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騎士們聚在鄉村飯店的飯桌旁,大家在群裏相互發自己拍的照片。劉梁周拍的鮑雪,角度刁鑽,鮑雪看自己,覺得很陌生。

“你怎麽把鮑雪拍這麽怪,簡直不像她了。”馮希打抱不平。劉梁周說:“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看不到的一麵,所以人要學著正視自己。”

馮希被噎住,鮑雪立刻塞一個烤串在她手裏。

“吃烤好的肉,別啃那根禿棍子。”

馮希吃著烤串,嘴裏嘟囔了一句:“他就是一顆別籽瓜。”“什麽意思?”鮑雪問。馮希說:“瓜裏麵結出來的籽,跟養它的那顆瓜別著勁。”鮑雪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多謝誇獎。”劉梁周喝著啤酒說。

馮希說:“我在批評你,怎麽就成誇獎了?”“不入流俗獨樹一幟,褒的成分高。”劉梁周答道。鮑雪說:“那是,換個角度看問題,分分鍾能解救自己。哎,你不是北京人吧?”“不是,祖籍江西。”劉梁周說。

“跟我們老家挨著。”

“你是安徽人?”劉梁周問。

馮希說:“不是,湖北。你是獨生子嗎?”

“我還有個哥哥。”劉梁周說。

知道了劉梁周的哥哥在上海,馮希感歎說:“一個北京一個上海,你們哥倆都生活在一線城市。”劉梁周說:“我是北漂混在北京,我哥是博士留在上海。地位懸殊,差距大了去了。”鮑雪插話道:“你跟你哥哥之間的差距,肯定不是你爸媽強行拉開的。”

劉梁周看著鮑雪沒有說話,鮑雪接著說:“兩種可能,一是你的智商沒有你哥高;二是你努力的程度比你哥差。”

“這兩樣你都說對了。”

“那你就隻剩下破罐子破摔了。”

劉梁周不滿地問:“我招你了嗎?”“沒有啊。”鮑雪一臉純真地學著他的口吻,“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看不到的一麵,所以人要學著正視自己。”

眾人全笑了。劉梁周笑著搖搖頭:“你嘴夠損的。”鮑雪齜牙一笑:“胎裏帶的,沒辦法。”劉梁周挖苦說:“你這麽說話,不怕遭報應?”“不怕,老天爺是我舅舅。”鮑雪回答得很認真。

席間又是一片哄笑聲。

鮑雪說:“男人壽命短,全因為放不下身段。敗了就敗了,非要弄出個英雄的造型。從裏到外擰巴著,不折壽才怪。”

劉梁周好奇地問鮑雪,她的男朋友是什麽樣的人。鮑雪問,他問哪一個?劉梁周反問,你有幾個男朋友?鮑雪語氣幽幽地說,心裏有座墳,裏麵住著許多人。

眾人一陣爆笑,覺得這女孩兒太幽默了。

劉梁周笑著衝鮑雪伸出手去說:“你性格不錯,認識一下,我叫劉梁周。”

回到城裏,鮑雪掙紮到白靜慧家,一頭紮在姥姥舒適的沙發上哼哼唧唧:“累死我了。”“扛麻袋去了?”白靜慧問。鮑雪有氣無力地說:“騎自行車郊遊,然後爬長城。”白靜慧不以為然地說:“我五十多歲的時候,還能騎車到香山去取山泉水,來回小四十裏地。”

“您那時有我姥爺的愛情滋潤著,我能跟您比嗎?”

“誰擋著你談戀愛了?”

“太累人了,吹一個,回來得躺著歇一個禮拜。”

“你媽跟你爸談戀愛可沒像你這麽折騰。”

鮑雪翻了個身坐起來:“姥姥,您給我煮碗麵吧,吃飽了我立刻下套子套男朋友去。”

白靜慧手腳利落地煮麵,鮑雪打開冰箱拿出飲料喝,她問:“我姐呢?”白靜慧說:“說是有事出去了。你看她沒個工作,也不張羅回杭州看看父母。這習性隨根,心冷。”

“我舅舅這個人……”

白靜慧立刻截住她的話頭:“別跟我提他!”

