,對細節不厭其詳。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做這個學問,也看不出他自己能明白這個為什麽。
王堯:自己肯定也做得很苦,很乏味。
韓少功:受“博士刑”啊。去年我在法國參加一個會,一個法國英俊小夥在會上談街道,從波德萊爾的詩歌說起,再談到街道的現代性,說街道是公共的又是個人的,是交通又是舞台,如此等等。後來主持人要我評議這個人的發言。我說我沒怎麽聽明白啊,如果說街道有現代性,那古羅馬時代龐貝的街道怎麽說?中國長安在漢唐時的街道怎麽說?算不算你的現代性?那些沒有街道的地方,比方那些在市場經濟競爭之下被都市擠垮了的鄉村,是不是就不能體現現代性?你說街道是個舞台,這沒有問題。但我也可以說街道是餐廳,因為好多人在街上吃東西;還可以說街道是戰場,因為有些人在街上殺人搶劫;還可以說街道是運動場,因為有些人在街上滑旱冰或者跑步。我說街道的這麽多功能怎麽統一到你的現代性命題下去呢?我留了一句話沒有說:就算統一到現代性命題下又怎麽樣?“現代”怎麽了?不“現代”又怎麽了?我忍住沒說。我提問以後,那個法國人支支吾吾。主持人便來解圍,說雙方都有道理,但互相存在著誤解。其實有什麽誤解?他說街道有現代性,這一點誰誤解他了?他也許想找出現代街道的特點,這我能夠理解,但像他那樣說,隻能越說越糊塗。
王堯:這幾年你特別強調理論對現實的解釋力量,對文化研究似乎也懷有這樣的期待。
韓少功:學問的生命,在於對現實具有解釋力,不在於它有多麽華麗或多麽樸素,不在於它是古老還是新潮。文化研究是社會人文科學轉向日常微觀領域的一種努力,但這並不是說社會人文科學從此就隻是一堆華麗的碎片,可以被任何一個學術花花公子玩了就扔。放棄宏大敘事,隻是放棄普遍主義和絕對主義的思想方法,並不是意味著人們不再想大事,不再關注大問題。這就是“遊擊戰”和“遊樂場”的區別。
王堯:你所談到的不僅是文化研究中的問題了,現在的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有不少類似的現象。其實,如何接通自己的思想經曆,對學術研究也是重要的。《暗示》後麵的《附錄二:索引》就很有意思。現在的文化研究還處於轉述西方的話語階段。我想,經過一段時間以後,中國的學者會辟出一塊新天地。這裏還有一個問題是學界關注的,那就是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的關係。
韓少功:文化與文學,本來就有很近的血緣關係。因為文化研究是跨學科的,是拒絕普遍主義和絕對主義的,這些方法和態度,肯定會給文學研究帶來活力,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情況。當然,需要區分的是:一種是文學研究,一種是僅僅把文學當做素材的文化研究,兩者不是一回事。把文學當做素材的文化研究,與把文學當做素材的政治經濟學研究,也是有區別的。有些文化研究者重視政治經濟學的視角,沒有什麽不好,但闖入文學領域以後,“遊擊戰”可能有點濫殺無辜,有點公報私仇,有點隻破壞不建設,戴著有色眼鏡,凡事都上綱上線突出政治。他們要解構莎士比亞,因為這家夥的作品裏有男性霸權主義。他們要打倒索爾·貝婁,因為這家夥的作品裏有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這樣說有沒有道理呢?當然有。這種研究有沒有必要呢?當然也有。但同是輕視婦女,莎士比亞與三流作家還是有區別吧?
王堯:嚴格地說,大多數作家都很難完全避免意識形態的偏見,但一流作家與三流作家永遠是有區別的。
韓少功:這些區別就沒有意義?就不值得略加關照?一個作品往往是多種因素的合成體。我曾經在文章中打過這樣一個比方:蘿卜有維生素,還有氨基酸和水,如此等等。但維生素這東西,蘿卜裏有,垃圾裏也有。如果有人隻關注維生素,一個維生素主義打天下,那麽蘿卜與垃圾也沒有區別,好蘿卜與壞蘿卜,大蘿卜與小蘿卜,也統統沒有區別。這樣的文學研究肯定會讓我們吃壞肚子,吃出人命。從我個人的喜好來說,文學研究最好還是要有點中醫式的態度,總體把握,辨證施治,不能今天單卸一條胳膊,明天單割一個胃,我的手藝治得了哪一種病,就專衝著哪一個部位去,也不管那個部位有病沒病,有大病還是有小病。中國古人在文學研究方麵有一些總體把握作品的經驗,恐怕還值得文學研究者們繼承。一些好的文論和詩論,文學研究者恐怕不能不讀。
王堯:在這一點上,你好像還挺保守的。大眾文化研究現在很熱鬧,李陀也一直在倡導。
韓少功:我說的與李陀提倡的並不矛盾。事實上,《天涯》雜誌發表過很多文化研究的文章,還開設了有關專欄,請李陀當過主持人。但編輯們也退過很多這方麵的稿子。文化研究是一個新領域、新方法,但並不是什麽金字招牌,不是VIP貴賓包廂,同樣也會有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我們可以寬容一些,可以理解各個研究角度難以完全協調,難以完全兼顧,有時候顧此失彼,也可諒解。但我們總得有一個更高的要求。現在,文化研究的模仿和移植應該叫停。我們需要更有深度、更有高度,也更有中國獨創性特色的成果。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王堯:已經經曆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我們不能再過分地想像西方和迷信西方。
韓少功: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中國在某些方麵可以做得更好,保持自主性和創造性也是對西方文化以及其他文化最好的學習。
王堯:我注意到近年來,包括你在《暗示》當中,對現代西方的一些思想一些說法也是質疑的。
韓少功:《暗示》對西方理性主義傳統,以及弗洛伊德、哈貝馬斯的某些看法持有異議,對虛無主義的符號學也是質疑的,對西方社會還有過一些批評性描寫,但這並不意味著什麽“反西方”立場。正像我在《暗示》中對中國展開批評的時候,也並不是“反中國”。我不是在對世界文化做全麵評價,也沒有能力當這個裁判,因此在寫作中常常隻是記錄和描述自己生活感受的某一個層麵。我的誌趣不是做一個文化史家,如果我關心文化的話,隻是文化有助於我了解人,了解一部分人。這是我對自己的定位。從這一點出發,一般來說我不會去全麵評價某個學者,不會去全麵評價某個思想流派。在一些具體問題上提出看法時,通常會提醒自己想得多一些,說得少一'點,留有餘地。這不僅僅是一'種策略,更是一'種我覺得應有的學習態度。
王堯:思想的空間是很大的。
韓少功:對人類的思考能力不能過於自信。有時候寧可緩一緩,看一看,再琢磨一下。人肯定都會說錯話,但錯話說得少一點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