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頭再來 1.

站在真理塔的高層電梯裏,法拉開始厭惡自己。

選擇走上罪物獵手道路的原因之一就是想要脫離父親的蔭蔽,可每當遇到困難時,自己就會本能一般地來到這裏。沒有敲門,法拉徑直推開了父親的辦公室。站在書櫃前整理資料的父親看到她,默默點頭。

“幾天沒回家,見了女兒就不說句話?”

“上次問你晚飯吃得怎麽樣,你嫌我太囉唆。”

沉默。

“不關心我,也不關心你的藍色藥丸嗎?”

“如果你吃了,一定會打電話叫我回家。”

法拉偷偷咬著下嘴唇,這樣的對話同樣令她厭惡。隻是她也說不清,究竟是厭惡父親,還是厭惡自己。

父親將整整齊齊的一摞紙質論文放在辦公桌上,直了直腰杆:“說吧,什麽事?”

“死去的人……”法拉看著窗外烏突突的天空,組織了一番語言,“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可以複製出死去的人的意識?”

父親在皮椅上坐下,麵對著女兒答道:“舊時代有一種技術,可以記錄下人類在某個時刻的狀態,需要時再通過量子糾纏態技術製作出複製體。但隨著外網的異變,這項技術早就埋葬在了廢墟中。”

法拉想了想,問道:“當時這項技術的普及度高嗎?”

“根據我讀到的文獻,即便在舊時代,它也僅僅是軍方的秘密項目。有大國的軍方成功開發了全套的設備,命名為‘Ash係統’。”

“Ash……”法拉品味了一番這個名字,“這個係統可以複製出意識嗎?我是說,沒有身體,僅有意識。”

“很顯然這是不可能的。人類的意識依賴於神經係統而存在,你能寫一種算法,將代表了意識的信息在人體全部信息中分離出來嗎?”父親十指交叉,握在胸前,抬眼看著女兒,“遇到奇怪的罪物了?”

法拉沒有作聲,父親幹笑一聲,繼續說:“放在以前,有人對我說靈魂出竅之類的,我肯定聽都懶得聽,因為這不符合人類已有的自然科學體係。但變異了的外網就擺在那裏,我們必須對已有的體係進行調整和完善。”

“外網和死者有關係嗎?”法拉問道。

“人類去外網後,盡管被感染變異的概率很低,大腦卻會產生許多光怪陸離的影像,其中的一類,就是遇見已經死去的人,特別是和自己關係密切的人。”

“等等,在外網會看到什麽,取決於自己的潛意識吧?就好像做夢一樣。”法拉打斷了父親,“這幾乎已經是共識了。”

父親笑了笑:“你說得沒錯,卻又不盡然。曾經有人說在外網看到了死去三年的親人,奇怪的是,親人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變老了。”

聽到這裏,法拉不由得身體一顫。她所見到的周祺,一顰一笑更加成熟了,身上的香味也從檸檬香換成了薰衣草香,仿佛隨著時間一同成長了。在她的記憶裏,並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周祺。正當她思考之際,父親問道:

“你見到一個人,或者去了一個地方,怎麽確定自己曾經接觸過他們?”

“當然是與記憶中的那個人,或者那個地方比對了。”

“但你有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無論怎樣都回憶不起來的細節,在見到那個人時,頭腦中會瞬間重構出來。對,就是這樣!”

法拉嗯了一聲,除非是患有超憶症的病人,否則這是經常遇到的情況。父親繼續說:“就好像計算機的硬盤會有壞道一樣,我們的記憶,通常來說也是不完整的,盡管這並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影響。現在,我們換一個角度思考,僅靠這種缺失了的信息,有可能重構出一個完整的人,或者一個完整的場景嗎?”

如果記憶僅存在於自己的大腦中,即便有所缺失,潛意識也會將缺失的部分“腦補”出來。正因為是“腦補”,所以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接受。

但如果來自外部的力量,借助你的記憶重構並補充了缺失的細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因為你的大腦並不願意接受這種補充。試想,你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一個人瞳孔的顏色了,於是罪物虛構出了吸血鬼般的血紅色,你見到這個虛構影像的同時,還會產生真實感嗎?

“你的意思是……罪物不知從何處提取了死者的信息,而這些信息並不存在於觀測者的大腦中。”法拉終於領會了父親所指。

“不錯。”父親站起身來,走到法拉身邊,用剛剛能夠讓她聽清的音量說道:“部分研究者認為,人類如果在外網環境中死去,意識並不會消失,而是融入外網。”

聽到這些,法拉不由得全身一顫。她看過羅星母親的筆記,裏麵也提到過相似的觀點。

“這個說法……有實驗證實嗎?”她強做冷靜地問道。

“意識直接接入外網的人隻有一個結局,那就是精神錯亂死掉。所以理論上,沒有人能夠在進入外網後,真實地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同時,也無法借助儀器記錄。”

每當科學家說出“理論上”三個字時,後麵一般都會有轉折。法拉想了幾秒,應道:“你想說,如果借助罪物,就能做到嗎?”