白靜慧跟兒子戴厚江積怨已久,根源在“利益”這兩個字上。戴望溪寵兒子。戴厚江得隴望蜀,跟父親提什麽要求,戴望溪都一口答應下來。

提到兒子,白靜慧就氣不順。

“不是我攔著,這個家早就被他送光了。當年你媽回北京生你,一年產假休完,要回深圳上班。我心疼你們母女,讓她把你留在北京,我和你姥爺一起幫忙照看。你舅舅覺得你媽占了天大的便宜。立刻把小雨送到北京來上托兒所。我反對,你姥爺說,咱們一碗水應該端平,身邊有孫女和外孫女,咱們老兩口的退休生活也不寂寞。我覺得這話也沒錯,依了他。”

鮑雪說:“我跟我姐都是您帶大的。”

“別人養兒防老,我生養他是造孽。幸虧我還有你媽,要不,這一輩子算過瞎了。”

“我媽跟我舅舅是兩類人。”

“你跟你姐也不一樣啊。她太看重利益,在感情上患得患失。你太拿錢不當事,有一個花倆。在感情上,你也總是吃虧的那一個。水土、溫度、營養都一樣,結的果卻北轍南轅。還是那句話,隨根。”

“您這算不算戴著有色眼鏡看人?”

“七十四年練就的火眼金睛,我能看錯人?你姐這個人冷起來,能穿一身冰鎧甲;你呀,熱起來敢火燒連營。”

“姥姥,您說話總是這麽到位。”鮑雪哈哈笑。“到位管啥用?風一吹就散了。人生不過三餐四季,沒誰能拗過命去,想怎麽活,就怎麽活吧。”白靜慧歎了一口氣。

“我媽的性格怎麽不隨您呢?”鮑雪問。白靜慧說:“窩窩囊囊的像你姥爺。”“我媽可不窩囊,她是嘴懶,不願意說。我舅舅善於表達像您。”鮑雪為母親辯解。“又跟我提他。”白靜慧瞪起了眼睛。

“姥姥您生起氣來,嗓音洪亮,中氣十足。根本不像七十多歲的人。”

“你姥姥,好歹也是師範學院聲樂係畢業的,那幾年的粥不能白喝了。”

“為什麽光喝粥?減肥嗎?”

“減什麽肥?我上大學的時候,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糧票都留給你姥爺了。粥不要糧票,所以我多數時間喝粥。”

“用三年的糧票,換來我姥爺一輩子俯首帖耳,還是您有謀略,算計得長遠。”

“他要是真俯首帖耳,我也不會過得這麽鬧心。”

“您不是鬧心,是貪心。我姥爺跟您過這一輩子,您說行的事,他連‘不’這個字的拚音字母,都不敢往外冒。”

“嘴上不說,擋不住伸手往外送啊。”

當年老房子拆遷,政府給了一筆款,戴厚江為此事特意從杭州回來。他做通了父親的思想工作,又來跟母親談。他說,你們都是快七十歲的人了,不要再買什麽房子,到杭州來,用這筆錢買個大房子。兩代人可以一起住。

戴望溪積極響應:“杭州空氣好,不像北京這麽幹燥。這筆拆遷款在那裏買個大點的房子應該夠了。”

父子倆的提議被白靜慧一口拒絕了。戴厚江問:“為什麽?”“老樹挪窩傷根。”白靜慧說。

晚上老兩口躺在**,誰也睡不著。戴望溪說,兒子也是一片孝心。

“狗屁孝心,明擺著是在算計這筆錢。你這人是萬年油滑不倒翁。遇到兒子的事,立刻智商歸零,愚蠢到家。我不能老了老了,混得連個窩都沒有了。”

白靜慧轉了個身,脊梁對著戴望溪。戴望溪低聲勸她:“咱們花錢買的房子,當然還是咱們的家。”白靜慧翻身坐起來:“一個屋簷下住著兩家人,你說誰當這個家?我還是朱敏?”“當然是你了。”戴望溪和稀泥。

“我看你是舒坦的日子過夠了,想過一下雞飛狗跳的生活,趕緊去,我不攔著也不奉陪。”

“你這人,好好的,怎麽說翻就翻呢?”

白靜慧翻身問他:“哪好了?怎麽好了?”

