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阿莎·麗絲

“我很快樂,又有些憂傷;

很快樂,不,是憂傷。”

最後一絲霧氣沉入海平麵後,喬納亞才有些許睡意,窗外漆黑的天空和漆黑的海水,仿若從來沒有過顏色。心跳沉重,他想翻身又怕吵到利婭。他回想起兩人在營地的生活,利婭天性活潑,諾蘭又對她過分寵愛,營地裏每一個人都尊重甚至包容她。而在這裏,要她過這種雖然寧靜卻不免有些單調的生活,會不會終有一天她覺得無聊了,想要離開?

想到這裏,喬納亞胸口愈發沉重,難道真的再也不回營地了嗎?諾蘭怎麽辦?他現在在哪裏?已經回到營地還是依然留在RealX?斯泰因有沒有和他見麵?費德南德會不會伺機要求理事會取消捕捉者計劃?

難道這些都與自己不再有關?真的可以這樣不顧念諾蘭這麽多年的養育嗎?是不是可以自私地堅信與利婭彼此相愛就該理所當然地日夜相守?

先是斯泰因,再是喬納亞和利婭,老師身邊一個人也沒有。裏維斯能幫助他嗎?還是可以依靠新來的雷迪?

說起雷迪,喬納亞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種感覺在重新見到斯泰因時尤其強烈。現在想來,雷迪和斯泰因實在是有幾分相似,諾蘭為了讓雷迪成為捕捉者,已經成了大家的笑話,這個人真的值得信任嗎?

聽著利婭熟睡的呼吸聲,伴著絲絲香甜,如槐花的清香落在枕邊,喬納亞仍然無法平靜。最可恨的是斯泰因過去說過的那些話像花香縈繞不絕。

“混淆真實的三種方式是什麽?真實又是什麽?”

找不到這些問題的答案,真的可以坦然生活下去嗎?

喬納亞緩緩坐起,半靠在枕頭上,白色睡衣起起伏伏,像一片誤入森林的白雲。房間很暗,月光透過窗簾僅帶來一點點悠悠的黯白。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放在利婭小腹,掌心傳來的溫度和之前不同,她的呼吸均勻略帶沉重,呼吸深處帶有厚重的尾音,好像十分勞累。

他幻想如果真的和利婭有一個孩子,那樣的生活也許很不錯。他可以教孩子捕魚,他一直想出海捕魚;還可以一起考察地質,他一直對岩石充滿好奇;如果是男孩就能一起打橄欖球,女孩的話,如果願意,大提琴演奏的巴赫音樂他非常迷戀。

剛想把手拿開,手掌中奇異的感覺再一次出現,喬納亞有些害怕,手掌稍稍用了些力,異樣消失了。

“怎麽不睡?”利婭迷迷糊糊問道。

“剛才做了個夢。”喬納亞回答,為自己差點吵醒利婭感到內疚。

“嗯。”利婭將自己埋進他的手臂又陷入沉睡。

喬納亞再也沒有睡意,晨曦微微爬出海平麵時他打算早飯後去一趟山頂的教堂。穆切爾的容貌浮現在腦中,教堂裏一定有找到斯泰因的線索,他無法逃避。

裏維斯最終決定不向薩娜過多介紹阿莎·麗絲的事,隻說這個身份曾經很久以前在RealX出現過,後來被封禁,二十年未曾使用。

而據裏維斯的調查,捕捉者計劃剛剛誕生之時,阿莎·麗絲和諾蘭是搭檔,合作形式類似現在的任務執行者和原鏡。後來這個身份從RealX消失了,除費德南德和諾蘭之外沒有人知道原因。現在營地的所有職員,包括喬納亞在內都是從那以後才來到營地的,所以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類早期身份。

費德南德親手把一些身份封禁起來,既不讓人訪問也不再使用,阿莎·麗絲就是其中之一。

裏維斯不明白為什麽雷迪的資料裏會有這樣一條清晰的線索幫助他找到這樣一個合適的身份,也許他真的很特別,和營地很有緣分,也許有別的什麽原因。

裏維斯聽萊爾抱怨過雷迪的很多怪異之處,比如總是在圖書區查找資料,一直想要打聽獲得全部資料的最高權限。根據萊爾的說法,這個雷迪好像在找什麽東西,營地裏有什麽東西是他想要找的呢?

不論是不是巧合,雷迪來到營地以後,營地就不怎麽太平,RealX也不太平。

可是眼下,這個來路不明的男孩的確幫了大忙,至於為什麽他收集營地以及世界所有人物信息並且一一分類計算,他的目的是什麽,裏維斯都不想知道。他不願意打探別人隱私,這有悖於他的涵養,聽從薩娜的意見提取雷迪的資料已經讓他感到愧歉,至於探求背後的目的,不到萬不得已他一點也不願意多想。

薩娜看上去很愉快,盡管裏維斯還是覺得她的情緒有些怪異。既然她是此次任務的最佳人選,眼下他也沒有更好的選擇,隻能把這種衝突的情緒視作女人的喜怒無常。萊爾沒有說他用什麽方法讓觀測員當天不必工作,裏維斯也沒有問,獨立工作是捕捉者必備素養,既然萊爾說一切就緒他就隻需要擔心自己的那部分工作。

“這是你的身份信息,阿莎·麗絲。你會在聖菲亞碼頭出現,上午七點,碼頭附近散步的人比較多,你出現以後,不要想任何事,如果沒有人注意到你最好,有人注意到的話,就對他們笑一笑。”

“不會有人注意到的,我選擇的位置非常安全。”萊爾滿懷信心地補充。

“那太好了。”

“薩娜,你沒有去過RealX嗎?我是說其中的任何一個。”萊爾看見裏維斯像教導一個沒有去過RealX的人一樣教導薩娜,這讓他有些疑惑。

“薩娜,你應該,好吧,這個問題並不一定要回答。”裏維斯剛想問又把話咽了回去。

“不要緊,想問什麽盡管問,隻是我的回答不能讓你們滿意。”

“沒有,你不必回答。”裏維斯對萊爾搖了搖頭,示意不要繼續追問,萊爾識趣地點了點頭。

“我應該沒有去過RealX,但是我又好像不能確定。”薩娜抱歉地笑著。

“沒關係的,薩娜,RealX-09和我們熟悉的現實世界很類似,沒有什麽需要擔心的,我和你說那些是為了避免一些潛在的麻煩,比如有人知道你來自營地。”

“誰會知道呢?”

“我們隻是說某種可能,你就當作去陌生的城市旅行就行,或者是玩一個遊戲。”裏維斯不慌不忙地說。

“好,但我怎麽才能找到諾蘭他們?”

“費德南德那裏有所有人的位置,諾蘭和喬納亞都在聖肯特尼,從聖菲亞碼頭坐船去對麵就能到,雷迪和他們在一起。利婭和喬納亞結婚了,婚禮還沒有辦。暫時你需要知道的就是這些,我們知道的也不比這更多。”

“我怎麽能把他們帶回來?”

“要他們自願回來。”萊爾回答。

“沒錯,要他們自願回來,否則,就是犯罪。”

“犯罪……”薩娜喃喃重複著這個詞,臉色由紅變白,“犯罪又會怎麽樣?”

