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
陳楞子二十八歲就當了手槍營的少校營長,且深得李信義的寵愛和信任。他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直杠子脾氣,不會投機鑽營。他連連升職憑的三點,一是對李信義忠心耿耿,二是槍法好,三是拳腳功夫好。八年前,李信義是團長,奉命去陝南山窩子剿除土匪。那夥土匪兵強馬壯,毫不畏懼官兵。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竟然偷襲了李信義的團部。團部亂了營,槍子飛蝗似的直朝屋裏鑽,李信義左腿挨了一槍,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他隻說這回把命丟在了這裏,閉上眼睛等死。就在這時,警衛排長陳楞子衝進屋裏大聲喊叫他。他又驚又喜,急忙應聲。陳楞子不惜命地背起他,仗著天黑和手中的盒子槍,硬是從死人堆裏救出了他的一條命。此後,陳楞子成了李信義的心腹愛將。
李信義的親信隨從警衛都是清一色的秦川子弟。他的官越做越大,因此把性命看得越來越值錢。軍人是在槍林彈雨中討生活的,子彈沒長眼睛,也不認得誰是官誰是兵。也因此,李信義後腦勺都長了眼睛。他對身邊的人都十分寬容大度,經常施些恩惠給他們。他身邊的人都對他感恩戴德,忠心不二。當年,陳楞子的妹子被村裏一個大戶人家的惡少強奸了,那女子性烈,懸梁自盡了。陳楞子那時十八歲,少年氣盛,初生牛犢不畏虎,找惡少去算賬,卻被惡少帶著護院家丁毒打了一頓。陳楞子怒氣難咽,卻鬥不過惡紳。一氣之下,他千裏迢迢跑到河南投到李信義名下當兵吃糧。李信義重鄉黨情誼,留他在身邊做馬弁。後來又讓他當了警衛排長。再後來李信義升任師長,調到陝西駐防。李信義便讓他帶人回去收拾了惡紳。陳楞子的血海深仇終於雪恥,他對李信義感恩涕零。終南山剿除土匪一役,李信義身陷絕境,他舍性命救出了李信義。從此,李信義對他格外恩寵,先任警衛連長,再任手槍營營長。在新二師陳楞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墩子成了手槍營的兵。手槍營其實就是警衛營,是新二師的衛戍部隊。手槍營隻是個叫法,武器裝備強過其他團營,可也是當兵的背長槍當官的挎短槍。墩子不是官,腰間卻挎著短槍,而且這短槍是師長給的。其他人不管心裏服不服,麵上都高看他一眼。有李信義的特別關照,陳楞子自然格外照顧他。陳楞子練過功夫,見識過墩子的功夫,很是佩服。他這人有個怪脾氣,待見有真本事的人,瞧不起投機鑽營的人。他要委墩子一個排長的官兒當。墩子卻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初來乍到,寸功未立,人家會說閑話的。”
陳楞子一怔,猛地在他肩頭上拍了一巴掌:“好兄弟,我沒看錯人。往後你會有大出息的。”
墩子憨憨一笑:“我能有啥出息,連槍也不會打。”
陳楞子笑道:“這有啥難的,我教你。”說著掏出手槍,隨手一揚,“啪!”的一聲槍響,樹梢一隻正嘰嘰喳喳叫著的麻雀應聲而落。
“好槍法!”墩子讚歎道。
陳楞子洋洋得意地說:“你看我的槍法還行吧。”墩子“啪“的一個立正:“營長,請你一定教教我。”隨後又按江湖上的禮儀叫了一聲:“師傅!”彎腰給陳楞子鞠了一躬。
陳楞子哈哈笑道:“叫啥師傅,太生分了。你是師長的外甥,又和我是鄉黨,往後咱倆兄弟相稱,咋樣?”
“陳大哥!”墩子叫了一聲。
“好兄弟!”陳楞子在他肩頭親熱地拍了一巴掌,“把槍拿出來,大哥給你說道說道。”
墩子抽出了槍。陳楞子給他指點:“你看,這是準星,這是缺口,對準目標,三點成一線。”他做了個示範動作,把槍還給墩子說:“沒啥難的,好好練,功夫是狗連(練)兒子練下的。”說罷,哈哈大笑。
墩子也笑了。
陳楞子從褲兜掏出兩把子彈給墩子:“先瞄上幾天空槍,再打實彈。子彈完了就言傳一聲,我再給你。打上兩籠子彈就八九不離十了。”
自此,墩子起早貪黑苦練槍法,先瞄空槍,再打實彈。打完了子彈就去跟陳楞子要。果然如陳楞子所說,他積攢了約摸兩籠彈殼,手裏的盒子槍雖然不能百步穿楊,卻也彈無虛發。
這日中午,手槍營在操場操練步伐。墩子陪著陳楞子在一旁演練單刀。兩人各操一把單刀,紮勢對殺起來,隻見刀光閃閃,寒光裹著人影。鬥了約摸四五十個回合,分不出高低來。這時有人高聲喊“好”。兩人收刀一看,是李信義。
“師長!”兩人異口同聲,打了個立正。
“你倆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嘛。”李信義倒背著手,叉開雙腿一臉的笑容。他來了好一會,一直在觀看他們的演練。他倆相視一笑。墩子說:“陳營長要我陪他耍耍。跟營長比,我的功夫還不行。”
陳楞子道:“墩子的功夫跟我不差上下。”
李信義笑道:“墩子是謙虛,你別不知天高地厚。要我看他比你強。墩子,槍法練得咋樣了?”