戴望溪翻了個身,脊梁對著白靜慧,他歎了一口氣說:“你這麽說話,兒子聽了該多傷心?”“你要是答應他,就徹底傷了我的心。”白靜慧的口氣很強硬。

白靜慧自作主張,用這筆拆遷款,買了一處二手房,戴厚江為這事很生母親的氣。時隔不久,他又生出新的想法,慫恿父親去探母親的口風。

戴望溪跟白靜慧商量:“厚江要送小雨出國讀書,連吃帶住一年得十幾萬呢,不是個小數目。”白靜慧說:“他有錢送就送去。”

“他剛貸款買了房,哪還有錢?”

“我們也沒有這筆錢。”

“咱們不是有三十萬理財的錢嗎?取出來,一年十萬,正好夠付到孫女考大學。”

“老戴,我跟你說,咱們隻擔負兒女接受教育的責任,厚江大學本科畢業,澄澄研究生畢業,咱倆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他們的兒女應該他們自己承擔責任。你別狗攬八泡屎,什麽事都往自己的筐裏撿。他有他的高標準,我有我的嚴要求。你願意犧牲,自己犧牲去,別拉著我陪葬。這筆錢你想都別想。”

白靜慧惱了,砰的一聲摔門出去了。

白靜慧和兒子最終鬧翻是在戴望溪的靈堂上,房間裏處處彌漫著老伴的氣息,人已經駕鶴西去。白靜慧看著他的遺像,心中的苦彌漫到嘴角。

戴澄澄倒了一杯**茶給母親:“喝一口吧,您嘴唇都裂了。”白靜慧喝了一口把茶杯放下。“媽,後麵的事情您想過沒有?”戴厚江問。“活一天算一天,有什麽可想的?”白靜慧回答得無精打采。

“您伺候我爸這麽多年,現在,我爸走了,您跟我去杭州。那裏空氣好,沒事到西湖邊上轉一轉。精神馬上會好起來。”

“我走了,這個家怎麽辦?”白靜慧問。

“北京現在房價這麽火爆,您把房子賣了,揣著錢到我那兒,我給您養老送終。”

聽到“賣房”兩個字,白靜慧立刻警惕起來。戴澄澄不同意賣房,她說,這房子裏有爸爸生活過的痕跡,堅決不能賣。她要白靜慧跟她去深圳,什麽時候願意回來看看,還有個家在這兒。

白靜慧說:“我哪兒也不去,你們想看我,就回來看一眼。我有小雨和小雪陪著不寂寞。”

戴厚江的臉色沉下來,悶頭坐在沙發上不說話。

白靜慧說:“我不是傻子,你把你的話下麵的那層意思,痛快說出來吧。”

戴厚江猶豫片刻一咬牙還是說了:“我談成了一筆很好的買賣,需要啟動資金四百萬,跟銀行貸款,要有物品做抵押。我杭州的房子沒有北京的房子值錢,媽,您就幫我個忙,用這房子做個抵押。”

白靜慧炸了:“我就知道,你沒憋著好主意。你爸屍骨未寒,你就打房子的主意。你想把我往哪趕?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怎麽生出你這麽個玩意兒?”戴厚江不以為然地說:“抵押又不是賣,您急什麽?”白靜慧質問:“生意賠了呢?”

戴厚江不滿地說:“您怎麽咒我?”

“我是給你提個醒。你這人,眼裏沒有別人,隻有自己那點既得利益。你爸在世的時候,退休前的存款,退休後的房產,哪一樣你沒伸手要過?”

“哪一樣您給了?”

“我欠你的?戴厚江,我給你把話撂在這兒,隻要我兩隻眼睛還睜著,這個家就我說了算。”

“您隻要求子女,不要求自己,一輩子隨情隨性,我沒見過比您還自私的媽!”戴厚江氣急敗壞了。

“我把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喂你,就是盡心盡責的媽了?”

“媽,您說什麽呀!”戴澄澄急了。

白靜慧兩眼射出寒光,盯在戴厚江的臉上:“我是讓你餓肚子了,還是斷了讓你受教育的前程?”戴厚江問:“人這一輩子,莫非隻有吃飽飯和讀上書這兩件事嗎?”白靜慧說:“就憑你這股貪得無厭的勁頭,家裏就是有座礦,也禁不住你一鍬一鍬地挖。烏鴉還知道反哺,你也是當了父親的人,就這麽給小雨做榜樣?”

