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 .

回到正田村長家的時候,村民似乎已經通報了我在村裏四下窺探的事情,迎接我的是全員的苦臉。不過,村中頭麵人物的會議結論,當然是遵循YHWH的意願。

“我們討論了金城先生的申請,結論是:關於針對我們信仰的調查,原則上願意提供協助……不過您好像已經做了不少調查。”正田村長最後的話裏帶著譏諷。

“十分抱歉,我不想浪費時間,所以稍微在村裏看了看。”

“事到如今,就算提醒您注意禮節,大概也沒用吧?”忌部老人憤憤地抱怨說。

“不過,看都看到了,現在也沒辦法了。我們的信仰可能確實與眾不同,而且確實和您所說的諸惡根源神信仰很相似……但是,它不可能對其他殖民星球產生負麵影響。唯有這一點,無論如何希望消除誤解。”

“毋庸諱言,我們不打算隱瞞任何東西。我們舉行的祭祀和典禮,基本上都包含著對禍神的抗議行動……我想塔米已經告訴您了。”正田村長補充說。

“嗯,我聽說了。不過請千萬不要為此責怪塔米。”我擔憂地說。

我意識到,不知不覺間,相比於這顆星球所有居民的命運,我反而更關心塔米。

“不必擔心。”正田村長簡短地回應道。

“其實我本想在這裏向金城先生您詳細解釋禍神的情況,不過剛剛收到消息說,禍神又在作祟了。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您是否願意和我們一起去看看實際情況?”

“求之不得。”

我跟隨他們去了玉米地。平緩的山丘之間有一塊平地,放眼望去,都是高高的作物,大約幾公頃的規模。

“這是我們的主食。放在其他星球上隻能作家畜的飼料。”

正田村長解釋說。馬齒黃這個品種雖然談不上美味,但在貧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長,而且產量高,抗病蟲害的能力也強。

“……但是,今年的產量已經絕望了。這幾年,我們田地的收成一直低於消費量。我們動用了以前的儲備,總算能維持下來,但眼看就要到極限了。”

“請等一下。為什麽說產量很絕望?明明長得這麽好。”

我仔細觀察玉米田,然後在正田村長回答前,發現了奇怪之處。

“那是什麽?”

那是一副可怕的景象。有什麽東西在玉米苞裏蠕動。

“是禍蟲。隻要發現一隻,整個田裏就全都有了。這東西一出現,什麽藥都沒用,而且一年比一年厲害。這塊地大概隻能全燒掉了。”

我指揮精靈用不可見的手和探針,摘取了一根玉米,剝**葉。

在正田村長他們看來,這就像是念動力或者透明人幹的,他們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在裏麵爬來爬去的,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奇怪蟲子,就像是玉米粒長了六條腿一樣。仔細看去,真正的玉米隻剩下中間的棒子,看上去的黃色顆粒全都是這種禍蟲。

“沒試過生物農藥嗎?”

我一邊感到自己起了雞皮疙瘩,一邊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農用套件裏應該有幾十種捕食性的或者寄生性的昆蟲冷凍卵,食性也能自由控製,說不定能對付這個……禍蟲吧。”

“您以為我們沒試過嗎?一開始就試了。但是隻有第一年有效,第二年開始,這東西就變異了。”

正田村長從腳下撿了一根樹枝,插上飄在空中的玉米——禍蟲。

禍蟲刹那間顯出令人震驚的反應。幾十隻個體像被磁鐵吸引一樣聚集在一起,連成一條直線,最終形成一隻黃色的蜈蚣,每個體節都有六條腿在蠕動。它們纏繞在玉米棒上,身體前部的三分之一向上抬起,做出威脅的模樣。充當頭部的個體沒有了腿,取而代之的是三對尖利的牙。

“不管遇到什麽樣的天敵,這些東西都會立刻變成這副樣子,反過來吃掉它們。”

這怎麽可能?我無比驚訝。這樣的昆蟲,至少不可能來自地球。但是,在其他星球上發現的生物中,應該也沒有具備同樣習性的。謹慎起見,我也向精靈確認過,確實沒有任何相關信息。

正在查看玉米田的十幾個村民中,有一個跑回來,氣喘籲籲地向正田村長報告。

“沒救了。玉米全完了。一根都不剩,全被禍蟲吃了。”

“哦,知道了。”正田村長一臉沉痛地點點頭。

“本來還指望稍微有點收獲……很遺憾,這塊田隻能燒了。你們到村裏去,一起把燃油運過來。”

“好的。”

村民——一個剛剛十多歲的年輕人點點頭,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跑開了。

“現在您明白了吧?”正田村長轉過身對我說,“這就是禍神幹的。正因為這種頑固的作祟,我們始終掙紮在生死存亡的邊緣。”

“可是,這一切是怎麽和神……和某種超自然的惡意聯係起來的?”