墩子答道:“報告師長,剛練了點眉目。”
陳楞子在一旁說:“師長,他又跟你謙虛哩。”轉臉對墩子說:“露一手給師長看看。”
墩子見李信義拿眼看他,明白師長想看看他的槍法,便拔槍在手,一雙眼睛搜尋目標。二十步開外的一棵歪脖子榆樹上吊著一個沙袋,那是手槍營士兵練功夫用的。陳楞子指著那沙袋說:“墩子,打那根繩子!”
墩子舉起槍,稍稍一瞄,扣動扳機,槍響沙袋應聲落地。李信義滿意地點點頭:“墩子,當兵吃糧不是鬧著耍的,這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弄事哩。本事練精了,肩膀上這東西才扛得穩當,你說是不。”李信義拍著墩子的腦袋,哈哈笑著。
墩子也笑了:“師長說的是大實話,我一定好好練本事。”“這就好,這就好。”
就在這時,一衛兵來報告,說是抓住了一個土匪。李信義說聲:“帶來!”
稍頃,兩個士兵押來一個中年漢子。中年漢子衣衫襤褸,臉上和**的雙臂都有傷痕,顯然已經受了刑。李信義一臉的威嚴,虎視眈眈地瞪著他,喝問一聲:“你可是土匪?”
中年漢子看出麵前是位大官,雙膝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哀告:“長官,我是被迫無奈才當了土匪......饒我一命吧......”李信義麵如生鐵,背轉過身去,喝令一聲:“軍法從處,立即執行!” .陳楞子拔槍在手剛要過去,李信義卻道:“讓墩子去執行!”墩子一怔,隨即就醒悟過來,提槍走了過去。中年漢子大聲哭喊:“長官,饒命呀!”
李信義無動於衷。兩個士兵把中年漢子拖到一旁,等候墩子執行。墩子張開了機頭,中年漢子淒慘地哭喊:“我家裏有老有小......長官饒我一命吧......”
墩子動了惻隱之心,不忍下手,回頭看看師長,真希望他能改變主意。李信義卻背轉過身去抽煙。他一咬牙,慢慢舉起了槍。
“長官,饒命嗬......”中年漢子歇斯底裏地哭喊。墩子閉眼打了一槍,轉身就走。
“墩子!”有人猛喝一聲。墩子抬眼一看,是師長。”你回頭看看!”李信義一臉的怒火。
墩子回過頭,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他那一槍並未打中中年漢子。中年漢子如同脫兔似的往樹林那邊狂奔。這時陳楞子手中的槍響了,中年漢子搶金元寶似的撲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你為啥不執行命令?”李信義十分惱火。
“我......”墩子語塞。
“你可憐他?你相信他家裏上有老下有小?”
“你懂不懂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你懂不懂軍令如山?”
“剛才他要有槍就打了你!你看看,你這弄的叫啥事!”墩子渾身一激靈,垂下了頭。
“你要這麽心慈手軟,就把軍裝脫了回家種地去!”“師長,我知錯了......”
“你站在這達給我再好好想想。”說罷,李信義轉身走了。
墩子挺直身戳在那裏。陳楞子“撲哧“一聲笑了:“師長走遠了,甭當木橛了。”
墩子站著沒動窩。陳楞子拉了他一把:“咋的,你生師長的氣了?”