父親輕輕點頭:“‘幽紅’收容了一件罪物,類型是電磁,它能把使用者的主觀意識作為視頻影像投影出來。我有一位同事,半年前以生命為代價,靠著罪物讓大家看到了意識接入外網後的樣子。”

“……他看到了什麽?”

法拉並不認為父親會輕易將這麽重要的結論說出,實際上父親告訴她這些恐怕就已經違規了,而這個男人一向喜歡循規蹈矩。可父親卻幹脆利落地答道:

“一座舊日的城市,車水馬龍。”

說罷,他拍了拍女兒的肩膀:“這些信息在議事廳那裏是絕對機密,‘紅’卻不怎麽在意。注意點。”

銀蛇從地上爬起來,頭一不小心撞到了床腳。他摸著痛處,撐起身子,卻一腳踩在酒瓶上,死魚一般地挺回地麵。

“幹!”

銀蛇罵了句髒話,撿起地上的空酒瓶,準確地丟進5米開外的垃圾桶裏。他抓起手機,當看到來電提示是“老王”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這是從“檸黃”打來的跨城市電話,由於需要借助超級人工智能的算力,通話費每分鍾就要5個圖靈幣。銀蛇打開手機外放,毫不猶豫選擇了回撥。

電話響了一聲,對麵就接了。另一頭的聲音甚至沒有寒暄,徑直問道:“還沒喝死呢?”

“下次就是喝狗尿,也不碰勞爾的泥煤炸彈了。”銀蛇接了一杯自來水飲下,“你呢,還沒被丟進爐子裏轉化成算力?”

“我一直期待著那一天,可惜‘黃’總是不願意。”那邊難聽的聲音笑了兩聲,“你這次又沒捉到那個異裝癖吧?”

“換你來,估計已經被做成刺身了。”銀蛇摸出一支煙點上,“我這邊有個活,接不接?”

“我來猜猜……你終於要委托我找老媽了?”

“是姐姐!少廢話,接,還是不接?”

對麵刻意拉著欠揍的長音:“接,當然接。我現在窮得很,即便你讓我找一隻貓我都接。有什麽線索嗎?”

“她可能在‘蒼灰’。”

老王頓了幾秒:“大買賣。你拿什麽支付?”

銀蛇嘖嘖嘴:“我得到情報,罪物W-005近期會出現在‘幽紅’上方宙域。”

電話裏傳來“咕咚”一聲,對方好像從椅子上滾了下來。之後是老王慌亂抓起電話的聲音:“你說真的?”

“騙你?沒那個心情。”

“成交。我盡量幫你找老媽,你一定給我把W-005的情況摸清楚!”

“是姐姐!”

羅星坐在公寓樓頂上,眺望著城市的遠郊。在內網視野裏,那邊有個三束不同顏色的光柱直射天際,它們是連接其他三座城市的無線數據傳輸線路。七年前失去羅伊後,他一度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心。那段日子,他天天躺在**,隻吃很少的東西,機械地等待積攢的圖靈幣花光。

一天晚上,彩虹園的孩子們都已睡去,羅星半睜著眼睛,神情木然地看著窗外的月光。

巡夜的老師走了進來,關切地詢問近況,羅星也隻是麻木地點頭搖頭,好似一個木偶。臨了,老師將一本小巧的硬皮筆記本擺在他的床頭:

“這是羅伊留下來的,交給你吧。”

這句話好似火種一般,一下子點燃了羅星的靈魂。老師離開後,他迅速翻開妹妹的筆記本,趴在**讀了起來。

筆記本上盡是奇異的符號,羅星在媽媽的研究記錄中見過,卻完全不明白它們代表什麽。他隻知道羅伊一直在研究媽媽過去的工作,沒想到小自己兩歲的妹妹已經理解到了這種程度。

幸運的是,除去數學公式外,羅伊還用稚嫩的語言記錄了自己的想法。寫得很像童話故事,別人讀起來隻會認為是孩子的幻想,羅星卻清楚妹妹是認真的。通過記錄,羅星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想要實現目標,就必須趕在下一次“湧現”之前。

從那一刻起,羅星的生命中再次有了目標。

腳步聲打斷了羅星的回憶,很輕,輕得不似人類。羅星回過頭去,見到一隻穿著迷彩服、直立行走的黑色拉布拉多犬站在他的身後,慌張地吐著舌頭。

這是一隻被人在探索過程中發現的,來自舊時代的基因改造犬,它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野狼”。野狼擁有與人類相仿的智商,喜歡所有肉類,特點是絮叨。在這個人工智能和人類平權的時代,身為哺乳動物的它理所當然地成了“幽紅”的公民,現在是與駱非組隊的罪物獵手。

“羅星,請你幫個忙好嗎?”野狼開門見山地說,“當然,我肯定不會讓你白受累。我知道你一直在攢錢,這個鬼時代,大家活著都不容易。要知道,我昨晚隻是在內網享用了一塊牛排,七成熟……”

“說重點。”

“駱非找到一個很有趣的罪物,結果……”

羅星皺起眉,野狼清清嗓子,繼續說道:

“他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