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雨 . 1 .
血紅色的雨，滿載著血泥藻的孢子，傾瀉在暗褐色的大地、赤褐色的大海上。泡沫翻滾，波浪的顏色宛如裝在塑料袋裏的鮮血。
右手邊可以望見初島和遙遠的大島，數萬年來都是如此，幾乎沒有變化，但顏色一變，便仿佛到了另一個星球似的。
濃厚的紅色遮天蔽日，連赤潮都相形見絀。即便南下到小笠原群島，也沒有什麽差異。慶良間群島、塞舌爾群島、馬爾代夫，地球上已經沒有天藍色的大海了。
珊瑚和吞食珊瑚的海星都消失了。所有的魚類、海洋哺乳類、軟體動物、棘皮動物、腔腸動物，等等，大約全都滅絕了。
地球正被新出現的生物——血泥藻**。
橘瑞樹站在熱海穹頂內側，透過蜂巢般的六邊形透明麵板，
出神地望著地獄般的荒涼景象。
柵格中無休止地噴射著強力的氣流，不斷將傾盆而下的紅雨吹走，但偶爾還是會粘上紅色的渾濁水滴。那水滴宛如具有意誌的生物，一邊滑落一邊匯合。水滴探出的偽足帶有正電荷，所以碰到正電極就會顫抖起來，彈飛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看什麽？”麻生光一從小睡中醒來問。
“秋雨……”瑞樹回答，並沒有把視線從海上收回來，“淩晨開始就一直在下。”
“別看了。外麵的世界，看一眼都讓人心煩。”光一不屑地說。
“屏幕！”隨著他的指令，折疊在周圍的白色六邊形麵板陸續展開，蓋住穹頂內側。
“以前的小笠原海多美啊，翡翠色的。”
伴隨著宛如自然聲的逼真聲響，屏幕上顯示出美麗的立體影像。短短幾十年前，這還是地球的真實景象：清澈的藍天下，翡翠色的大海呈現出深綠到綠色的鮮豔漸變。擦著海麵飛行的攝像機鑽進海裏，藍色、白色、紅色、綠色的珊瑚礁，鮮豔的黃色和藍色的熱帶魚，在海中遨遊的海龜，盡情嬉戲的海豚……
“關掉。”瑞樹回過頭，對光一說。
“為什麽？”光一一臉詫異地問。
瑞樹不知道怎麽解釋，於是低聲嘟囔說：“現在沒那個心情。”
光一揮揮手，關掉影像，用溫柔的語氣說：“瑞樹，你太累了。稍微休息一下，放鬆放鬆吧！”
“現在正是關鍵時刻，再加把勁就能找到突破口了。”
光一從**爬起來，來到瑞樹背後，抱住她的肩膀。
“路還很長，別太著急了。”
光一赤身**。在穹頂中出生長大的特權階級，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羞恥心。
“為什麽你會覺得路還很長？”瑞樹有點反感。
“我不認為RAIN的治療方法那麽容易找到。”光一冷靜地說，“至今為止的研究，已經得出了某種程度的結論：恐怕隻有在某個年齡之前‘漂白’，才能獲救。”
“就像我一樣。”
瑞樹的諷刺沒有效果。
“嗯。當然啦，想拯救患者，是非常崇高的使命感。不過，與其埋頭尋找治療晚期疾病的方法，不如把更多的資源投入其他方麵，不是更有成效嗎？”
光一說得也許沒錯。但是，瑞樹還是無法理解他為什麽能夠如此冷漠地做出選擇。
“你知道現在有多少瀕臨死亡的患者嗎？身為醫生，我不能拋棄他們。”瑞樹轉身麵對光一，“當然，要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還要靠你們的研究。”
本以為光一會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論項目的進展情況，結果他的反應出乎意料。光一愧疚地轉過頭。也許在他的一生中，從未遇到過需要隱藏自己感情的狀況吧！
“怎麽了？又有什麽問題了嗎？觸礁了？”瑞樹有種不祥的
預感。
“……更準確地說，是暫時擱置了。”光一不敢看瑞樹的眼睛。
“擱置？”瑞樹目瞪口呆，“什麽意思？那不是最優先的項目嗎……怎麽可能擱置？”