墩子說:“我生自個的氣。”
“知錯改了就行。走吧走吧,到街上逛逛去,散散心。”
墩子本不想去,卻不能不去。陳楞子邊走邊說:“當兵吃糧凡事由不得自己,有軍令約束你。說白了軍令就是長官的話,啥事都要聽長官的。他說燈你就得添油,說廟你就得磕頭。他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讓你往左你不能往右。就是讓你跳崖,你也得跳。”
墩子想想,還真是這麽個理。
陳楞子又說:“今日這事換個人,重則打你四十軍棍,輕則也要關你三天禁閉。師長器重你,隻是訓了你一頓。他是恨鐵不成鋼。”
墩子心情頓時輕鬆了許多。他打心眼裏感激師長。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大街。墩子投軍後很少到街上去逛。街上雖然也是客棧、飯館、雜貨鋪、綢布店、中藥房等鋪麵,卻是州城的水準,比永平鎮繁華熱鬧許多,很有些瞧頭。
今日逢集,街上熙熙攘攘,比往日更熱鬧。陳楞子和墩子大搖大擺穿街而過,鋥亮的皮靴、威武的軍裝、唬人的盒子槍把兩個年輕人打扮得瀟灑精神,行人紛紛給他們讓道。眾人都知道這年月當兵的不好惹。
認識陳楞子的人很多,街道兩旁店鋪作坊的老板幾乎都識得他。這個叫“陳營長,進來喝杯茶!”那個喊“陳營長,歇歇腳!”口氣透著十二分的親熱,而且絕無作假的意思。陳楞子應酬不過來,幹脆誰也不理,隻跟墩子說話。墩子十分羨慕:“營長,你的人緣真不錯。”
陳楞子卻說:“啥人緣不錯。他們是問候陳營長哩,不是舔我陳楞子的尻子。”
墩子有點不明白了。陳營長就是陳楞子,陳楞子就是陳營長,怎的是問候陳營長而不是問候陳楞子?
陳楞子笑了一下,說:“咱倆要是掉個過兒,你是營長我是兵,這夥人保管現在都跟你李營長親熱,沒誰瞅睬我。你信不?”墩子明白了,連連點頭。
陳楞子感慨地說:“這夥人都是勢利眼。”又說:“其實也怨不得他們。世道就是這麽個世道,走到哪達都是這麽個熊樣。”兩人邊走邊諞。在一家氣勢頗為宏偉的餐館門前陳楞子住了腳。墩子抬眼看,“客再來“三個鬥大的燙金字格外醒目,門口還雕刻著一副楹聯:
酒能解乏,請進來喝上幾杯麵可充饑,往上坐品嚐兩碗墩子心裏讚歎楹聯寫得好。陳楞子說:“進去歇歇腳。”墩子
隻有奉陪。
老板見了陳楞子像是見到了親娘舅,親熱得不得了,急忙跑過來打招呼:“陳營長,咋的好長時間不來坐坐。”
陳楞子顯然跟老板很熟,笑著說:“今日格不是來了嘛。”“歡迎歡迎!請到樓上雅座歇腳。”
兩人隨著老板到了樓上雅座,陳楞子對墩子說:“這是蘇老板,做得一手好臊子麵,是岐鳳第一勺。”
蘇老板點頭哈腰道:“過獎過獎!”
陳楞子又對蘇老板介紹道:“他叫李墩子,是我的拜把兄弟,也是李師長的外甥。”
“原來是李長官,失敬失敬。”蘇老板一臉諂笑。他不愧為生意場中人,很會說話。
墩子衝蘇老板笑了笑。
陳楞子說:“往後我兄弟來,可不能慢待。”
蘇老板笑著臉說:“看陳營長說的,李長官能來坐坐就是給我蘇某人天大的麵子,咋敢慢待。”隨即便吆喝跑堂的上茶。陳楞子一擺手:“不喝啥球茶了,端幾碗臊子麵讓我兄弟嚐嚐鮮。”
“好哩!”蘇老板轉身就走。
陳楞子又叫住他:“蘇老板,你親自掌勺,把看家本事拿出來!”
