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黎頭夾光了胡子,梳齊了頭發,以水代油把頭發抹亮,換上一件洗過的襯衫,興衝衝地召集眾人審案。這種審案其實也是娛樂,無非是讓犯人們各自交代案情,可能的話,還要表演案情,比如盜劫犯表演撬鎖盜車或者飛簷走壁,詐騙犯表演假鈔調包或者撲克調包,扒手小偷則表演兩指神功,包括在開水盆裏取硬幣——沒等你看清楚,五分錢硬幣硬是從水盆裏夾了起來,手指還真沒燙著。這一切讓我大開眼界。

在我看來,這些老老少少其貌不揚,其實是高手如雲,在這裏崗位練兵,經驗交流,犯罪綜合素質必將大大提高。

見大家已經表演完畢,黎頭把目光投向嫖娼犯,意思是現在輪到你了。

嫖娼犯一驚,有點意外地紅著臉,渾身上下不大自在,假裝糊塗地朝身後看一看,發現身後沒有人,實在沒有可以拿來誤解和搪塞的東西,就說時間不早了,睡覺吧,睡覺吧。

牢頭巴掌一抬:“怎麽?看弟兄們不來?不給弟兄們麵子?”

“兄弟,我那點事能做不能說的,怎麽上得了台麵?再說你們也肯定看過黃色錄相帶,還能不知道那點子事?”

“我們今天就要是看錄像帶。”

“看立體錄像帶!”有人追了一句。

“我年紀這麽大了……其實要不是為了公家利益,要不是為了引進外資,我會去幹那種事?”

“你是不是一胯的梅毒瘡,怕我們看見吧?”

“別開玩笑,別開玩笑……”

大家笑了。我這才聽出,黎頭今天出言不遜,有點來者不善,大概是存心殺一殺對方的氣焰。其實,嫖娼犯牛皮哄哄,但為人不算太壞,至少對弟兄們還算大方,黎頭為何沒有容人之量?我不敢把這話說出口,隻是看著嫖娼犯插翅難逃,不敢抗命,忸忸怩怩好半天,馬馬虎虎脫了一下褲子,算是應付差事。黎頭見大家都笑了,沒再說什麽,抽完一支煙就去睡覺。

還算好,小斜眼今天沒有太為難對方,大概是顧及對方的年齡和身份。但接下來的日子裏,嫖娼犯頗有挫折感,不怎麽說招商新項目了,好像當眾脫過一回褲子,暴露了一下小如蒜頭的玩意,讓眾人大為驚異、失望以及蔑視,實在很沒麵子,再談改革開放就不大合適。他探頭探腦,坐立不安,隻是頻繁與警察和律師交涉,一天之內去接見室好幾次,有時在門口與車管教嘀咕一陣,很神秘的樣子,還借對方的手機打過一次電話。

他打過電話以後很高興,滿臉笑容哼著戲腔。我問他為什麽這樣高興。他連連搓手,說他的律師很得力,他的朋友也很幫忙,花了幾萬元撈人跑案,也就是為他疏通關節。現在形勢大好,副省長的大公子都出麵過問了,他大概過幾天就能出去了。他喜不自禁地誇耀:他一出去就可以上狗肉館喝啤酒。世界上隻有狗肉最好吃,尤其是那種小狗,從籠子裏揪出來,毛茸茸的,一棒一個,打得它口吐鮮血,馬上剔毛下鍋。

要不是我一個勁給他使眼色,他可能還會大冒傻氣地憧憬下去。我事後告訴他,黎頭正好喜歡狗,尤其喜歡大狼狗,黎頭這時正巧走過來了,不過沒有說狗。

“你說你過幾天就出去了?”

“嗯啦,快了快了。”

“到底過幾天?”

嫖娼犯賠上一個大笑臉:“估計……也就是三五天吧。”

“三五天?三天還是五天?”

“可能……五天吧。”

“這是你說的。”

“我估計,估計是這個數。”

黎頭哼了一聲,“好,我就給你五天。你記住了,你要是五天之內沒出去,你就是撕毀合同。”

對方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看看我。我也不大明白,看看牢頭,發現他吹著口哨又去了牆角,再次練起了俯臥撐。

倉裏的氣氛變得有點沉悶。大家感覺到了什麽,對老嫖客表現得有些疏遠,至少不大怎麽同他套近乎。這一點嫖娼犯自己也感覺到了,眼裏總是透出不安和疑惑:到底會發生什麽事?一天接上一天,接上一天再接上一天,當他發現自己的餅幹也沒人吃的時候,也沒人找他說案子的時候,試著去討好牢頭,要送給對方一件毛衣,說好歹是個患難與共的紀念。

這件毛衣看來質地還不賴,對方倒沒怎麽拒絕。

第五天晚上,嫖娼犯在廁所裏洗完澡,抹了點頭油,提著毛巾興衝衝走出來,突然發現倉裏鴉雀無聲,幾十個光頭圍成一圈,都盯著他。

“你們……”