“薩娜,別想那些,現在情況不同,警報聲每天都響好幾次,工程師們蠢蠢欲動,恐怕正在醞釀如何讓理事會取消捕捉者計劃,讓RealX時代在全麵控製下持續幾個世紀,誰也不知道那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當務之急是讓老師他們先回來再想對策。

“你就告訴老師這裏的情況:費德南德企圖控製捕捉者,並且要求理事會在捕捉者負責人不在場的情況下召開理事會會議,討論的主題卻是取消捕捉者計劃。”

裏維斯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怎麽說才能足夠表達清楚又不至於讓薩娜再次發生剛才那種緊張的情況,“告訴老師,我們都需要他回來,告訴他這句話就足夠了,一定要親自告訴他,不要使用信件或者相信任何主動說可以替你傳話的人,我們在那裏沒有同伴,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我明白了。可是,他會知道我是誰嗎?這個阿莎·麗絲,他認識是不是?”

“應該是,我們認為諾蘭認識早期RealX-09裏的一些人,比如阿莎·麗絲。”

薩娜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眼神裏卻又像什麽都沒有,她沒有再說話。裏維斯在圖書區建起屏障,原本他想讓薩娜在自己的房間裏進行連接,但考慮再三,圖書區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費德南德的人很少來這裏,何況現在已經沒有需要工程師合作的任務了。

“營養劑提供一周的能量供給,我會在圖書區保護你,一步也不離開。值得高興的是,即使費德南德發現有人擅自進入RealX,也沒權利將你斷開,你還是有機會讓諾蘭回來。”

“我明白了。”薩娜喝下一瓶粉色果汁,躺在椅子上漸漸入睡。裏維斯拿出自己的微型機器人,機器人敏捷地懸浮在薩娜額頭上方,等待裏維斯的指示。

“做連接器吧。”

“我隻能做一次連接器,一般捕捉者都把我設置成急救模式,就是最後一根回到現實世界的稻草。”

“我知道。”

“裏維斯大人,如果是您自己發生意外連接中斷,我是可以立即保護您恢複連接的,但這項功能我隻能用一次,您確定要這樣做嗎?”

“也許我需要隨時打斷連接。”

“這是違法的。”

“但如果是機器人故障呢?”裏維斯揚了揚嘴角。

“您真是聰明,裏維斯大人,能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

“完成任務後你還是在我身邊。”

“當然,隻是再也不能保護你了。”

“謝謝,開始吧。”

阿莎·麗絲的神經圖像漸漸活躍起來,萊爾目不轉睛地緊盯畫麵,生怕有半點閃失。他的肩膀微微顫抖,他知道現在開始所有的事隻能由他一人完成,裏維斯無法再提供任何幫助,哪怕是將圖像傳遞給裏維斯都有可能被費德南德的人發現,最好什麽傳輸都不要發生。

眼前的景象著實嚇到了阿莎·麗絲,她沒有出現在原定的地點碼頭,而是出現在海水深藍的海邊,背後隻有一座海拔兩千多米高的山,山上開滿粉色小花。

這不是碼頭,阿莎很快明白自己到了錯誤的地點。真是個糟糕的開始,她想道,心情卻沒有想象中那麽難過。往前稍走幾步,海風和煦溫暖,太陽半躲在白雲身後,既不張揚也不熾熱,遠處,一對年邁的夫妻緩緩漫步。

種種一切都帶給她愉悅,甚至是激動不已的歡快。同時也讓她困擾,這樣的處境應該擔心才對,為什麽自己卻無比快樂?快樂得好似隨時可以飛到半空。

有一些東西正慢慢在她意識中出現,猝不及防,而她對此雖有察覺卻並不反感。過往平靜的生活令她非常滿意,隻是平靜中缺了些什麽,盡管明白卻從未深思,隻不過是哲學家的憂人自擾,平日裏她總是這般告誡自己。

阿莎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去哪兒,等她聽到教堂的歌聲時,才發現自己竟跟隨散步的夫妻來到了山頂。

教堂周圍紫藤爬滿圍欄,幾隻檸黃的蝴蝶在馬蘭間嬉戲。走過一條很短的小徑,阿莎站在了教堂門口。

散步的夫妻已經不見,圍欄另一側,有兩個人正在交談,一個牧師打扮的中年男子和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人。

“諾蘭。”她的聲音很輕,哪怕腳底爬過的螞蟻也很難聽清她說了什麽。

她靜靜站在原地,心想著真該慶幸,這麽容易就找到諾蘭。可想到自己的容貌並不是薩娜,而是另外一個女性的模樣,她又有些惆悵。

“諾蘭。”又一次輕喚他的名字,她知道自己愛著諾蘭,這份愛對方永遠不會說出口,因為兩人之間隔著一條誰都不願踏過的石子路,這條路什麽時候出現的?

為什麽要想這些?阿莎搖了搖頭,做了一次深呼吸,好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阿莎·麗絲小姐,很高興見到您。”這聲音夾雜著海風的氣息,清澈分明。

“您喜歡這個地方嗎?”同樣的聲音又一次傳來,“我猜測您不記得這裏。”

阿莎轉過身,看見一個俊美的男子正站在她麵前,臉上帶著謙卑的微笑,如果沒有認錯——她不會認錯,這是斯泰因的容貌。這個男子難道是斯泰因?還能是誰呢?阿莎沒有預料到會見到斯泰因,但當他就站在自己麵前時,她也沒有感到過分驚訝,諾蘭就在不遠處,有他在沒什麽事需要擔心。

“你一直在RealX?”她問道。

“是的,也不是。”

“我不明白。”

“也許有人不希望您明白。”

“什麽意思?”阿莎不喜歡斯泰因說話的樣子,他欲言又止的態度透露著不誠實。“你怎麽知道我是誰?”她試探著問。

“也許我什麽都知道。”

“當然,斯泰因是天才。”

“別這麽說,費德南德和諾蘭都是天才,隻不過他們太自以為是,事實上根本不需要做那麽多徒勞的事。”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阿莎·麗絲小姐,您不想知道您為什麽會在這裏嗎?”

“我在哪裏,出了什麽事自然會有人幫助我,不必你操心。”阿莎可不是一個一兩句話就能騙到的人,何況她來這裏之前裏維斯語重心長地告訴過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在RealX她沒有同伴。

“我沒有操心。”斯泰因大笑起來,也不怕自己的聲音會打擾遠處說話的兩個人,“自以為是的人才會操心,我信奉自然,追尋真實。”

“你說完了嗎?”