“遵命!”蘇老板屁顛屁顛地往夥房跑。
盡管陳楞子說不喝茶,跑堂的還是送來了茶水。陳楞子邊喝茶邊給墩子介紹臊子麵。
臊子麵是岐鳳的名吃。”客再來“的臊子麵做得最地道,“客再來“眾多廚師當數蘇老板手藝最好,有“岐鳳第一勺“的美譽。這麵有九大特點:薄、筋、光、稀、煎、汪、酸、辣、香。薄筋光是指麵條。那麵必須是上等白麵,不用壓麵機壓,而是手工揉,爾後用擀麵杖擀,擀得又薄又光又筋道。酸辣香是指湯。那湯十分有講究,用豬排骨熬製而成,放上桂皮、花椒、茴香等作料,調上上好的醋,加上辣子油,再撒上蔥花,入口又酸又辣又香。稀煎汪是指製作手法。每碗隻挑一筷頭麵條,然後澆滿湯,再澆熟好的菜籽油,再把雞蛋攤成薄餅切成旗花狀灑在湯上,湯鍋要不斷加火。一碗麵端到麵前,熱氣香氣撲鼻,人口湯燒嘴唇,油糊滿口,一口可吃完一碗麵,真是又稀又煎又汪。
工夫不大,跑堂端來了臊子麵,一盤九碗。盤是紅漆木盤,碗是細瓷小花碗,隻見油汪汪的酸辣湯上飄浮著旗花蛋餅和蔥花,看不到麵,香氣撲鼻,令人垂涎三尺。
“來,嚐嚐岐鳳的臊子麵,保管香得你忘了生日。”陳楞子率先端起一碗,張口就吃。
墩子也不禮數,端碗吃了起來。一碗下肚,他讚不絕口。果然名不虛傳,比西秦的涎水麵強多了。
兩人風卷殘雲,吃了個不計其數,直吃得額頭鼻尖一個勁地冒汗。飯罷,陳楞子喊蘇老板結賬。
蘇老板跑上樓來,笑臉問道:“陳營長李長官,吃得可心吧?”“可心可心。”陳楞子掏出一塊銀元扔在桌上。
蘇老板連忙說:“裝上裝上,今日格我請客。”
陳楞子站起身笑道“我要真的把錢裝上,走後你不罵我吃黑食才是怪事哩。”
蘇老板訕訕笑道:“看陳營長把我說成啥人了。裝上裝上。”陳楞子把蘇老板遞錢的手擋了回去,嚴肅了臉麵:“吃飯開錢,天經地義。你就不要客套了。”說罷抽身就走。
兩人出了“客再來“,陳楞子問墩子:“肚子喂飽了,咱上哪達逛去?”
墩子說:“你上哪達,我陪你去哪達。”
陳楞子略一沉吟,怪怪一笑:“兄弟,大哥帶你去一個好耍的地方。”
墩子不明就裏,隻有奉陪到底。
穿過大街,來到一條小巷,進了一家名叫“十裏香“的店鋪。墩子原以為又是去吃什麽名吃。剛才的臊子麵實在是湯香麵筋油汪,禁不住多吃了幾碗,肚子有點發撐.就是有再好吃的東西他也咽不下去了。進了門才知不是飯館,墩子有點寬心了。老板是個半老徐娘的婦人,穿一身綾羅綢緞,頭飾珠寶,麵相富態,顯然跟陳楞子很熟。
“陳營長,啥風把你吹來了。喲,還帶著位兄弟,快請裏麵坐。”
墩子隨著陳楞子走進大廳,落了座,便有人送上茶來。墩子,隻覺著這地方有些怪異,嗅到鼻子裏的是一股女人的香粉味。老板娘對陳楞子很親熱:“陳營長,讓豔紅陪陪你?”
陳楞子呷了一口茶,笑道:“讓豔紅陪陪我這位兄弟,我還是要春妮。”
老板娘麵露難色:“陳營長,不知道你今日格要來......春妮已經有客了......”
陳楞子臉色陡然一變:“是哪個?”“王團長。”
“王大麻子?他咋占了老子的窩?”
老板娘賠著笑臉說:“陳營長,這事怨我。這些日子你沒來,我便自作主張把春妮給了王團長。這樣吧,我挑兩個俊俏點的姐兒來陪你和這位兄弟,陪客費算我的。”
陳楞子反而火了:“你是說我出不起錢?!”掏出一把銀洋拍在桌上。
墩子已經明白這地方是妓院,很有些惶恐不安,見此情景,急忙上前勸說:“大哥,既然人家已經占了你的窩,咱們就走吧。”誰知這話競給陳楞子的心頭火上澆了一桶油。他原本就跟王團長尿不到一個壺,這會火冒三丈地發作起來:“他媽拉個巴子,老子今日格來專要春妮!”
老鴇臉色一變,甩出一張牌,不輕不重地說:“陳營長,好話我已經跟你說盡了,王團長我可惹不起!”
陳楞子雷霆大發,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狗眼看人低!他王大麻子算個膠子,老子還不尿他哩!”
就在這時,王大麻子摟著一個豐腴俊俏的姐兒出現在樓梯口。他是聽見有吵鬧聲,跑出來瞧熱鬧,恰好聽見陳楞子在罵他,黑麻臉頓時變得鐵青:“陳楞子,你罵哪一個!”
陳楞子一怔,仰臉看去,王大麻子摟著春妮站在樓梯口,心頭的火往上又是一躥:“老子罵的就是你!”