光一所參與的計劃，集結了全世界最優秀的大腦，投入了天文數字般的預算。“增益藍色地球”——這是人類史上最大的項目，目的是要將血泥藻從地球環境中清除掉。
“但前提是要有可能實現。然而目前基本得出了結論……隻是怕影響太大，還沒正式公開。”
瑞樹很想捂住耳朵：“難道沒辦法了？”
光一點點頭。
“這……怎麽可能？放棄的話，一切都完了呀！”
“所以不是放棄，是暫時擱置。如果有一天誕生了劃時代的新技術，還會再次挑戰的。”
“說什麽蠢話！”瑞樹怒氣衝衝地叫了起來，“你知道有多少人把你們的研究當成唯一的希望？受到穹頂保護的人還能過得不錯，可是淋著紅雨的人怎麽辦？”
第七自治居住區的景象浮現在她的腦海裏。密密麻麻的鐵鏽色鐵皮屋頂。皮膚染成紅色的居民。他們的絕望，他們的希望……當瑞樹在學曆測試中被選中的時候，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遠親近鄰，全都送上祝福，把她送了出來。貧民窟裏的孩子，從地獄深處爬上一條蛛絲，爬進炫目的天堂。
光一放開瑞樹，背轉身去。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我無能為力。”
“就算不能馬上取得戰果，也要戰鬥下去。”
光一沉默了片刻。
“好吧，我給你看個東西。”
“什麽東西？”
“項目的最終結論。”
光一在**的肌膚外麵穿上智能西裝，瑞樹也脫下睡袍，換上白衣——那和從前的白大褂完全不同，有點像宇航服。
從分配給光一的豪華居住單元出來，兩個人乘上駛往中心部的雙人用自動小車。光一吩咐道：“麻生光一，工作區。”小車便在跑道上水平行駛起來。進入豎井後，又像電梯一樣上升。
到了光一的工作區，小車的門自動滑開。
“請進。你是第一次進這個房間吧？”
瑞樹環視這個三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除了吧台和休息用的沙發，房間裏空****的，毫無裝飾。
光一喚出天花板上的屏幕。
“首先，讓我們了解一下血泥藻。”
“略過吧，我很了解，了解得都煩了。”瑞樹下意識地撫摸手腕上的皮膚。
“但你真的了解它嗎？它是從哪裏來的？”光一努力吸引瑞樹的興趣。
“你知道？”
“嗯，差不多可以確定了。”
屏幕上顯示出DNA的圖像。
“我們分析了血泥藻的DNA，發現了人工編輯的痕跡。有證據表明，它是基因工程產物。原始基因序列來自紫球藻之類的紅藻、水綿之類的綠藻，還有幾種渦鞭毛藻。另外，為了製造芽孢，還加入了枯草杆菌的DNA。”
“可是，就這些？”
瑞樹挑起眉毛。血泥藻能夠利用一切波長的光，具有獨一無二的光合效率，這可以用移植了紅藻和綠藻兩者的葉綠體來解釋。而能以鞭毛靈活遊動捕食魚類的能力，也可以歸因於渦鞭毛藻。不過，僅僅這些，就能創造出具有如此破壞力的生物嗎？
“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了未知的基因序列，目前已經確認它來源於喀拉拉紅雨中含有的孢子。”光一的聲音中並沒有表現出對這一發現的興奮。
2001年，印度喀拉拉邦下了長達兩個月的紅雨，那是藻類的孢子導致的現象。然而紅雨中的藻類不同於任何已知的物種，因此有人認為它們來自宇宙。
“……所以呢？那到底是誰創造了血泥藻？”
瑞樹感到一股無法抑製的憤怒。即使創造出致死率100%的病毒散播到全世界，恐怕也不會導致如此嚴重的事態。對地球而言，人類數量的銳減也許還是福音。
“從動機和能力兩方麵考慮，很容易確定元凶——隻可能是彼得羅柯普。”
光一的聲音總是溫和平靜，但此刻卻像是給被告定罪的檢察
官一樣嚴厲。