“原諒我說了讓您不愉快的話,阿莎·麗絲小姐。這裏有張演出票,RealX最偉大的藝術家將帶來一出傑出的歌劇,就在今天晚上,希望您願意賞臉。到時這座小島將會很熱鬧,我可不知道有多少人會來看演出,哈茨很紅,人們像崇拜上帝和我們得以生存的這個世界一樣熱愛他的作品。”

“我不會去的。”

“您會去的,而且您最好去,您要找的人都會在那裏出現。啊,等演出完這些馬蘭就要凋謝了,秋天也就真的到了。”

說完,斯泰因轉身向山下走去,邊走還不忘揮手向阿莎告別,他玩世不恭的舉止讓阿莎很不舒服,但也談不上討厭,如果遇到一個愁眉苦臉的斯泰因那才奇怪呢。

阿莎轉身時,諾蘭已經不在了,留在原地的隻是先前和諾蘭說話的牧師,他看上去很蒼老,不僅蒼老甚至充滿疲憊。

阿莎本想離開這裏去尋找諾蘭,卻被這張蒼老的臉吸引著,記憶脫離束縛它的軌道,在她的心裏投下蹤跡依稀的苦楚。她覺得痛苦、歡喜、熾熱、寒冷,最後這些感覺變成一種身體的疼痛,她不得不彎腰蹲下,等痛苦漸漸遠離,牧師也已消失。

“你沒事吧?”一個男子將她扶起。

阿莎驚慌失措地站起身,她認出了眼前的人,“喬納亞,我的上帝啊,真的是你。”

“你是……”喬納亞大概也猜到了眼前這位女士的身份。

“我來找你們回去。”

“到我家裏去說吧,這裏不太合適。”

喬納亞帶著阿莎下山,一路上他什麽也沒有問,但已經很清楚,營地一定發生了什麽緊急的事。

聽到喬納亞回來的聲音,利婭奔出院子緊緊摟住丈夫的脖子,“吃完早飯就沒看見你,我以為你……我害怕,不知道怎麽了,整個早上我都覺得害怕。”

“沒事了,寶貝,是我昨晚做夢吵醒你,所以你沒睡好。”喬納亞表示歉意,發自真心的歉意,他看不得利婭有一點難受,尤其是因為他的錯而令她難受。

“這位是?”

喬納亞沒有回答,引二人進門,阿莎坐在客廳靠窗的椅子上。

咖啡的味道從另一個房間傳來,也伴隨著喬納亞說話的聲音:“應該是營地的人。”

“營地?”利婭壓低了聲音,和丈夫的坦然相比,她此刻的謹慎更像是訓練有素的捕捉者。

“嗯,但我不認識她,你呢?”

“我也是,從來沒有見過。”

“有可能她並不是捕捉者,而是費德南德的人。”喬納亞推測。

“她很漂亮,你有沒有發現?柔軟的淺色金發,根本不屬於這個時代,現在早就不流行這種顏色,可是這毫不影響她的美。”利婭不時向阿莎望去,目光試圖停留又匆匆逃回。

“我根本沒心思管她有多好看,我隻想知道她來這裏的目的,她是不是費德南德派來的人,她是誰。”

利婭望著窗外,完全沒有注意又有兩個人已走進房間,窗台仿佛鑲嵌的相框,大海定格眼前,記憶的波濤觸手可及。

“怎麽稱呼您?”利婭遞上咖啡。阿莎看起來很年輕,利婭卻覺得她至少比自己年長二十歲,這和容貌沒有關係,是一種很難表述的痕跡。

“阿莎·麗絲。”

夫婦的目光很快交匯又分離,不出意料兩人都不知道這個名字。

“您此行……”利婭不知從何問起,謹慎一些總沒有錯,而謹慎的最好辦法就是盡可能少說話。

“我來找你、喬納亞、雷迪還有諾蘭。”

“找我們做什麽?”

“回營地。”阿莎·麗絲說話的時候心不在焉,語態優雅卻沒有情緒,喬納亞覺得有些奇怪,有些地方不對勁,但他又說不上哪裏出了問題。

“您剛才在教堂外做什麽?”

“教堂?啊,是的,我跟隨一對夫妻到了那裏。”

“我看見您的時候您好像有些不舒服。”

“對,那時我忽然渾身疼痛。”

阿莎試圖向喬納亞解釋自己疼痛的原因,她做不到。於是,轉而解釋此行的目的。

“說起來,由於我在RealX沒有身份,又因為裏維斯堅信一切行動必須繞開費德南德的監測……”

“所以,阿莎·麗絲不是由工程師設計的新身份?”

“是的,這是一個過去的身份,被封禁的身份。”

“裏維斯確定封禁身份的活動不會被費德南德發現嗎?”

“以他的智慧應該已經考慮到這點。”阿莎沉思了幾秒,又說,“但他似乎走投無路,這是唯一可能的方案。”

喬納亞點了點頭,經過上次任務他對裏維斯的好感已更進一步,裏維斯非常優秀,假以時日甚至有可能在他之上。原先喬納亞會故意回避這些,但現在他覺得很放鬆,營地似乎正遠離自己,就好像遠在海岸線的另一邊。

“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你也不是萊爾。”

“是的,你又說對了。”

“是薩娜小姐?”利婭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薩娜?我應該想到,裏維斯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沒錯,我自己也願意來這裏,來帶你們回去。”

回去。

喬納亞和利婭故意躲開彼此的眼睛,雖然心底裏兩人都渴望對方在這個時候看自己一眼,給自己一個充滿信心的提示,但是誰都沒有這麽做。他們把眼神移開,獨自思考著自己的心事。

“最重要的是諾蘭老師,你知道他在哪兒嗎?”利婭問道。

“我應該知道,按照裏維斯設計的路線我應該先到聖菲亞碼頭,然後去附近的街道,諾蘭應該就住在那裏。”

“在聖肯特尼教堂附近是不是?”

“應該是,那裏是最近的一個行動點。”

“見鬼。”喬納亞輕聲抱怨。

“怎麽了?”利婭看出丈夫的緊張,不安地詢問,聲音有些顫抖。

“我敢保證諾蘭老師不在那裏。”

“你為什麽這樣說?”利婭皺著眉頭問。

沒等喬納亞解釋,阿莎先開口道:“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有很多疑問,而且我才到這裏一個多小時,但是一切都不太對,唯有一點確鑿無疑——諾蘭的確不在那裏,因為我在山頂的教堂門口看見了他。”

“你說老師在這裏?怎麽可能?這究竟怎麽回事?”利婭急切地問。

“你別著急,我想早晚會知道真相。”喬納亞試圖安慰妻子。

“怎麽能不著急?”利婭開始哭泣,她覺得頭暈,想走到椅子邊坐下,剛走動一步肚子就抽搐起來,內髒仿佛拉緊的繩子,於是她隻能蹲在原地渾身冒出汗來。

“她怎麽了?”阿莎問。話音未落她的腹部也痛了起來,並且逐漸加強,這種感覺她曾經曆過。這是什麽?為什麽看見利婭的疼痛她也產生了同樣痛苦的情緒?而對應的記憶呢?究竟是想到了什麽事才會如此疼痛?她沒有來過世界,本不該在這裏有任何記憶,難道是阿莎的記憶?

薩娜突然對阿莎生出羨慕和同情,她一定有著很動人的故事,這個人究竟在RealX發生過什麽?難道和眼前這個地方有關?她第一次痛恨自己對過去竟然一無所知,隻是以為記性不好,而現在她不僅憎恨這種無能,同時一個源源不斷的聲音仿佛在催促她弄清楚曾經發生的一切。

“她是不是懷孕了?”阿莎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問。

利婭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阿莎,用盡全力說:“你怎麽會這麽說?”

“親愛的,她不明白RealX的規則,她第一次來這裏。”喬納亞連忙解釋。

“不,你讓她把話說完,為什麽這麽說,阿莎?不,薩娜,你向來很疼愛我,請你跟我說實話,為什麽你這麽說?說我懷孕了,這到底什麽意思?”

