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當時的監倉裏又破又髒,簡直是個垃圾站,既沒有後來才有的電視和電扇,也沒有後來才有的電視監測眼。在大部分時間裏,這裏是沒人管束的自由世界,打架放血是家常便飯,拉幫結夥弱肉強食是必然結果,牢頭也就應運而生。新犯人入倉,先得飽挨一頓殺威拳,從此服服帖帖效忠牢頭,是第一堂必修課。
我聽說過這種不成文的規矩。從進門第一刻起,我的膝蓋就一直在發軟,背沒有伸直過,好幾次差一點尿褲子。我沒料到幾首歌把最恐怖的第一夜混過去了,沒料到牢頭是個世界上最不懂音樂的音樂狂,沒有什麽心眼,剛好掉在我的飯碗裏。也許我可以繼續用唱歌穩住他,套住他,讓他忘記殺威拳這回事。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看見了一個陌生屋頂,不知自己在什麽地方。過了好一陣,我才確證這是一個屋頂,是我往後天天要看到的屋頂。我拍拍腦袋,明白了自己身邊不會有床頭燈和電視遙控器,不會有牛奶和蘋果,更不會有未婚妻的留言紙條……倒是有一隻男人的大腳,帶著一圈腳氣病白花花的皮屑,還有腳趾間觸目的黑泥,橫蠻地堵住了我的嘴。
你他媽的腳往哪裏放?我正準備開罵,突然想到昨晚上猛踢過來的腳,就是這隻腳吧?莫不是一個殺人犯的腳?這一想,我再次避開它,寧可忍氣吞聲,不能惹事生非。
在腳的那一邊,亮了一整夜的那盞昏燈之下,人影晃動著。有洗臉的聲音,水盆相撞的聲音,還有各種罵人的粗話,更有大小便劈哩叭啦的喧囂。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心想事情怎麽成了這樣嗬?我好歹也是個大學生,好歹也是個發表過作品的歌壇新秀,甚至還快混成局長的乘龍快婿了,怎麽一晃眼就睡在這大小便的聲音裏?我不會永遠睡在一個公共廁所吧?
天啦,我當初不該去華天賓館。我不了解小餘他們,真以為他們隻是去看看妓女,不知道他們是冒充警察敲詐勒索。我看見他們從賓館大門裏愴惶逃出,在一片“抓騙子”“抓騙子”的喊聲中跑得比老鼠還快。其實,當時我應該繼續挑選我的歌帶,繼續喝我的可口可樂,不該跟著他們亂竄。我沒詐錢,跑什麽跑?有必要跟著他們跑嗎?那一刻我肯定吃錯了藥,無異於做賊心虛,自跳火坑,送目標上門,剛好被真正的警察抓了正著。要命的是,我皮包裏有一支走私手槍,雖然隻是玩物,雖然在我手裏從沒真正用過,但成了這個案件最重要的物證。我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了。
有兩個同案犯逃脫了。在把他們抓獲歸案之前,在他們能夠證明手槍的來龍去脈之前,我渾身長滿嘴也沒有用。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時刻祈禱他們早一點落網歸案,雖然這種祈禱很不義氣,很卑鄙小人,但此時此刻我別無選擇。我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可能回去關閉我的電飯鍋了,隻能聽任桶裏那隻小烏龜活活餓死了,也沒有機會把門鑰匙櫃鑰匙箱鑰匙交給未婚妻了。我捶自己的腦袋,掐自己的皮肉,但無論怎麽掐也沒法把時間掐回案發之前,沒法把幸福的時光掐回去,讓地球倒轉一個圈。
“開飯羅——”
門外傳來吆喝,還有走道上木桶和竹籮拖動的聲音。其實,早上是不開囚飯的。隻有那些在加餐卡上存了錢的人,有親屬心疼著和資助著的人,才可以吃上私費加餐,否則就隻能餓著。我看出來了,這裏的大部分人同我一樣,隻能舔舔舌頭,吞吞口水,準備把空空腸胃扛下去。我還看出來了,牢頭當然是例外。不管是誰點來了麵包還是牛奶,點來了油條還是麵條,首先都得貢獻在他的麵前,任他挑選和享用。等他吃飽喝足了,包括他的左右副手也跟著吃飽喝足了,剩下的才屬於進貢者。隻有到了這一步,他們終於等到了牢頭的一個眼色,從遠遠觀看的位置走過來,把殘湯剩飯端回到那個角落,弓著背,縮著頭,飯勺在飯盆刮出嘩嘩聲響,不會有任何怨言。
我現在知道他叫黎國強,9號倉的一個統治者。倉裏所有人的錢都是他的錢,所有人的財富都是他的財富。
他瞥見了我,把我叫過去,笑眯眯地丟來一個麵包,讓我受寵若驚。
“你說,譚詠麟算不算得上一條腿?”
“應該說,當然……”我揣度著他的意思。
“你實說,坦白從寬!”
“那還是……算得上的……”
“為什麽?”
“人家音質好,呼吸控製得不錯,有美聲的底子。”
“不愧是記者!”他高興地轉向眾人,“你們聽聽,我說譚詠麟是條吃菜的蟲,不會比張學友差。你們這些豬耳朵還不服?”
有幾個犯人應付了一絲幹笑,表示認下了這豬耳朵。
他斜斜地瞥我一眼,“你以後就是我們這裏的譚詠麟,是我的收音機。懂不懂?不過,昨天晚上我困了,沒顧得上打你。”
我一口麵包卡在喉頭沒吞下去,呆呆地盯住他,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不知道他的分叉交錯的目光裏何處藏有真意。
“開學教育是不能免的。”
“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我第一次進倉,被別人放血,躺了三天。”他半躺在**,架起一條腿,目光投向屋頂。
“大哥,我求你,我得過肺結核,還有腦膜炎後遺症……”
“要是怕挨打,那你就去打別人。”
“我從來不會打架,從來沒有打過架,你看我這手杆,同雞爪子一樣,一打肯定骨折。”
“那怎麽辦呢?”他目光發直,“你以為這裏是國賓館?要你挨打,你又怕痛。要你打別人,你又手杆子細。好好好,這樣吧,你就衝著這牆壁撞頭,撞兩下可以,撞一下也可以,咚咚咚,撞昏就行。這總可以了吧?”
我不敢相信還有這種優待,還沒撞牆,兩眼已經發黑。“你行行好。我以後天天為你唱歌行不行?說實話,我可以教你發聲,教你識譜,教你唱氣聲。我會唱譚詠麟的《都市戀歌》《霧之戀》《曾經》《永不想你》《水中花》……”我把能想到的歌名都想到了。
他不耐煩了,再一次轉向眾人,“讀書人就沒有四兩骨頭,胯裏不長毛,天天要阿姨喂奶吃。”
倉裏的人大笑。
“他還不如老子的那條狗!”
要打!要打!要打!犯人們都興奮起來。他們已經看出了領導意圖,紛紛舉手請戰。強哥,把他交給我!黎頭,我好久沒鍛煉身體了!大哥,我昨天輸了三根煙,正憋著一肚子火哩,再說我還從來沒打過大學仔,今天得嚐嚐鮮了……毫無疑問,這些家夥都挨過打,都有一肚子冤情和苦水,眼下好容易找到報複的機會,找到了惡毒施暴的對象。何況昨晚上我一個人獨享夜宵,剛才又吃麵包,差不多是無功受祿越級提拔,正使他們妒火熊熊群情激憤。
牢頭一個麵渣團子射出去,正中一個人的鼻尖,算是指定了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