“不然的話,這到底是什麽?這樣的生物,其他哪個星球上

還有?理想鄉做過徹底消毒,帶來的地球生物也都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如果不是禍神作祟,這樣的害蟲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怎麽來的?”

我沉默了。即使依靠精靈的幫助,我也拿不出任何一個像樣的解釋。我隻能強行扯下一隻化作蜈蚣狀的禍蟲(它們已經像一隻動物一樣黏合在一起了,扯開之後噴出黏稠的綠色體液),在屏幕上放大它的表皮。

黃色的外骨骼上,隱約有著網狀的花紋。仔細觀察每一根線條,發現都像是黑點的集合。再放大看才發現,那些本以為是黑點的,都是這樣的文字:

pestis pestis pestis pestis pestis pestis

pestis pestis pestis pestis.......

“禍神的陰影,從殖民剛開始的時候,就籠罩在這顆星球上。”

回到村裏,正田村長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不管做什麽,都會遇到非比尋常的厄運。幹旱、暴風、地震……辛辛苦苦開墾的耕地,一夜之間化作沙漠,農作物也變得有毒。家畜全都死於不明原因的瘟疫,村民中間也出現了奇怪的疾病,不但抗生素無效,連病原體都找不到。”

坐成一圈的頭麵人物,全都臉色陰沉,低頭不語。

“……慢慢地,人人製作祟神的雕像、在耕種的間隙懲罰他的習慣,逐漸發展成整個村子的儀式。”

“請等一下。”我皺著眉頭打斷他。

“說起來,詛咒神明的習慣,一開始是在什麽情況下產生的?”

“沒有什麽情況。自然產生的,或者說一開始就有。”

忌部老人的態度完全不像神官。

“什麽意思?”

“您知道生活在殖民星球上是什麽滋味嗎?日複一日的艱苦勞作讓我們身心俱疲,也沒有任何對未來的期待。哪怕殖民地能發展起來,最快也要三四代人以後才能看到那樣的效果。自己隻能在這顆死氣沉沉的、遠離地球的星球上腐爛……甚至就連一切相對比較順利的時候也是這樣。如果再加上反複的不幸——不,不管怎麽看,那都是某種惡意帶來的災難——您覺得我們會是什麽心情?”

忌部老人的聲音陰森森的,好像代表了大廳裏所有村民的心情。

“在每個人都要被憤怒和絕望壓垮的時候,該去哪裏尋找出口?就算是死,我們也必須維持彼此之間的關懷。如果村裏的人互相仇視,那才是真的完蛋了。”

幾個人用力點頭。

“……可是,痛苦的時候,沒有想過向神祈禱嗎?”

“如果那個神是真正的神,我們當然會。我的祖父也是神官,曾經基於信仰,煞費苦心把全村團結在一起,複活古老的祭祀儀式,虔誠地供奉神明。然而一切都是白費。竭盡全力建起氣派的神社,奉上供品,神也沒有回應。因為那是禍神。禍神隻對惡意

有反應。明白這一點以後,祖父便不再念誦祝詞,而開始詛咒神。結果,雖然隻是暫時的,但禍神的詛咒真的停了。現在我們也必須這樣做,防止禍神做出更邪惡的事情。”

忌部老人緩緩站起身。正田村長等人緊隨其後。

“你們要做什麽?”我也一邊起身,一邊問。

“接下來,我們要去理想鄉神社,奉上詛咒。”忌部老人決然地說。

“詛咒也有各自的種類和等級。抗議的詛咒,警告的詛咒,還有報複的詛咒。接下來要奉上的,是報複的詛咒。我們將對禍神進行堅決的報複。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有些詛咒,隻要堅決執行,連鬼神都要退避。為了活下去,我們隻能帶著你死我活的氣魄,逼退禍神!”