利婭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喬納亞已經扶她坐到椅子上,看上去她的疼痛也比先前有所緩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莎使勁搖頭,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

“你不知道又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利婭,阿莎剛才也不舒服,你讓她休息一下,想一想再說。”

“如果真的是呢?”利婭拽著喬納亞的手,聲音近乎乞求。她想和喬納亞聊聊懷孕的事,不希望被他的一句神經覺聯症輕易打發。

“為什麽不可能是真的?你們已經結婚了不是嗎?”阿莎問。

“你不明白,這裏……”

“這裏什麽?”

“她想說,在RealX裏不可能會懷孕。”

“對不起,也許是我的幻覺,我經常有奇怪的感覺……”阿莎自言自語。

“沒關係,不用放在心上,你們都需要休息一會兒,既然諾蘭老師在教堂,我去找他。”喬納亞覺得自己還是出去透透氣會好一些,何況又有了老師的消息。

“也好。”阿莎說。

“利婭就麻煩您照顧一下。”

喬納亞見利婭的情緒漸漸穩定,便打算再去一次山頂。盡管將這兩個出現神經聯覺症的女人留在家裏讓他有點擔憂,但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到諾蘭。

一切看起來很順利,萊爾計算著時間,猜測阿莎已經找到諾蘭,神經成像圖顯示阿莎情緒穩定,沒有任何特殊跡象。

裏維斯坐在圖書室,感到四周異常安靜,連一絲灰塵的喘息都小心翼翼。他看著眼前保存完好的《威廉·莎士比亞的喜劇、曆史劇與悲劇》,撫摸著書頁邊緣,祈禱時間快些流逝,這場開始於RealX的危機是如何像颶風一般將營地裏的每一個人卷入其中的呢?他試圖從莎士比亞臉上看出一些線索,當然一切隻是徒勞的自我安慰。

萊爾那裏沒有任何消息,對裏維斯來說這一點本身就算得上最好的消息,他相信萊爾能處理好監測工作,但能否繞開費德南德的控製,他完全沒有把握。

喬納亞離開後,利婭建議阿莎去海邊走走,悶在房間裏叫她心慌。阿莎同意了。

海風似乎躲進雲層中,天空低沉,不再是晨間的澄淨明朗。

“阿莎,我很好奇,你為什麽覺得我懷孕了?”

“你還在想這個嗎?我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現在想來,這話簡直太不禮貌了。”

“不,阿莎,我想這背後一定有什麽原因,你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被愛情衝昏頭腦。”

“我當然知道,利婭是個聰明的孩子。”

“雖然遠不如喬納亞出色,但我也絕對不會犯糊塗,我愛喬納亞,非常愛,愛到我願意為他死,願意為他離開任何地方,隻要在他身邊,我就覺得心滿意足。但是,即使這樣,我也不會變成一個無知的人,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也許愛情真的會讓人變了樣子。”阿莎喃喃自語。

“但是捕捉者的訓練讓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擁有可靠的理智,雖然我和喬納亞留在了RealX,我是說,雖然喬納亞‘脫離’了營地,但他一定有非這麽做不可的道理,我相信喬納亞不會輕易背棄老師和營地。”

“這一點我和你一樣相信,利婭。”

“那也請你相信我和你有一樣的……感覺。”利婭的聲音越來越輕,一陣海浪來了又去,仿佛要把她的聲音也帶走。

“你是說不是毫無道理的錯覺?”阿莎放慢腳步,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比任何時候都空白得讓她失望,她在心裏抱怨,以前自己為什麽從來沒有在意過這種羞恥的蒼白。

“是的,我想這種感覺一定有道理。”

“人的感覺有時候沒什麽道理。”

“可我們都出現了沒有來由的感覺,就不那麽正常了。”

阿莎看著眼神異常堅定的利婭,她的目光正緊緊盯著自己,仿佛看透了她腦海中蒼白一片的荒漠。

“阿莎,你又是誰?”話題轉移得很快,利婭的神色再也不是之前的慌張,此刻看著阿莎的是一張鎮定、理性、充滿智慧的麵容。

“你是誰,阿莎·麗絲?”利婭又一次重複問題,壓力讓阿莎喘不過氣來。

“我痛。”她說。

“為什麽痛?”利婭的眼神一動未動。

“我很快樂,又有些憂傷;很快樂,不,是憂傷;我充滿希望,希望像正午的陽光;我充滿力量,好像可以征服世界;我被溫暖包圍,溫暖,來自頭頂的陽光……”

“你在說什麽,阿莎?”

阿莎怔怔地望著海平麵,時而微笑時而流下眼淚,她吞吞吐吐又不斷重複著一些沒有內容的話,仿佛陷入神經聯覺症。

“阿莎。”

利婭的聲音阿莎完全沒有聽到,足足幾分鍾的時間,她一直重複著快樂、悲傷、希望和絕望,這其中最讓利婭在意的是她不時說起的“疼痛”。

“薩娜。”利婭大聲呼喊她另一個名字,想著也許能讓她注意自己。

“讓我來吧。”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利婭下意識轉身抬起腿向聲音的方向踢去。

男人後退了幾步,動作有些狼狽,看上去全然沒有準備。

“你是誰?”利婭問道。

“維爾特爾,我是一位牧師。”

“牧師?”利婭詫異地重複。

“是的。”

阿莎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發生的事,沒有注意到利婭之外還有一個人正在注視著她,隻覺自己掉入雪地中,陽光亮得刺眼,天空和大地一樣白,白得像掏空的宇宙。

“阿莎,是你嗎?”維爾特爾輕聲喚道。

利婭站在一邊默不作聲。

“阿莎,你還記得這裏嗎?”男人又問。

維爾特爾反複耐心地詢問,不知疲憊。阿莎依舊時而哭泣時而微笑,兩人的模樣看起來既好笑又可悲,仿佛一對年老夫妻正試圖追憶被海浪翻卷後支離破碎的愛情,仿佛一個丈夫正試圖喚醒大腦模糊的妻子。

利婭不忍打擾這兩個人,盡管這個叫維爾特爾的人來曆不明,盡管他知道阿莎身份這件事更是疑點重重。

“你說過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忘了嗎?”麵對著大海,維爾特爾開始自言自語,“你走後,相思草都枯萎了,我照料不了它們,隻能任由雜草將它們的領地占為己有;你走後,海上再也沒有飄來一艘船;你走後,我再也沒有彈琴,也不再畫畫,你不喜歡我迷戀藝術,但你不知道我眼裏最美的藝術是你,你才是我最深的迷戀。阿莎,你發生了什麽?我們彼此間的承諾你都不記得了嗎?”

他的聲音漸漸成為一種抽泣,伴著歲月老去的斑駁,仿若一葉小舟在礁石堆裏磕磕碰碰,隨時都會沉沒。

利婭早已被維爾特爾的深情打動,眼淚掛在臉頰,隻有阿莎,好似完全看不見他們,看不見眼前的人。

不,她看見了,她轉身望著維爾特爾。利婭按壓著胸口,生怕心跳聲也會打擾這對情侶。

她祈禱阿莎能認出這位癡情的男子,如同祈禱著喬納亞對自己癡情不變一般。

可奇跡沒有因為愛情而發生,阿莎兩眼空洞,她望著維爾特爾,神情漠然。就在男人即將接受慘淡的現實時,她的雙手緊緊捏住男人的肩膀,眼神凶猛,仿佛要把他殺死一般。

“諾蘭在哪裏?早上和你在教堂門口說話的男人在哪裏?”