王大麻子倒被陳楞子唬住了,愣在了那達。懷中的女人突然格格笑了。王大麻子頓時靈醒過來,說啥也不能在女人麵前丟了威風。他也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算個啥玩意兒,狗仗人勢!”撲下樓來。
陳楞子哪裏肯示弱,日娘操祖宗地還罵。王大麻子惱羞成怒,大手一揮,喊道:“把這狗日的收拾一頓,叫他知道知道馬王爺長的是三隻眼!”他身後立刻撲出兩個彪形大漢。這是他的貼身馬弁。
兩個馬弁身手不凡,左右夾擊直撲陳楞子,揮拳就打。陳楞子一個騰躍,閃身躲過兩個馬弁的拳腳,罵了句:“驢熊,還真敢上老子的身!”出手如閃電,一拳打在左邊馬弁的胸脯,隨即身子一旋,一個掃趟腿過去,右邊的馬弁“撲通“倒在地上。陳楞子又罵:“跟師娘學的本事也敢拿到爺爺麵前顯擺!”
兩個馬弁惱羞成怒,爬起身又撲過來。陳楞子左躲右閃,又是拳腳並用,兩個馬弁又倒在地上。墩子本想上前幫陳楞子一把,卻見兩個馬弁根本不是陳楞子的對手,也就站著沒動窩,拿一雙眼睛觀戰。春妮見兩個彪形大漢被陳楞子打得東倒西歪,用手絹掩著口笑得如同風擺楊柳枝。王大麻子氣得麵色灰青,“刷“地拔出手槍,罵一聲:“老子斃了你狗日的!”手中的槍響了。陳楞子急忙一閃身,子彈貼著耳根飛了過去,打在身後的白灰牆上,鑽了一個黑洞。
“王大麻子,你個驢熊還真敢開槍!”陳楞子隨著罵聲躍身而起,飛起一腳,王大麻子的勃郎寧手槍脫手而飛,落在了陳楞子手中。
勃郎寧在陳楞子手中旋了幾旋,逼近了王大麻子。失去了武裝的王大麻子麵如土色,呆瓷了跟望著陳楞子手中黑洞洞的槍口,連連打了好幾個尿顫,沁出了一身的冷汗。
墩子也吃了一驚,疾步上前拉了陳楞子一把,叫了一聲:“大哥!”他真怕陳楞子開槍打死王大麻子,那就把禍闖大了。
陳楞子這時也冷靜下來,冷笑一聲,用勃郎寧指著王大麻子,說:“我打死你跟捏死個螞蟻一樣容易。看在師長的臉上,我饒了你這一遭!”退出槍膛的子彈,隔窗扔了出去,把槍插回王大麻子的槍套,黑喪著臉又說:“春妮是老子的人,你給我滾!”王大麻子帶著兩個馬弁抽身就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
“陳楞子,今日格算你娃歪!”
陳楞子對著他的背影哈哈笑道:“王.大麻子,你能把我的腹子咬了!”
當天下午李信義就知道了在“十裏香“爭風吃醋的事。是王大麻子告的狀。
李信義讓人喚來陳楞子。陳楞子蹺進客廳,隻見王大麻子青著臉坐在沙發大口抽煙,李信義正笑著臉跟他說啥。李信義見他進來,臉色陡然一變,沒問子醜寅卯就給他了一個耳光。他身子挺得筆直,木橛似的戳在那裏,動也不動。李信義怒不可遏,當著王大麻子的麵痛斥陳楞子,並責令他給王大麻子賠禮道歉。陳楞子心裏極不情願,但不敢違抗師長的命令。他躊躇半晌,衝王大麻子行了個軍禮,口裏說道:“王團長,上午兄弟多有得罪,你宰相肚裏能撐船,甭和我一般見識。”
王麻子架著二郎腿,嘴角叼著煙,麵孔望著天花板,似乎沒聽見陳楞子的話。陳楞子肚裏立時躥起了火苗,真想一腳平了王麻子的秤錘鼻子。李信義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沒敢動窩。李信義上前一步,笑著臉說:“生祥老弟,你也知道,楞子是個冷娃坯子,是個二杆子,甭跟他計較。”
王麻子這才轉過臉來:“師長,不是我跟他計較。他娃娃也太那個了......”
李信義走過去,拿出一根雪茄煙遞給王麻子,示意陳楞子點煙。陳楞子隻好上前點煙,違心地說道:“王團長,甭跟我這個二杆子計較。”
李信義又瞪著眼睛訓斥:“論年齡你是王團長的晚輩,往後如果再在王團長麵前有非禮行為看我咋收拾你!”
王麻子雖是庸才,卻也不糊塗。戲唱到此處他已經掙足了臉麵,見好就收,起身告辭。
王麻子走後,李信義沉下臉說:“你盡給我闖禍!”口氣明顯轉變了,飽含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陳楞子訥訥地說:“師長,你甭聽他說。那驢熊不是個好玩意兒!十個麻子九個怪,剩下一個也是害。我當時真想一槍斃了他......”
“放屁!”李信義的臉色陡然一變,“他好歹也是個團長,你憑啥斃他?你呀,真真是個冷娃生坯子!”