在場的十幾個人,一齊叫喊起來。障子門咯吱作響,掛軸無風自動。村長的房間明明沒有一絲縫隙能讓風吹進來……

在理想鄉神社內舉行的“報複詛咒”,足足持續了六個小時。

大概所有身體還能動的村民都集中在這裏了。兩百多人陸陸續續跨過倒鳥居,與忌部老人奉上的詛咒唱和。終於等到唱完,我以為儀式結束的時候,他們又從神社深處拖出神體,用石頭砸它、用棍棒鞭子抽打它,最後還朝它吐口水、撒尿,用盡一切辦法侮辱它。

本應該是神聖之地的神社,充滿了喧鬧和惡臭,化作憎恨與瘋狂的坩堝。

這到底是什麽?我茫然望著這一切。

天照Ⅳ——理想鄉的群體瘋狂,呈現出無比滑稽、極度醜惡的麵貌。

被剝奪了希望的人們,沒有宣泄憤怒的出口——因為他們知道,如果將憤怒朝向全知全能的星際企業,自己立刻就會被消滅,於是便將它噴向禍神這一虛構的存在。那本就是為了宣泄沸騰的憤怒而創造出來的。這是一場痛苦的祭祀,等同於壓力超過極限的猴子揪下自己毛發的行為,是群體性的自毀,就像剖開自己的肚子,掏出血淋淋的內髒來慶祝一樣。

我突然感到強烈的惡心,耳朵嗡嗡作響,平衡感仿佛都出了問題,腳下踉蹌不定。

“精靈,我很不舒服……到底發生了什麽?”

平時隻要我一提問便會立刻回答的精靈,過了片刻才開口。

“不清楚。沒有檢測到任何對健康有害的電磁波、放射線、化學物質、病原體。也許是惡臭和噪聲導致的心理作用。”

不可能。我搖了搖頭。對於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反應,我非常了解。這點事情不可能引發這樣的症狀。

那麽,現在壓在我身上的,到底是什麽?

我望著眾人的瘋狂模樣,揉了揉眼睛。也許是因為頭痛,神社裏的空氣仿佛在暴曬的陽光下一般搖曳不定。不,那更像是空間本身在扭曲……

突然,神社裏的石燈籠碎了。沒有人碰它,也沒有石頭砸到它。接著,稍遠處的鬆樹從根部開始裂成了兩半。

這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退了一步。

我想起農夫瞪了一眼,間諜蠅便消失了的影像。

過了半晌,突發性的身體不適緩解了,但我心裏已經有了定論。這裏舉行的並非單純的儀式,而顯然是在運用某種物理性的力量。

理想鄉的居民,擁有念動力。雖然他們似乎並沒有清晰意識到這一點,也不能有意識地使用它,卻可以通過強烈的感情——恐怕就是憤怒——觸發它,無意識地攻擊憎恨的對象……唯有這個解釋,才能說明這裏發生的現象。而且這樣想來,其他幾件事情也能說得通了,比如他們為什麽如此小心地維護人際關係。

儀式全部結束的時候,參加儀式的所有村民都陷入虛脫狀態。

“這種事情……有意義嗎?”

我問忌部老人。坐在石板路上的忌部老人緩緩抬起頭。他的皮膚灰撲撲的,眼睛下麵有黑色的眼袋。

“意義?”

他閉上眼睛,像是在思考問題的含義。

“我們在這顆星球上生活,這件事有意義嗎?”

我默默地等他繼續說。

“……唔,至少這樣應該能中止禍神作惡。”

“你們以前也是用這種辦法,把對神的毀滅思緒發送出去?”

“是啊。不過我們也沒有奉上過幾回報複的詛咒。通常都是用警告的詛咒平息憤怒。”

在我的腦海中,產生了一個離奇的假說——沒來這裏之前,我自己大概都不可能相信這個假說。但目睹了這顆星球上發生的一切之後,我開始懷疑它會不會就是真相。

禍神會不會是這顆星球上的居民在無意識中創造出來的?他們的憤怒、絕望,以及對毀滅的渴望,通過不自覺的念動力,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不幸……

諸惡根源神信仰在銀河各處造成的悲劇,也許全都是基於同樣的機製。

我望向狂亂盛宴所遺留下的慘狀。村民懷著憎恨破壞的石像滾落在地上,隻剩下豬一樣的細長眼睛和浮現著惡意嘲笑的嘴角。

另一個疑問閃過腦海。

“禍神為什麽長了這麽奇怪的相貌?”