維爾特爾雙腿顫抖,二十年的時光等來的愛人竟然把自己當作陌生人,他不能接受,也不願意接受,可眼下事事都由不得他,阿莎開口便問另一個男人的下落,他勸慰自己,她失去了記憶,她遇到了什麽痛苦的事,她沒有拋棄兩人的愛情。

“快說,諾蘭在哪兒?”

“我不知道。”維爾特爾拒絕回答。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又為什麽在這裏?我們認識嗎?我認識你嗎?”阿莎急躁的樣子仿佛在她身後有一輛火車正朝她飛馳。

“阿莎,你回來了,而你回來就是為了折磨我嗎?”

利婭真擔心維爾特爾會支持不住,他一定愛阿莎愛得很深,也許遠遠超過自己對喬納亞的感情。不,不會的,她趕緊搖頭,沒人能比我更深愛著另一個人,我願意為喬納亞死去,不需要理由,這是我對他愛的一部分,最小的一部分。

“阿莎,不要這樣,我受的折磨已經夠多了。”

阿莎轉頭不再理會維爾特爾,朝著大海走去,翻湧的浪花圍繞她的膝蓋,她緩慢向前移動,全然忘記了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太平洋。

“你要去哪兒?”

“愛是午後的雲朵/在你畫布的倒影裏/你寫的歌/是我最愛的旋律/你說不/我才是你最愛的旋律。”

“這是我寫的詩,你還記得。”維爾特爾拉起阿莎的手,“快停下,阿莎,發生了什麽事,你快停下。”

“為什麽要停下?你看前麵的山頂,那塊地方我們可以建造新的家,我喜歡那裏,迎著海風種滿相思草,你可以坐在院子裏畫畫,畫海浪、晨曦、鑲著銀邊的雲,再也不會有人打擾我們,我們選擇自己的生活,RealX屬於所有人。”

“可是你不在了,你走了,你拋棄了誓言,快停下,阿莎,前麵不是山頂,是大海。”維爾特爾不知所措。

“說什麽胡話,你沒有聽見銅鈴的響聲嗎?大海怎麽可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大海是沉悶的,默默吞噬一切,山不一樣,它看著你,保護著你,從不要你回饋什麽。”

“阿莎,不要再往前了。”利婭跑上前抓住阿莎另一隻手。

“薩娜,是我,你看著我,我是利婭。”利婭喊著阿莎的另一個名字,試圖將她喚醒。

阿莎滿臉笑容朝向大海走去,維爾特爾不願放棄,兩人的身體時而露出海麵,時而沒入水中。

“薩娜……”利婭隻能往回走,她無能為力。

然後,她看見了諾蘭,看見他淹沒在海水中,接連兩陣大風吹得她睜不開雙眼。

不知過去多久,她才睜開眼,“老師。”她驚慌失措。

諾蘭沒有理睬,隻是抱著薩娜,等她醒來,又像等她死去。利婭說不清這種感覺,從剛才怪異的大風吹過時開始,她的意識就變得混亂不堪,好像很多本被撕開的書同時拋向天空,她不管怎麽努力都無法拚湊出它們應該有的樣子。

劇烈的咳嗽聲劃破海風,薩娜抱著諾蘭失聲大哭,維爾特爾雙手撐地,仰望天空,沒有一點光,天空在他眼裏像被太陽丟棄的孤兒。

“跟我回去,諾蘭,我們回營地。”薩娜請求著。

“好,我跟你回去。”

“現在就走。”

“我知道一定能找到你。”

“當然,你一定能找到我。”

這到底怎麽回事?利婭一臉茫然,看著兩人的對話,利婭仿佛完全不認識眼前這兩個人,一個念頭湧上她的心頭,難道薩娜愛著老師?也許他們一直彼此愛著,隻是沒有人知道,或者從來沒有告訴對方?

站在山頂的斯泰因哈哈大笑:“真是一段纏綿心碎的愛情。”

“你說什麽?”喬納亞奔跑上山本想尋找諾蘭的下落,卻不料隻是見到了斯泰因,“你怎麽在這兒?”他接著問道。

“你要我回答哪個問題呢,喬納亞弟弟?”斯泰因邊笑邊回應,歡快得好像剛看了一場馬戲團演出。

“都要回答。”

“你的問題總是很多,也不知道你到底對什麽感興趣。”斯泰因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嘴角依舊掛著微笑。

“你怎麽會在這?”喬納亞重複之前的問題。

“我是來找維爾特爾的。”

“維爾特爾是誰?”

“是一個生活不如意的人,一個好人。你一定會喜歡他,他和你很像,善良、正義,好欺負。”

聽到好欺負時喬納亞本想反駁卻實在提不起興致,正如斯泰因所言,他有太多問題,太多需要理清楚的事情,對於這些事情斯泰因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但是要他說出來恐怕並不容易。

“你剛才在笑什麽?”喬納亞隻好換一個問題。

“久別重逢,家人團聚是不是很好笑?”斯泰因說著說著又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絲毫不考慮修養問題。

“需要笑成這樣嗎?”

“當然啦,你不知道這件事多麽**氣回腸,簡直是世界上最離奇的愛情故事,我本來以為這一天要到維爾特爾死後才可能發生,沒想到,今天他們就重逢了,太值得高興了。早知道緣分如此神奇,我都不必邀請那位女士觀看今晚的演出了。”說完斯泰因又忍不住笑起來。

“女士?你說的女士又是誰?”

“還能是誰?不合時宜的淺金色頭發,柑橘的甜味,嗯,我覺得那味道有點過去時代的氣息,我不怎麽喜歡,你呢,喬納亞,你喜歡柑橘味嗎?”

“你說的是……”喬納亞不願意說出阿莎的名字,斯泰因很配合地幫他說了出來。

“阿莎·麗絲。你還應該知道她的另一個名字,薩娜·勒梅塔耶,哈哈哈哈哈。”

除了她還會是誰呢?如果是一個普通人斯泰因又怎麽會笑得如此瘋狂。

“你說她和維爾特爾認識?”

“何止認識,他們相愛,彼此深愛對方,阿莎願意為了維爾特爾永遠留在RealX,而維爾特爾也願意為了阿莎放棄他信仰的上帝。啊,你剛結婚,應該很能體會這種感覺吧,真愛至上,其他都不重要,不重要。哈哈哈哈哈哈。”

斯泰因聳聳肩,收起笑容。

“你怎麽知道阿莎的身份?”喬納亞站在斯泰因正前方,厲聲問道。

“別這麽緊張嘛。”

“你怎麽知道他們相聚了?以及我們所有人在什麽時候出現,在哪裏出現?你怎麽知道所有的事,甚至你為什麽比營地知道得還要清楚?”

“你怎麽又問那麽多問題,我要回答哪一個?”