見師長發了火,陳楞子誠惶誠恐,把腰杆挺得筆直。李信義緩和了一下口氣,說:“王麻子在軍界上峰有後台,咱不能輕易招惹他,這是其一。他的一。三團就駐紮在岐鳳城內,萬一嘩變了咋辦?這是其二。幹啥事不能不瞻前顧後憑一時的痛快。為人在世想於點事就要能喝下幾桶惡水。記下了麽?”
“記下了!”
“隻怕你犯了驢脾氣又忘了。”李信義在陳楞子頭上敲了兩下:“為了一個窯姐你就舞刀弄槍的,值麽?!”
陳楞子知道警報解除了,撓著頭憨笑。李信義背著手踱了幾步,問道:“楞子,你有看中的女人麽?!”
陳楞子一怔,看著師長。李信義說:“你該成個家了。看中了誰家的姑娘說一聲,我替你做主,趕快完婚,生個一男半女好接續你陳家的香火。”
“師長!......”陳楞子叫了一聲,欲言又止。
李信義一擺手:“你不要說了,這回說啥也要給你成個家,哪個幹大事的男人能成輩子泡妓院。你這匹野馬早該拴上個籠頭了。”
以前李信義好幾次給陳楞子提親事,陳楞子都嬉笑著打哈哈,說他不娶媳婦,老跟一個女人睡覺沒味。李信義罵他是二球冷娃生坯子,早晚要栽在女人身上。
這次,陳楞子又嘻嘻一笑:“師長,我看中了一個女人,隻怕師長不答應。”
“是誰?”“春妮。”“春妮是誰?”
“就是'十裏香'那個春妮。”
李信義一怔瞪著陳楞子:“你真的要娶那個窯姐?!”“師長,你答應我吧。”
李信義很不高興:“娶一個窯姐你也不怕羞先人的臉!”
“師長,你就不知道她有多迷人......”陳楞子耍著娃娃的脾氣,死皮賴臉地懇求。”我跟春妮說過,這輩子非她不娶。我要失了言,她會笑話我言而無信,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師長,你就成全了我吧。”
李信義尋思陳楞子這陣心火正旺,很難勸回頭,再說也沒個合適女人給他,便順水推舟,一揮手說:“好吧,我替你把她贖出來。”
陳楞子“撲通“一下雙膝跪倒在地:“謝謝師長!”
李信義倒是一怔,有點不高興:“為一個女人值得給我行這麽大的禮,真沒出息!”
李信義出麵,在岐鳳地麵沒有辦不成的事。春妮原本是五百大洋的贖身價,李信義隻掏了二百大洋。
當陳楞子領著春妮站在李信義麵前行禮道謝時,李信義也被春妮的美貌驚呆了。她不似一般煙花女子塗脂抹粉,珠光寶氣。她著一身丹士林布做的襖褲,裁剪得十分得體合身,臉上未施脂粉,卻白中透紅,鮮嫩如荷花開放;梳一根黑油油的獨辮,辮梢拖在渾圓豐腴的屁股蛋上很有一番風韻。李信義看得呆了,半晌回過神來,在陳楞子頭上敲了一下,笑道:“怪不得你跟王團長拚命,果然是個尤物。你這個愣小子真有豔福嗬!”
陳楞子撓著頭看著春妮一個勁地憨笑。春妮含羞帶笑地垂下了眼皮......
陳楞子的婚禮在師部禮堂舉行,很是隆重。師長李信義做主婚人,參謀長汪鬆鶴做證婚人,全師營以上的軍官都來祝賀。麻子王團長也來了。他似乎早已忘了以前的不愉快,在婚宴上喝得醉醺醺的,跟陳楞子稱兄道弟。
陳楞子脫去戎裝,穿了一領黑綢長袍,頭戴呢子禮帽,兩旁插花,斜披一條紅綢帶,顯出幾分斯文相。他滿麵春風和新娘子挨桌敬酒。
新娘子春妮今日打扮更是不俗。穿一襲紅緞旗袍,薄施脂粉,發辮挽成發髻,斜插玉簪,兩鬢插花,麵含微笑,臉頰顯現兩個淺淺的酒渦,盛滿著喜悅。
當他們來到麻子王團長桌前敬酒時,新娘子顯得有點尷尬。王麻子臉皮卻厚,嬉笑道:“新娘子好漂亮!陳老弟,晚上可得悠著點,當心把老二掙日踏了。”
周圍的人都被王麻子粗野的玩笑話逗得哈哈大笑,把婚宴的喜慶氣氛推到了**。
婚宴一直延續到晚上十一點多鍾,陳楞子原本就是個紅臉漢子,今日喝多了酒,此時臉色呈醬紫色。子夜時分,他送走了最後一撥客人,才步履踉蹌地進了洞房。
洞房裏兩根大紅蠟燭流著喜淚,跳躍的燭光喜慶著整個洞房。春妮應酬了一天,疲憊不堪,斜倚在床頭的紅緞被子上,手托香腮昏然入睡。
陳楞子走到床前,看著春妮發呆,恍惚似在夢中。燭光下的春妮別有一番風韻。紅緞旗袍緊身合體,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令人心醉情迷的曲線。由於半躺在**,旗袍擁了上去,開岔處露出一截豐腴白嫩的大腿......