“我接您去養老,是不是報答您?”戴厚江問。白靜慧一針見血:“用我賣房子的錢養我的老?你虧心不虧心?”戴厚江急了:“別人的媽處處替子女著想,我就沒見過您這樣的。”

“誰好,你奔誰去,我看誰願意收你這個隻進不出的人做兒子。”

“老太太,現在您能走能撂,說話硬氣。信不信早晚有一天您會上門求我?”

白靜慧冷笑:“求你?我身上的二百零六塊骨頭,沒有一塊是軟的。戴厚江,咱倆母子一回,我生你養你一場,在你眼裏竟然變成了罪過。好!好!好!從今往後,咱倆劃清界限。你沒我這個媽,我也沒你這個兒子!”

戴厚江一句不讓:“沒問題,我舉雙手讚成。從今往後,您走您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小雨我帶走,您既然沒有我這個兒子,那小雨也沒您這個奶奶。”

不管戴小雨多麽不願意離開北京,還是被父親硬性帶回了杭州。

說到這裏,白靜慧歎了一口氣:“我跟你舅舅整整十年沒有來往。你說,做父母的把孩子辛辛苦苦地拉扯大,換來的就是一場又一場的辜負嗎?”

“您跟我舅舅之間的矛盾,有一部分原因在我姥爺。舅舅要什麽,我姥爺就答應給什麽。知道不管他答應了什麽,到您這裏肯定會被拒。這是我姥爺的策略。”

白靜慧用鼻子哼了一聲:“他這一輩子,淨扮演不得罪人的角兒了。”

“如果我舅舅有難,現在求到您這裏,您幫不幫他?”

“不幫!”白靜慧回答得非常幹脆。

“姥姥,我舅舅的脾氣太像您了,您等著他服軟,他等著您召喚,你們娘倆硬頂硬地杠上了。”

“召喚他?乾坤倒轉!是我生的他,還是他養的我?”

“您又拿輩分壓人。”

“不是我壓著,你能消消停停地在這房子裏坐著?”

白靜慧把煮好的麵條端上餐桌。鮑雪一口下肚讚不絕口:“姥姥做飯就是好吃。”

“你姥姥光做飯好吃?她沒有別的優點?”

鮑雪抬頭看了一眼白靜慧:“您吧,長得不如我姥爺,才華也不如我姥爺,錢也沒我姥爺掙得多,憑什麽您說話總占上風呢?”

“他比我大那兩歲,不是白長的吧?”

“其實您就是嘴硬,您對我姥爺的好,我手腳並用都數不過來。從我小時候記事起,我姥爺就經常生病住院,您送飯陪床,幫他擦洗身體,我媽和我舅舅來了,您也不讓他們插手。”

“他們請假回來那麽幾天,供一饑不能解百飽,我也明白了,上輩子我欠你姥爺的,這輩子是來還債的。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有啥可抱怨的?”

“姥爺去世,遺體告別您沒去,骨灰安放您也沒去。”

“活著對得起,比啥都強。”

“您就不怕別人說閑話?”

“靠聽閑話過日子,不被淹死,也被齁死了。”

鮑雪衝白靜慧伸出大拇指:“您是我的偶像!我姥爺可不像您,他耳根子軟,總想委屈自己求個太平。”

白靜慧說:“往上數個千百年,哪個太平盛世,是靠委曲求全建立起來的?”“姥姥您說的話,連標點符號都值錢。難怪我姥爺整天黏著您,他守的是財。”

馬屁拍在了穴位上,白靜慧臉上露出笑容。

“財?劈柴吧!那年,我去哈爾濱串親戚,剛走三天,他就摸上門去了,被我兄弟媳婦一通笑話。”

“我姥爺一離開您,就六神無主。牙疼,找您;腿疼,找您;腦袋疼,也找您。”

“他不找我,找誰?閨女遠在深圳,兒子是住在西湖邊上的混蛋,你姥爺隻能靠我了。臨去世的頭一天晚上,他對我說,你是好人,就是脾氣不好。你對我的好,這輩子我還不了了,下輩子做牛做馬償還。”

鮑雪一本正經地說:“姥姥,以後您留點神,如果看到一頭牛,或者一匹馬,眼淚汪汪地看著您,沒準那就是我姥爺。”

白靜慧笑出了眼淚,抬手給了鮑雪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