“都一樣,不,都要回答。”

“我說老弟,你自己不會看嗎?沒你想得那麽複雜,當然也絕對不簡單,可是有時候有些事是你想得太多,你們捕捉者以為什麽都能預測,什麽都該是朝著確定性的方向發展……我該說你們天真好呢還是說你們自以為是,就算構成宇宙的是數學,但也絕不僅僅是那些數學公式。”

“快說正題。”喬納亞提高了嗓音。

“你這人真固執,用眼睛看都不會了。”

喬納亞明確感受到來自斯泰因的嘲笑。他接過斯泰因遞給他的東西,喬納亞拿在手裏發現它有點重,是一個銅質望遠鏡。

“現在知道我為什麽笑到現在了吧,你真是太有趣了,還以為我有什麽超能力,高科技……不過是你傻乎乎地忘了人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哈哈哈。”

喬納亞拿起望遠鏡往沙灘望去,他看見諾蘭、利婭、薩娜和一個沒有見過的中年人,這個人的長相似曾相識,可以確定的是,他就是斯泰因所說的維爾特爾。

“看到熟人了嗎?”斯泰因在一旁問道。

“嗯。”

“好了,現在你的問題我都回答了。”

“沒有,這個不算。”

“為什麽不算?”

“你當我是傻子嗎?一個望遠鏡就讓你比營地知道更多的事嗎?”

“你為什麽不回去問問諾蘭?對了,他們應該會去你家,你不妨現在回去聽一個你從未想象過的故事,這個故事**氣回腸,也許能喚醒一些沉睡的記憶。”

“你是說薩娜和維爾特爾?”

“快回去吧,去看看虛假的真理是如何活生生地拆散兩個相愛的人,看看理性是如何冷酷地要求人們做出選擇,並且打著正義的旗號泯滅人性。”斯泰因的語氣一反之前的玩世不恭,突然變得真誠又嚴肅。

“不,你別想騙我離開。”

“放心,我不會離開的,我可不會錯過今晚這場好戲。你一會兒看到的不過是場熱身表演,真正的盛宴在月亮爬到教堂的十字架頂端,在篝火燃起的午夜,在太陽與月亮難分彼此的喧鬧聲即將穿破你耳膜的瞬間。”

“夠了,我沒心情和你說這些。”

“對,我說的都像假的,利婭也有些神經質,在你眼裏阿莎好像也不正常——她的確不怎麽正常,你一定要問問諾蘭她究竟為什麽會這樣。至於諾蘭說的話,當然,他就是真理,你千萬要認真聽,聽聽有什麽奇怪的地方,記得回來告訴我。”

“當然,我很想親耳聽聽那些控製RealX的手段如何用來控製你們的人生。”說完斯泰因再一次大笑起來,他起身往教堂走去,笑聲漸行漸遠,伴著一場匆匆而過的海風。喬納亞感到最後的笑聲裏竟不是嘲諷,而是隱忍與痛苦。

喬納亞回到家中,利婭緊緊抱住他,好像他隨時會消失一樣。兩人走進客廳,諾蘭他們正安靜地站在窗邊,誰也沒有說話的打算。

“老師。”喬納亞站到諾蘭身邊,諾蘭輕輕點了點頭。

喬納亞溫柔地問妻子:“剛才你們都在沙灘上?發生什麽事了?”

“說來話長,可是你怎麽知道我們在沙灘上?”利婭驚詫地問。

諾蘭看了喬納亞一眼,眼神疲憊。

房間裏出奇安靜,連波斯**瓣掉落的聲音都變得沉重。

“薩娜,先告訴我誰讓你來這裏的?營地怎麽了?”諾蘭打破沉默,房間裏每個人好像都鬆了口氣。

“是裏維斯讓我來的。費德南德對你離開營地的事非常關心,大家都知道他早就想讓捕捉者消失,你的脫離對他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理事會也沒辦法,畢竟還要依靠費德南德和他的工程師們,雖然一拖再拖,可是會議時間最終還是確定了,我們必須回去,諾蘭,你必須自己回到營地去。”

“他還是那麽沉不住氣。”諾蘭低聲自語。

“老師,我也認為您必須回去,否則您幾十年的心血恐怕……”

“捕捉者計劃嗎?”諾蘭回應。

“是的。”

“還不都是因為你們一個個都跑到這裏來了。”他的話讓喬納亞和利婭羞愧難當,但話裏卻沒有半分指責的意思。

“你們應該都知道擅自留在RealX的結果吧?超過時間無論理由是什麽,我們都回不去了。”

“不,老師,您可以回去,我想費德南德不敢對您怎麽樣。”

“他一定會很高興看見我回去,接受理事會的審判。”

“捕捉者計劃真的會被取消嗎?”利婭小心問道。

“捕捉者還剩下兩個人,裏維斯和萊爾,他們已經優秀到能把阿莎這個身份找出來,這可是連費德南德都不想看見的人。”

“所以裏維斯和萊爾很安全對不對?”薩娜總覺得現在在營地的裏維斯和萊爾正承擔著遠比他們任何一個人更大的風險。

“不如說,我們才是最安全的。”雷迪的聲音很輕,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這句話吸引,連諾蘭也看著他。

“這些事情都是因為你來了以後才發生的。”利婭突然走到雷迪麵前,大聲說道,“我不知道怎麽說,但是你沒來營地之前,所有的事都井然有序,真不知道諾蘭老師為什麽破例讓你成為捕捉者,這件事或許早就傳到理事會那裏。營地每個人都好像能對這件事說上幾句自己的猜測似的,他們有什麽資格這麽做?老師何必受這種質疑?”淚水在利婭眼中打轉,前赴後繼滾落下來。喬納亞把她抱在懷裏,同時也希望她不要繼續說下去。

“我想我已經找到了。”雷迪的語氣毫無波瀾。

這句話喬納亞和利婭都沒有注意,窗戶又不知何時被人打開,也許是午後太陽漸淡,增強的海風經過窗台時把窗戶打開了。雷迪的聲音近乎自言自語,顯然沒有好好回答薩娜的意思。

諾蘭卻清楚無誤地聽到了雷迪的聲音和他那句話的意思。他緩緩走到雷迪麵前,想開口說些什麽,又一臉痛苦地轉過身去。

沉默,隻有風還在吵鬧。

“阿莎,我們的孩子也該這個年紀了。”維爾特爾望著雷迪,雙眼朦朧。

“你在說什麽鬼話?”利婭大喊,“你和阿莎在RealX之外也相愛過嗎?”