“不玩撲克嗬?來來來,撲克在哪裏?”他見沒人回應他的笑,不知該怎麽辦。

“矮下!”有人突然發出怒吼。

更多人的吼聲跟進:矮下!矮下!矮了!……嚇得嫖娼犯一個趔趄,還沒看清眼前是怎麽回事,兩膝就已經撲通一聲著地,剛抹上油的頭發搭拉在前額。

“你今天怎麽還賴在這裏?還在這裏冒領人民政府的囚飯?”黎頭厲聲問。

“我是要出去的,是要出去的,隻是……”

“你欺騙了我們各位弟兄,讓我們很生氣,很悲痛,知不知道?”黎頭用錯了一個形容詞。

“各位兄弟,各位好兄弟,有話好好說。”

黎頭不理他,對我使了個眼色,要我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煙盒紙開讀:

魏孝賢,非男非女,四十八歲,山東煙台一鳥人,因嫖娼罪被市公安局拘留收審。

魏犯孝賢身為國家幹部,在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偉大熱潮中,在深化改革擴大開放的的大好形勢下,在全國各族人民團結一致萬眾一心振興中華的康莊大道上,一貫玩弄婦女摧殘幼女,是可忍孰不可忍。該犯在收押期間還拒不改造,對抗法律,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大搞權錢交易,利用關係網跑案,用小恩小惠拉攏腐蝕我革命犯人,妄想逃避神聖的法律製裁,實屬目無王法,罪上加罪,情節惡劣,影響極壞,不打不足以平民憤。

為了嚴肅法紀,獎罰分明,按勞分配,善惡有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省╳╳市看守所第九號倉刑法第一千零一條,現判決魏犯孝賢苦役半個月,每天洗廁所三遍,擦地兩遍。附加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用梳子打手指關節五十下。

這封判決書當然是我的奉命之作。當時黎頭還要列舉更多罪行:吹牛皮,講屁話,經常假笑,大吃山珍海味,殘害未成年狗仔等等,但這些欲加之罪沒有什麽法律依據,算不上什麽罪,在我的強烈反對之下,才沒有往上寫。很多狗屁不通有辱斯文的詞語,由於我的堅決抵製,最終未能進入文件。

老魏哭笑不得,“你們別開玩笑了,我是有心髒病的人……”

“哪個開玩笑?我隻問你:上不上訴?”

“請各位不要亂來。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牆麽。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不是說過了嗎?本大哥是最有責任感和同情心的人,一定重重回報各位。你們的案子我都牢記在心。我同這裏的車管教雷管教劉管教都是好朋友,我也認識新來的所長。不是我吹,我一定可以幫上你們的大忙……”

“你不上訴是吧?”黎頭打斷對方,對唐老鴨勾勾手指,讓對方按計劃出場擔任辯護律師。但唐老鴨是個做假酒的農民,隻讀過小學,哪知道什麽辯護?他抹了一把鼻涕,說魏犯孝賢長得白淨態度和氣,還算是說了些優點,但與案情毫無關係。他然後說到嫖娼的合理性:“他大魚大肉築了一肚子,不騷一下又如何辦?他吃飯不要錢,喝酒不要錢,坐車也不要錢,那屋裏那一堆堆發黴的票子如何花得完?不從雞巴裏出來,還怎麽出得來?娘哎,你們再急也沒有用,你要他的票子出得來嗬!……”這些話聽似辯解,實是責罵,甚至比控訴還陰毒。“老子做假酒,一年到頭提心吊膽累死累活,也隻做得一幢屋,隻討得一個老婆,哪比得上他娘的天天做新郎,到處有嶽母娘嗬……”說到這裏,就更離譜了。

在這種辯護之下,判決結果可想而知。9號倉人民法院的判決書不但沒有減刑,反而把梳子打手指骨節的次數由五十加重到一百,讓老魏一聽就臉色慘白地倒下去,全身如一團爛泥。

在一片獰笑和歡呼之中,執法開始了。他被眾人七手八腳架起來,拖到床台邊,讓他繼續跪著,伸出兩隻手,平攤在床台上,就像暴露在砧板上等待刀斧。雄魚頭操起小小的梳子,對梳子背吹吹氣,一梳下去狠擊他的指關節。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旁人每齊聲數一下,老魏就哎喲大叫一聲。才打了十多下,他的幾個指頭已經充血,腫脹紫黑,如同醬蘿卜。

看他的襯衣透濕,說實話,我有點暗暗同情他。我發現,不光是我,還有幾個人的臉上也有隱隱的不安。連雄魚頭也回過頭來請示牢頭:“三十五下了,算了吧?要不就罰他一點款?”

“是嗬,是嗬,罰他兩箱鹹水鴨!”有人附和。

牢頭大喝一聲:“拍加河!”

這一刻他已經氣得忘記了普通話。據事後有人解釋,這是他老家方言中“打死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