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打手就是那個小腦袋,昨天晚上給我夜宵的漢子。我這才發現他又黑又瘦,好像被人擰幹了水,曬上幾天,再拿去醬醃火熏,就成了這樣的醃臘製品。他的嘴巴看上去沒有嘴唇,不過是割了一刀,又薄又緊的皮層因此炸破,嘴巴就永遠炸成了一個半開。要是笑一笑,他半張臉上都是牙。
我希望他不要過來,但他走過來了。我希望他們隻是說說而已,希望小腦袋突然一笑,或者是牢頭突然一笑,然後氣氛完全緩解,大家接下來該幹什麽幹什麽。但我發現沒有人笑。恰恰相反,小腦袋眼裏透出滿足和快活,興衝衝地一步步向我放大。所有的人都跟著他擁了過來,你推我擠地爭搶最佳觀賞位置,似乎要細看我如何掙紮和撲騰,如何成為一隻被放血的小雞——這隻雞已經被對方一把揪住了領口,來了個全身向上的伸展運動。
“你是要長痛呢,還是要短痛?是要多留隻手呢,還是要多留隻腳?”我沒有聽懂小腦袋的這句話。
“對不起了,我們前世無冤來世無仇,今天隻是公事公辦。”他歎了口氣,“看你白嫩白嫩像個女仔,我也不想下重手。要不這樣,你喊我三聲老爸?”
倉裏一陣狂笑,還夾著拍掌和跺腳的聲音。不,要他做狗爬,要他鑽胯,要他吹雞巴!要他吹雞巴!要他吹……
安靜了。
其實不是安靜了,是我在重重一掌之下失去了聽覺。我感覺到自己在空中飄遊,眼前隻有幾道黑絲靜靜飛旋,有些小蟲子在爬動。在那一刻,也許我太恐懼,太絕望,太悲憤,一掌之下已經昏了頭。不過昏了倒好,恐懼沒有了,一下打沒了,倒是有了魂飛魄散時全身上下的自行其是。我事後才知道,我不敢反抗但事實上反抗了,不敢出手但事實上出手了,雖然毫無獲勝的自信但事實上一拳捅向了小腦袋的褲襠,操起一個飯盆又砸向他的腦袋,還飛起一腳猛踢他的胸口——這都是人們事後告訴我的,是我不怎麽相信的。他們還說我把小腦袋的頭揪著撞牆的時候,聲音竟像擂大鼓,但我也沒聽見。他們說我一口咬破了小腦袋的手,但我回憶不起這個血淋淋的情節。
總而言之,一段任人填補的空白記憶之後,我鼻孔裏鼓著血泡,扶著牆喘了好半天,勉強伸直了腿。我以為事情還沒完,以為腦袋和背脊還要迎接更沉重的打擊,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向我動手。我把目光聚焦,把幾個人影看清了,發現小腦袋不見了。左右看了一陣,最後發現他躺在地上翻白眼,正被幾個人用涼水衝洗。
他怎麽了?他是被我打倒的麽?我不知道,隻知道自己嘴裏鹹鹹的,一吐,咕碌一下吐出一顆牙。
我搖晃著走向水池的時候,犯人們都給我讓路,給我遞毛巾,給我舀水,還有人給我塞鼻子的棉花團,爭著大獻殷勤。還有人朝旁人大喊:“你媽媽的欠打?還不快點去拿鹽來!”我突然意識到,他們是在為我衝鹽水。這就是說,我勝利了。的確勝利了。我勝利了所以也就是人上人了。我從此在這裏也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了,不需要再看這個那個的臉色,不需要再弓著腰避讓著這個那個。我終於用一顆牙和滿口血泡泡的代價打出了麵子和威風他娘的想怎麽咳嗽就怎麽咳嗽想怎麽吐痰就怎麽吐痰!我吐出一口血,用冷水毛巾久久捂住自己的臉,把嘴裏的突然冒出來的一聲大哭捂住,捂住,捂回去。
沒有人知道我的淚水。
“誰再來試試?來呀!來呀!”我瘋了似的大叫。
我隻聽到一片掌聲。
可憐小腦袋過於輕敵,竟一個跟頭栽在我麵前,被我打得無臉見江東父老。他從此失去了在倉裏的原有地位。不僅大家都笑他這一身偽劣皮肉,這一條無用的尿脹卵,黎頭也隻能順從民意,覺得他連一個讀書仔都降不住,便廢了他的要職,不再負責保管方便麵和火腿腸。他還受罰洗廁所一個月,受罰滾下了床台,搬到廁所邊去開鋪——那是全倉最差的位置,又潮濕,又髒,又臭。
他從此沉默寡語,偶爾咳嗽,背也彎了幾分,隻是很負責地擦洗茅坑。人家說那裏已經擦幹淨了,他還是悶悶地擦。人家邀他玩撲克,他摸著摸著牌,一不留神又溜去擦茅坑,彎曲的背脊線在隔牆那邊一冒一冒,讓人莫明其妙地好笑。
他就沒機會再把自己的尊嚴和地位一架打回來?據說他犯的是傷害罪,一鐵鏟把老婆的奸夫拍出了個腦震**,又把自己的老婆一鏟砍斷了腿。這罪照說不算太重,他自己以前也不當回事,口口聲聲出獄以後還要追著狗男女再打,要一剪刀閹了那兩個**。但自從擦上廁所以後,他就像換了個人,成天嘀咕著什麽。旁人仔細一聽,才知道他嘀咕著老婆要來害他,嘀咕著老婆會串通這個那個來害他,包括串通奸夫那個當縣長的舅舅。某警察對他白了一眼,高牆外突然來了一部汽車在叫,某個犯人無意間絆了一下他的腳,在他看來都是他老婆串通正在成功的證明。
他還嘀咕著自己肯定沒法活著回去,為此惶惶不可終日,總是注意著日曆。據說每到重大節日之前,警察總是要斃幾個罪犯,那麽他肯定逃不掉。他還總是注意著夥房那邊的動靜。據說每到殺人之前,夥房裏就會半夜裏起來早早做死囚飯,切得蘿卜或者南瓜嘣嘣響,那肯定是為他準備的。
每到這個時候,他就睡不著了,早早地起床,洗臉,抹身子,換上他一件皺巴巴的酸菜西裝,是他當優秀售貨員時的獎品。他還要對著水池裏的倒影刮胡須——可惜監倉裏不可能有剃刀,他找來一塊玻璃片,在臉上刮來刮去。胡子沒刮幹淨,臉上倒刮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像幾道胭脂沒有抹均勻。
這個胭脂臉站在倉門前候著,一候就是一兩個時辰,直到倉門打開時,警察是來提別人問話或接見,不關他什麽事。
但下一次,一聽到夥房裏大清早嘣嘣嘣地切菜,他又會去水池邊刮臉。
最後,警察也覺得他有點問題,帶他去了兩次醫務室,又把他調到了另外一個倉,看換換環境對他是不是有好處。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隻知道他姓朱,外號貴八條,不知是什麽意思。我曾經向送餐人員點了一份紅燒肉,指定送給16號倉的他,但我不知道他吃到了沒有,吃到了多少。我希望那個倉的牢頭能夠多少給他剩一口。我更不知道這份肉會不會嚇住他——他不會以為這是警察送來的死囚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