“Real之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維爾特爾一臉疲憊。

“開什麽玩笑,這裏是RealX,不管你是否意識到,不論你是否把這裏當作真實世界,這裏都是虛構的,也不是你把它稱為‘世界’就可以改變的。在這裏你不可能有雷迪這樣年齡的孩子,不可能。”

“住嘴。”阿莎突然尖叫起來,“不要對他這樣說話。”

維爾特爾感激地看著自己的愛人,十幾年來他第一次感到勇氣和力量又回歸生命之中,他堅定地向阿莎走去,伸出蒼老的右手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阿莎沒有拒絕,也沒有回應,隻是讓他握著,她沒有覺得任何異樣,好像海灘上那對上了年紀的夫妻一般,握著彼此的手,平靜而熟悉。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誰能說清楚些?”利婭打算離開房間到門外透透氣,她感到體內升起許多泡泡,這些泡泡隨時會脹裂到讓她喘不過氣來,“我要去外麵走走。”她在喬納亞耳邊說。

喬納亞對妻子點點頭,把她摟得更緊一些。

雷迪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維爾特爾,隨後漫無目的地繼續自己的思考,在利婭看來他坐在那裏卻像假象一樣。

“我來解釋吧。”還是諾蘭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雖然我也不完全清楚,但我會把知道的告訴大家,至於聽完這些事你們有什麽想法或者打算怎麽做也不必告訴我。在開始之前,我希望大家都記得雷迪剛才說的話——‘目前來說,我們才是最安全的’,沒人能讓一個連接狀態的人斷開連接,這是至高法律禁止的行為,別說費德南德無權如此,即使是理事會也無法破壞你們的連接狀態。但是也要記住,它同時意味著什麽。”

這項法律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現在想來的確如此,RealX應有盡有,而營地似乎已經名存實亡。

房間裏再次陷入沉默,大家等待諾蘭的聲音再次響起,好像在等待就此向一段舊日時光告別。維爾特爾也拉著阿莎,盡管阿莎還是無法記起這個深情的男人究竟是誰,但她沒有拒絕自己,這已經足以令維爾特爾感激不盡。

雷迪靠著窗,後背倚靠在牆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中,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諾蘭見眾人似已做好準備,他深呼吸一口氣:“事情要從二十年前講起,我從陸軍部隊退役還不到一年,有一天一個自稱代表全人類利益的神秘組織找到我,問我是否了解一款叫作‘RealX’的遊戲。我對這種遊戲不太熟悉,那時候我心裏想,遊戲和我有什麽關係,我隻熟悉戰爭,在已經傷痕累累的世界,持續不斷地戰爭,人類真夠折騰的。

“神秘人告訴我,RealX不一樣,是觸手可及的天堂,沒有戰爭也不會有死亡。對於剛從無意義的戰爭中走出來的我,聽到有這樣一個人類世界,我的大腦想象到的自然就是天堂。”

說到這,諾蘭停頓了一下,雷迪關上窗,生怕海風會把這裏的故事帶到窗外一樣。

“我不知道天堂是什麽樣,更沒有奢望過人類能以活著的狀態進入天堂,我沒有學過醫,也沒有研究過宗教和神學,我主修的專業是語言文學,人類的身體和意識清醒著進入天堂,這樣的事我隻在小說裏讀到過。但那時候我們別無選擇,自然被毀了,人類還漫無目的地互相攻打了十多年,終於到了考慮自身這個物種是否會就此走向滅亡的時候,我意識到也許RealX會成為一個新的時代。”

喬納亞並不在意這些,他猜測那個代表“全人類利益”的組織也許是一個宗教組織,如果是這樣,斯泰因總是在教堂出現也就並不奇怪了,他看了一眼維爾特爾牧師,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雷迪依舊靠在窗邊,對諾蘭之前說的話沒有任何感覺,對接下來他要說的也沒有任何期待,但他注意到了諾蘭說自己曾經主修“語言文學”,他看了一眼維爾特爾,又看了一眼阿莎,最後眼神快速經過諾蘭。

“最近一次技術爆炸後,即使沒有氣候災難,人類的精神世界也麵臨破碎不堪的局麵,全世界的人類都不同程度感染著無所事事、藥物依賴、沉迷虛擬遊戲,大家追尋便捷的生活和簡單的快感。

“我想無所事事下去,我的生活就是沉浸在書裏,成堆的書,沒日沒夜地讀書,這似乎和那些依賴藥物和遊戲的人沒有區別。我答應了神秘人的邀請,但有一個條件,我說我需要知道他們的身份和RealX的來龍去脈,我受夠了當兵時什麽都不知道隻懂得執行任務的生活。”

“他們告訴我,我的一個夥伴已經接受了這項任務,我們會配合得很好,你們應該能猜到,那個人就是費德南德,他比我到營地的時間更早一些,早了一周零三天。

“費德南德是您的夥伴?您和他之前就認識?”利婭迫不及待開口。

“他是我大學的校友,在學校的時候他就是個天才,幾乎沒有一個教授不知道他,而且他從不低調。”

“真讓人討厭。”

諾蘭沒有責備利婭打斷他,他倒是正好想休息一會兒,疲勞感已經變成一種負擔,諾蘭意識到身體在發出警告,他需要休息。在海邊觀賞落日,在清晨漫步,夜晚聆聽細雨落在樹葉上,但這樣的生活不屬於他。也許曾經他有過這種生活,仿佛上帝偷偷把別人的幸福錯給了他。後來又要了回去,剩下他一個人既不能抱怨又無法忘卻。

窗外,一陣巨浪帶來微涼的風,同時帶來的還有另一個人的聲音。

“老師,後麵的故事讓我來說吧,我生怕您說得不準確,誤導大家。”

“你好像很確定你知道的才是正確的。”諾蘭對那個聲音說道。

“恰恰相反,這麽說正好說明您太執著於正確與錯誤,真沒想到一個讀文學的人居然有如此強烈的對錯觀,我真想說您不從事政治工作簡直太可惜。哦,當然,誰說營地工作和政治沒有關係呢?”

眾人麵麵相覷,誰都不知道斯泰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利婭衝他問道:“你為什麽在這裏?連接限製對你無效嗎?不能私自進入他人住宅你不知道嗎?”

“別這樣,利婭。”喬納亞小聲阻止妻子。

“當然有效,但不是什麽連接限製。喬納亞,有必要明確向你妻子指出,我並不是有什麽特權的人,至於連接限製,我像RealX裏大部分人一樣循規蹈矩,可惜,這和你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什麽意思?”利婭的語氣依舊充滿敵意。

“我根本不是通過連接突然在這裏出現,我就是從房門走進來的,不是在某個位置斷開連接,一分鍾後在相隔幾十公裏的另一個位置突然出現,我是走過來的,就是字麵意思。房門沒有關緊,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敲門也沒人理睬,海風經過時門就自己打開了。有趣的是,你們竟然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有人進來,一直到我大聲說話時你們才發現,我就這麽讓你們覺得安全嗎?”斯泰因大笑起來。

剛才的一陣風讓諾蘭恢複了一些平靜,他在RealX的這段時間,斯泰因就像消失了一樣,而現在他自己出現在他麵前,帶著一貫的玩世不恭和驕傲。諾蘭想到他是有權利不再愛這個少年的,也有權利讓他明白因為他的自私給多少人添了麻煩。但是這些話好像都說不出口,內心裏總有一隻蒙著藍色紗布的眼睛在幽怨地望著他,靈魂在那道目光裏遊離,越來越模糊不清。

“真不愧是老師,您真的不擔心我說錯話嗎?”

“你做錯的事我都承擔下來了,還會擔心你說錯話嗎?”

“別這麽說,我可不是針對老師,您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齡。您看看維爾特爾,你們的年紀差不多吧,倒是阿莎還是和我想象中一樣美麗,可惜她的美麗好像不會隨時間的變化而改變,一朵花再美如果從來都不變,那也就失去美好的意義了,不是嗎?”

“繼續說。”

“您猜費德南德知不知道我們現在聚在一起?他要是知道了會有什麽反應?”