陳楞子頓覺心頭燃起了欲火,幹咽了一口唾沫,禁不住伸出手想去摸那地方。春妮猛然驚醒,看清是陳楞子,又嗅到一股濃烈的酒味,嬌嗔道:“看你喝成啥了。”
陳楞子憨憨地笑,癡迷迷地看著春妮。春妮在他額顱上戳了一指頭,香腮旋出兩個酒渦:“盡看啥,沒見過。”
陳楞子心頭一熱,挨著春妮坐下,把她擁在懷中:“今晚夕你比在'十裏香'更心疼......”
春妮卻臉色陡然一變,一把推開他,惱怒地說:“甭碰我!”陳楞子怔住了:“你這是咋了,說變臉就變臉!”
“不是我變臉,是你沒記性!”“我咋沒記性了?”
“咱倆不是說好的,不再提'十裏香'的事,你咋又提這話?”結婚之前,春妮曾跟陳楞子約法三章,一不許陳楞子再逛妓院,二不許再提春妮當窯姐的事,三要陳楞子聽她的話,跟她好好過日子。如果陳楞子答應,就結婚;如果不答應,各走各的路。陳楞子連連應諾,滿口答應。現在見春妮惱怒了,陳楞子急忙賠笑臉:“我這張臭嘴真該打!”說著當真打了自個一個嘴巴,又拉過春妮的手說:“你也打一巴掌出出氣。”捉起春妮的手打了自個一下,又說:“你這手真綿軟,再打一巴掌。”
春妮“撲哧“一聲笑了。
陳楞子嬉笑起來,抱起春妮要上床。春妮戳了他一指頭,嬌嗔道:“又不是頭一回,急啥!往後我是你的人了,牽上騎上都隨你,還怕我飛了不成。咱倆先說會兒話。”
兩人相擁著坐在床邊。春妮愣著眼問:“你真心愛我?”陳楞子說:“咱倆都到這個份上了,你還問這話。”
“我就不信,你堂堂一個營長能愛我這個賤女人?”“看你說的,我要不愛你咋能為你贖身哩!”
“你愛我啥?”
“你長得心疼,我頭一回見到你就打心眼裏喜歡你。”“過些年我老了,不心疼了,你還喜歡我嗎?”
“喜歡,咋能不喜歡。”“你哄我。”
“驢熊才哄你哩。”
“往後不許你再往'十裏香'跑。”
“看你說的,'十裏香'沒了你,我還跑去幹啥?”
“少拿甜話糊弄我。豔紅春月的身你沒沾過?你不是也跟我說過老跟一個女人睡覺沒味?”
“我那是多灌了幾口馬尿,胡說八道哩。從今往後我要再沾別的女人,讓我出門就撞上槍子!”
“甭瞎說!”春妮一把捂住了陳楞子的嘴。”楞子哥,我信你......”
陳楞子在她光潔的額頭親了一下,喃喃地說:“春妮,我打心眼裏喜歡你,真格的,不哄你......”
“我信,我信......”春妮偎在陳楞子懷中,淚水盈盈:“我真怕你嫌棄我是個殘花敗柳的身子......其實我一點也不願那樣。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子。我老家在河南,那年黃河發了大水,家裏人全都淹死了,就逃出來了我一個......後來被人販子賣到了這地方。我盼著能遇到一個好男人替我贖身,和我一起好好過日子。我晝思夜盼,沒想到替我贖身的男人是你......”
“我不是你心中想象的好男人?”
“這話咋說哩,頭一回見到你,我也挺喜歡的,待你比其他客人親熱。那天你為我跟王麻子拚命,讓我很動心。可我一直沒敢想你能為我贖身。”
“為啥?”
“你是手槍營營長,李師長的大紅人嘛,能看上我這個窯姐。”
“你把你看低了,把我看高了。其實咱倆一般齊,你說是麽?”
“楞子哥!......”熱淚湧出了春妮的眼眶,滾落在陳楞子寬厚結實的胸脯上。
女人的柔情溶化了男人的野性,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陳楞子摟著懷中的女人,鼻子酸酸的,眼裏竟有淚水湧出......