“很久以前人們就說石油會枯竭，雖然一直沒有枯竭，但終究還是會有極限。彼得羅柯普試圖通過基因工程，創造出能把光合作用效率提升到極限的藻類，以此解決能源問題—— 不過他們的真正想法隻是要壟斷全球能源。”
彼得羅柯普由當年幾家大產油國的石油公司合並而成，又吞並了號稱七姊妹的巨型石油資本，是人類史上規模最大的企業體。
“就算這樣，我也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麽把那麽危險的藻類釋放到自然環境裏？難道沒有預料到最壞的情況？”
“這就是答案。”
屏幕上出現一張照片，像是巨型養魚場。
“這是什麽？”
“位於阿拉斯加的彼得羅柯普實驗工廠。他們用基因工程創造出幾百種藻類，進行光合作用，驗證它們能不能作為能量源。從照片上看好像很開放，但整個實驗場地覆蓋了三層強韌的穹頂，所以他們以為不可能泄漏到自然環境中……直到有一天，發生了這種事。”
影像中出現的爆炸，讓遠比熱海穹頂更為巨大的建築刹那間被炸飛出去。衝擊波之後是滾滾濃煙。
“恐怖襲擊？”
“對。據說是臭名昭著的極端環境團體綠木組織幹的。從這個爆炸規模看，估計用了小型核彈。”
畫麵上顯示出地球的模式圖。
“據估算，這場恐怖襲擊可能釋放了170萬噸孢子。它們乘上偏西風，11天內向東繞了地球一圈，又被季風送到了低緯度地區，然後換乘貿易風，向西環繞地球。”光一的聲音很低沉。
“我們不知道釋放出的孢子中血泥藻占了多大的比例，但最後活下來的都是血泥藻。落入大海的血泥藻孢子開始發芽，然後爆發性繁殖，變成巨大的褐色海藻，占據海麵，遮擋陽光，導致大部分海藻和浮遊生物死亡，然後又在海麵上釋放出大量孢子，這些孢子經過數月到兩年時間，變成紅雲懸浮在大氣裏，給世界各地帶去紅雨。結果，江河湖泊、冰河冰川，全都染成了紅色。在陸地上，皮膚較薄的兩棲類率先滅絕。爬行動物裏，除了生活在地下的蛇、蜥之類，其他物種也迅速消失。哺乳動物中除了極少一部分和血泥藻構成共生關係的物種，99%都滅絕了。就這樣，短短幾年時間，整個地球就變成了血泥藻的天下。”
“夠了。”瑞樹的目光從屏幕上移開，“巨型能源企業創造了惡魔，極端分子的恐怖襲擊釋放了它……可是，事到如今再去尋找元凶，也沒什麽意義了吧？問題在於接下來怎麽辦。”
光一默默點點頭。
“血泥藻可能真是怪物，但與此同時，它也隻是活生生的生物而已，不可能無法消滅。雖然血泥藻在短時間內就滅絕了差不多所有物種，但人類滅絕的物種數量也不比它少吧？采采蠅、蜱蟲都能消滅，為什麽血泥藻就不行了？”
光一無力地搖搖頭。
“過去成功消滅的生物，基本上是寄生生物或者捕食者。反
過來說，正因為它們要依存於某些東西，才能找到它們的弱點。至於那些有性生殖的生物，還有更大的弱點。”光一停了片刻，像是有些難以呼吸，“但是，血泥藻的情況不一樣。最麻煩的在於它是初級生產者。隻要有陽光、二氧化碳和水，它就能進行光合作用並且繁殖。血泥藻的生存和繁殖，根本不需要依附其他生物。”
瑞樹想捂住耳朵。
“現在已經無從了解彼得羅柯普的真實意圖了。不過，血泥藻的開發，可能也是為了火星的地球化。”
光一的半邊臉扭曲著，像是在笑一樣。
“血泥藻是一種完備的生物，單靠自己就能活下去，而且它還具有反抗其他物種捕食和寄生的特性，甚至還像渦鞭毛藻那樣，有著反過來捕食魚類的凶性——魚類本來是更高級的捕食者。”
而且，對於兩棲動物、爬行動物、哺乳動物，它也表現出寄生者的狡猾。瑞樹很失落。
“總而言之，從初級生產者到最終捕食者，它以一己之力霸占了差不多所有的生態位。這樣的生物，你說怎麽消滅？”
光一的表情和聲音都隻剩下絕望。
“這就是增益藍色地球研究小組的結論。如果有一種可能性，能把血泥藻從地球上一掃而空，那隻有小行星或者別的什麽撞擊地球，毀掉一切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