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黎頭是個半文盲加法盲。他的上訴書我根本沒法寫。如果我告訴他,殺壞人與殺好人都是殺人,在法律上同罪,沒有什麽不同,他一定會驚訝得兩眼圓睜,好像我是一個火星來客,頭上頂著鹿角,兩腮支著魚翅。
如果我告訴他,法律就是法律,一般不考慮強盜在打殺時是衝在最前還是躲在最後,在逃跑時是溜得最快還是撤在最後,在分贓時是比較貪心和還是比較大方……法官不會在強盜中評選勞模,而且越是有勞模品格的強盜,有時越會遭到法律的嚴厲打擊。他對這種說法肯定更會驚訝得缺氧,好像我不光是個火星來客,而且一步步精確計算,硬是把一加一算成了一萬。
這樣說吧,他也許知道什麽是犯罪,但腦子裏另有一套歪理邪說,出口就是胡言亂語不著邊際。比如他看不上貪汙受賄,不是因為別的什麽,隻是因為它武不武,文不文,隻是依仗權勢和關係,不勞而獲欺世盜名,好漢不為也。他也看不上盜墓、扒火車、撬井蓋,割電線,不是因為別的什麽,隻是因為它們太累人,簡直是重體力勞動,搞得一個個黑汗水流,氣喘籲籲,就像鄉下的農忙,一點都不爽。用他的話說,可以流汗的地方滿世界都是,那些鳥怎麽喜歡流汗?怎麽不到祖國大西部去搞開發?
他最蔑視的罪行要算嫖娼了,尤其是“因公嫖娼”——這是一個嫖娼犯的說法,指消費公款的公關接待活動。
這個嫖娼犯是個山東大漢,堂堂儀表,算得上小帥哥。他剛來我們倉時,對門14號倉的牢頭還通過勞動仔捎來口信,說這家夥有錢,是老七的好朋友,要黎頭多加關照。黎頭還算講規矩,一開始就讓嫖娼犯當上了上等人,可以隨牢頭一起進餐。對方也夠朋友,麵子大,一來就獲得管教批準,帶來了四箱餅幹和麵包,兩箱魚幹和鹹鴨,外加兩箱礦泉水,差不多滿滿堆了一個屋角,讓全倉的夥食標準大大提升,令眾人喜出望外。隻有雄魚頭有點悲從中來,美美地咬了一口鹹鴨,感歎他兒子沒跟著他享上福,恨不得兒子也來蹲倉。
“哎呀,他上次幫別人銷贓,本來是可以進來的。後來就是工商局插一杠子,隻判了個罰款!”雄魚頭遺憾地說。
不過,嫖娼犯太多話,一旦吃飽喝足就開吹,說這個城市最大的立交橋就是靠他引進資金建起來的,說這個城市的新機場也是靠他的關係才得以立項。他還認識市長、廳長、中央軍委秘書,國務院副總理的媳婦等,同他們三天兩頭就要在一起吃飯的。尤其是同黃副省長一家人,幾十年來從不分你我,五糧液一喝就是半箱,一瓶瓶地吹,咚咚咚,開五糧液就像開礦泉水。他說形勢發展太快了,他現在正操心兩個新項目。一是要把港口整個賣給美國,一共賣十二個億,一個子也不能少。這事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二是要把整個城東區的改造承包給日本公司,由他來做第二輪主談代表,這樣不僅可以在這裏再造一個香港,還可以解決十五萬人的就業問題,讓全市的經濟增長至少增加兩個百分點……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還撿一塊枯泥,在地上畫出新開發區的輪廓,說金融區在哪裏,電視塔在哪裏,哈佛大學的分校在哪裏,迪斯尼樂園在哪裏,沿湖綠化帶是什麽模樣。一些犯人圍在他身邊,撅著屁股看規劃,對畫在地上的新生活嘖嘖驚歎,充滿了無限向往。不過有時也問出比較愚蠢的問題,比如迪斯尼是什麽意思呢?這讓嫖娼犯一陣好笑,不過最後還是耐心給予解釋。
當時,小腦袋還沒有結案,一直以為自己是死罪,雖然聽不懂嫖娼犯的話,但模模糊糊知道是好事來了,還知道模模糊糊的好事與自己無關了,於是更加悲哀,一連兩天沒怎麽吃飯。
很多人已經看出嫖娼犯的身份不凡,忍不住湊到他身邊,向他打聽一點有關法院和官場的情況,希望他幫個忙,關心一下小弟的案子。他倒是個熱心人,有求必應,不僅詳加詢問和指導,還閃爍其辭地許諾,比如說:“你的案子我會注意的。”或者說:“你放心。我事情再忙,時間再緊,該管的事還是一定要管。”或者說:“你不要急。你在這裏安心改造。等我出去以後,我看看,我看看……好像王處長是管這一方麵的吧?要是王處長不管,劉處長肯定會管。”他沒有說明王處長和劉處長是誰,沒有說明他找姓王的或姓劉的要幹什麽,但這一類含糊已經足夠,已使很多人深受鼓舞。
“你說這事還要等多久呢?”有人這樣問。
“唉,不會太久了,不過要緊的是政策還沒有落實到位嗬。”這種回答不知所雲,隻是讓旁人一頭霧水,又不好再問。
黎頭本來也想去問問案子,但一直沒怎麽聽懂對方的話。“市場化的體製框架還要進一步完善”,“這件事必須經過黨委的集體研究”,“普法教育一定要落實到基層”,這一類奇怪的話灌下來,黎頭隻能目光迷離哈欠連天。
對方說到什麽單位和人,還總是不忘了指明級別:看守所,頂多是個副科級吧;建設銀行的分行,頂多是個副地廳級吧;福海寺的智海法師,算什麽呢?他有什麽樣資格坐二點零的廣州本田?怎麽可能有那個待遇?這個事,宗教局也不來管一管,都是白吃飯的官僚,太不應該了,太不應該了!——他憤憤地把礦泉水瓶子狠狠地摔向牆角。
黎頭嚇了一跳,回頭對我說:“這家夥腦袋進水了吧?”
“聽他口氣,倒像是個幹部。”
“幹部就這樣子?那還不把老百姓統統搞蠢?”黎頭十分困惑,也十分不滿,“這號鱉,隻有用掃把抽屁股,用鞋底抽耳光,逼他每天挑一百擔大糞,他就會講人話了!”
我從黎頭的眼裏看出,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