“簡直胡鬧。”諾蘭有些生氣,但沒有阻止斯泰因繼續發表他的言論。

“在您看來我不是一直都在胡鬧嗎?可我發現事情根本不是您想的那樣,也就是說營地所有的事都不真實。”

“你在胡說什麽?”喬納亞非常生氣。

“喬納亞,你早就在懷疑了不是嗎?營地告訴你RealX是不真實的,每天你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什麽?RealX在線人數,危機等級,在線時間。”

“是的,那又怎麽樣?這是我們的工作。”喬納亞驕傲地說。

“你初到營地的時候諾蘭告訴過你什麽?”

“我們的工作是保護RealX和RealX裏所有的人。”喬納亞記得清清楚楚。

“為什麽要你們保護?”

“因為危機等級如果上升,RealX會發生危險。”

“這裏發生過危險嗎?”斯泰因自顧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喬納亞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那是因為營地持續的工作才沒有讓危險發生,是因為每一位捕捉者忠誠地工作。”

“忠誠?”斯泰因重複著這句話,邊說邊笑,俊美的五官開始變得扭曲,“對了,哈茨的演出就要開始了,我想談話先到這裏吧,有些事說來話長,但哈茨的演出誰都不想錯過。可惜,裏維斯不在這,他一定會對這些新編劇目感興趣的,他可真是個既懂得戲劇又十分有趣的人,喬納亞,他可比你有意思多了。”

喬納亞的手心滲出汗來,利婭用力握了一下丈夫的手,仿佛在告訴他,“你是最好的,別聽斯泰因亂說。”

喬納亞沒有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然後走到門前,伸手打開半掩的門,斯泰因臨走時轉身拍了拍喬納亞的肩膀,又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喬納亞沒有回應,客人離去後,他用力把門緊緊關上。

“今晚的演出大家都去吧?”喬納亞的聲音有些顫抖。

“去。”諾蘭回答。

“我先回去,阿莎,晚上你一定要來。”維爾特爾離說道。

阿莎沒有回答,她有些舍不得維爾特爾離開,但隻是匆匆看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不想去。”雷迪說道,“我想我最好現在回營地去。”

“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雷迪看了一眼諾蘭,眼神仿佛在等待諾蘭的回應。

“暫時還不行,需要我陪你出去聊聊嗎?”諾蘭問道。

“不用,我隻是還有些問題沒有想明白,也許我可以和牧師聊聊,要是您不介意的話。”

牧師點了點頭,“我很樂意,孩子。”

“等一等,雷迪,你最好留在這裏,不要輕易接觸RealX裏的人。”喬納亞看著眼前這些人,覺得自己忽然就成了局外人,什麽都不知道,卻又不能置身事外。

“如果沒什麽事,我想休息會兒,各位可以在客廳裏休息,或者去院子裏散步,我有些累,還想吐。”利婭說完朝臥室走去。

諾蘭眉頭緊皺,看著利婭,阿莎也看著她,雷迪也同樣看著她,利婭發現自己好像被很多雙眼睛盯著,她拉著喬納亞走進臥室,直到臥室門打開又關上,才覺得那些眼睛終於放過了她。

“我想吐,親愛的。”

“你太緊張了,寶貝。”

“我不想回營地,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所有人都在離開我。”

“不要胡思亂想,我最愛的利婭,求你不要胡思亂想。”喬納亞單腳跪在床邊,利婭的臉色看上去微微泛紅,她的身體一直很好,可是此刻,喬納亞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妻子如此虛弱。

等到利婭睡著,喬納亞才開始思考整件事,看起來斯泰因知道一切,諾蘭肯定也知道,他有些不甘心,整件事從頭到尾好像隻有他什麽都不清楚。如果回到營地,也許他和利婭再也不能見麵,費德南德必定會要求理事會執行對捕捉者的監管措施,也許去另一個由工程師設計的監獄,但絕對不會讓利婭和他在一起。

諾蘭說得沒錯,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要回去,按照現行法律即使是理事會也不能斷開他們的連接,這樣的人生雖然無所作為,但至少可以和利婭共同度過。她看著妻子熟睡的麵容,利婭不該承受任何痛苦,去它的理事會,喬納亞心中暗暗有了決定。

裏維斯看著時間漸漸過去,離會議開始還有不到一天時間,徹夜未眠使他看起來略顯疲憊,但任何不謹慎都可能導致前功盡棄,他不敢怠慢。RealX的在線人數和活動時長進一步攀升,而危機等級卻在逐漸下降,已經下降到安全線以內,這樣看來,RealX暫時不會有什麽問題,理事會也許會理解營地出現的脫離現象是為了應對危機等級居高不下這一特殊情況,也許理事會將認真考慮這一點,費德南德沒有辦法在這件事上搶走半點功勞,想到這,他終於感到輕鬆一些。

“之前的情況很穩定,按時間推算她應該已經找到諾蘭。”萊爾如實告知觀測情況。

“我這邊也很好,也許該感謝工程師不喜歡來這裏。”

“他們已經在一層到處走動了。”萊爾補充道。

“這麽著急,理事會還沒做出決定呢。”

“費德南德也許覺得勝券在握,老師的脫離真是自己把一層拱手讓給了費德南德。”

“他一定有苦衷,你看那裏。”裏維斯抬了抬頭,萊爾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危機等級降低了。”

“是的,RealX密集關閉問題好像也緩解了,現在一小時僅有兩三個RealX小世界自動關閉,難怪工程師有時間來一層晃**。”

“是。”這個數字並不讓萊爾驚奇,和上一次他看見一閃而過的降低相比,這一次的數據並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倒是裏維斯看上去對這個數值很在意。

“這能讓理事會相信捕捉者的工作是有意義的,雖然老師他們的行為有些不合規矩。”

“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把時間定得如此精確,晚一點回來並不意味著什麽不是嗎?”

“可是如果每個人每一次都多停留一天,你知道後果是什麽嗎?”

“用不了多久,RealX的生活時間會超出理事會規定的安全範圍。”

“是的,如今這些數字還在攀升。按之前的經驗,如果人數和時長持續增高,危機等級很難保持在2~3級的水平;可是很奇怪,時長已經超過21/24小時,危機等級卻下降了。”

“很反常。”萊爾說。

“不能說反常,萊爾,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你記得有過那麽高的數值嗎?”

“沒有。”萊爾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實說,我很擔心,甚至有些懷疑……”裏維斯斷斷續續說完這句話,他有些遲疑是否合適讓萊爾知道自己的想法。

萊爾表情凝重,隨後說道:“你在懷疑危機等級的數據可能有問題。”

裏維斯有些吃驚,萊爾的智慧並不在他之下,兩人之間完全沒有必要各懷心事,他點了點頭,補充道:“不僅如此,我懷疑的不止這些。”

“可現在最重要的是讓老師他們回來。”萊爾冷靜地說。

“是的。”

“除了等待,我們什麽也做不了。”

“我去不了世界了。”裏維斯忽然轉變了話題。

“為什麽。”

“你看。”

萊爾順著裏維斯的目光看向薩娜,他看見薩娜額頭上方一個展開的圓球。

“是的。”

“為什麽?”萊爾認為裏維斯的行為簡直不可思議。

裏維斯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實在想不出除了這樣做還有什麽別的更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