忌部老人微微一笑。

“為什麽長成這樣,我也不知道……不,抱歉。我知道您想問什麽。我們為什麽知道禍神長了這樣一張臉,對吧?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們見過。”

“見過?”

“一開始,禍神像好像是沒有臉的。然後某一天,我的祖父在奉上詛咒的過程中,那張臉突然出現了。據說,村民各自進行詛咒的時候,也會看到完全相同的臉。”

那張臉,似乎是深深刻在理想鄉居民的潛意識裏的圖像。雖然我完全想不出它從何而來。

回到宿舍檢查郵箱,發現又來了一封郵件。

打開郵件,果然又出現了阮·丁·BM.劉的分靈。

“金城·伊西德羅·GE.黎明先生,您好。田野調查有進展嗎?”

我說了幾件至今為止了解到的情況。不過,關於理想鄉居民可能具有念動力的推測,我暫時沒有提。

“原來如此,天照Ⅳ的諸惡根源神信仰,是為了在艱難的現實中保持精神平衡,而誕生的一種穩定裝置?”劉的分靈笑嘻嘻地說。

“嗯。目前還沒有發現危險的征兆。我想繼續調查,希望您能向YHWH及負材管理公司轉達……”

“是嗎,我當然不是不願意轉達,不過還是有一個令人遺憾的消息要告訴你。”

我嚇了一跳。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壞消息,隻有一個。

“什麽消息?”

我嘶啞的聲音在耳中不詳地回**。

“確定要實施投石了。已經選好了合適的石頭,正在加速。”

“這……”

雖然有所預測,但還是像頭上被狠狠敲了一棍。

“為什麽?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理想鄉的諸惡根源神信仰有危險。不等我提出報告就急著投石,難道有什麽緣故?”

“深層原因我也不清楚。不過這是YHWH本部的最終決定。金城先生,您對此有什麽異議嗎?”

我打了個寒戰。

“不,我完全沒有異議。不過,這項任務耗費了諸多經費,隻是覺得浪費了很可惜。”

“關於這一點,請不必在意。投石打擊的完成還有半年時間。在此期間,請繼續完善您的調查。天照Ⅳ的案例,對於今後也將具有非常大的參考價值。”

“我明白了。”

劉的分靈浮現出令人作嘔的微笑,消失不見了。

案例。今後的參考……在分靈以及阮·丁·BM.劉心中,理想鄉似乎已經等同於不存在了。

被機器選為代理人的人類,在冷酷方麵絲毫不遜於機器。對於在這顆星球上生活的約三百名殖民者,決定采用殘酷無情的方法剝奪他們的生命,大約也就像決定處分工廠生產的缺陷產品一樣。

我茫然坐回椅子上。我很清楚,YHWH的決定是絕對不可能推翻的。

投石通常會用直徑1千米至5千米的小行星。將恒星的光集中到一點,改變其方向和速度,並在經過大型行星附近時,利用飛掠和引力彈弓進一步加速。

6500萬年前滅絕了恐龍的隕石,推測其直徑為10千米,速度為每秒20千米。與廣島原子彈這種人類首次使用的大規模殺

傷性武器相比,其能量達到數千倍,像烤箱一樣把整個地球表麵都烤焦了。

用於投石的小行星,尺寸雖然小得多,但如果需要的話,甚至可以加速到亞光速——每秒10千米(最高速度能將地球大小的行星撞得粉碎,化作火球),並且可以執行精細的設置,比如隻清除人類、清除所有多細胞生物、徹底消除所有生物等。當然,使用致死性病毒更便宜,不過考慮到之後的行星再利用,還是投石的方法最不留後患。

有沒有什麽辦法挽救理想鄉人的生命呢?哪怕隻能挽救一部分……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好辦法。

實在不行,最少也要救下塔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