徐雲卿砍下自己的左腳,慘白著臉眼睜睜地看著劉十三一夥把那隻血淋淋的腳裝迸一條布袋,揚長而去。他痛叫一聲,昏死過去,幸虧護院鄭二懂得一點醫術,手頭也有應急止血的急救藥,趕緊上藥包紮住傷口,他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養傷期間,親朋好友以及永平鎮的紳士名流都來探望徐雲卿。眾人說了一番安慰的話,便眾口一詞大罵劉十三是個十惡不赦的土匪瞎熊,劉十三一日不除,永平地麵一日不得安寧。有人提議聯名給縣裏寫呈文,請求派重兵剿滅劉十三這股土匪。有人反對,說是上回請來了羅玉璋,派來了王懷禮中隊,打死了個馮四,球事沒頂,反而給永平鎮招了禍。先是活埋了耿老二的閨女,現在又累及徐會長失去一隻腳。若再請兵,說不定還會惹出啥禍事來。一時眾人都啞然無語,隻是唉聲歎氣。
這一日,又有許多人來探望徐雲卿,楊玉坤也在其中。眾人說了些探望病人該說的話,便漸漸離去,最後隻剩下楊玉坤一人。徐雲卿打起精神,斜靠在被垛上的身子坐直了,覷了一眼老婆。徐王氏明白老漢有話要跟楊玉坤說,倒了兩杯茶,出了屋,輕輕帶上門。
楊玉坤呷了一口茶,說:“雲卿兄,明日格我想上縣城再請羅玉璋,請他親自坐鎮剿滅劉十三這股土匪。你看行麽?”
“唉!”徐雲卿長歎一聲,連連搖頭:“老弟,你咋這麽糊塗!咱們已經走錯了一步棋,咋能再錯走下去。”
楊玉坤愕然:“錯走了哪步棋?”
“上一回就不該請姓羅的,屁事沒頂,反而招來了一連串的禍事。”
“哪咋辦?劉十三不除終究是禍害呀。再說,他把你弄殘了,你能咽下這口氣?”
“唉!這口氣我實難咽下。可當今這個社會兵匪難分,咱是個做生意的,能拿他們有啥法。”徐雲卿長籲短歎,一臉的無奈。楊玉坤也一時默然無語,低頭喝茶。好半晌,說道:“雲卿兄,我有個法子能除掉劉十三。”
“啥法子?”徐雲卿瞪大眼睛看著他。
楊玉坤壓低聲音說:“望龍在省府當秘書,打交道的都是省上的頭頭腦腦。讓他在上麵活動活動,請駐紮在岐鳳的新二師出兵,剿掉劉十三這股土匪。”
徐雲卿沉吟半晌,說:“那天晚上,我跟劉十三有約,他拿去我的腳,一不能再傷害我徐家人一根毫毛,二不再打搶我徐家的店鋪作坊。我不想再招惹他。”
“雲卿兄,你咋能聽信那個土匪的話!”
“那家夥雖是土匪,卻也是條漢子。那天晚上他心殘一點,也就把我一家滅了。他講江湖義氣,說話還是算數的。再說,上次他是對著望龍來的,我不想讓望龍出麵了結這事。”
沉默。
好半晌,楊玉坤開了口:“雲卿兄,你的心思我清白。這件事咱悄悄去辦,絕不張揚出去。你看行麽?”
徐雲卿拿起桌上的水煙袋,呼嚕嚕吸了一袋煙,鼻子嘴巴徐徐吐出三股白煙。良久,他點點頭。
“雲卿兄,請你寫一封書信,我明Ft親自上省城去找望龍。”徐雲卿放下水煙袋,拿出筆墨紙硯,當下修書一封交給楊玉坤。楊玉坤藏信在懷,起身告辭。徐雲卿又留住他,再三關照:“老弟,行事一定要機密!我再也經不住閃失了......”話未說完兩顆老淚滾出了眼眶。
楊玉坤拍著胸脯說:“雲卿兄,你放心,這個輕重我掂得來!”“你給望龍說,劉十三不除就不要回家來。”
楊玉坤點點頭,問道:“雲卿兄,你還有啥話要帶給望龍?”徐雲卿沉吟片刻,太陽穴暴起了青筋,從牙縫擠出一句話來:“你再給望龍說,想法把羅玉璋也收拾了!”
楊玉坤心裏有點明白了。雖然徐雲卿沒給他說過什麽,可他早已覺察到徐家近來連連遭事,都和羅玉璋有關。
“雲卿兄放心,我一定把話帶到。”
翌日,楊玉坤就去了省城。幾經周折,他找到徐望龍的住處。
徐望龍住在一個式樣別致的二層小洋樓裏,客廳十分寬敞,家具都是西式的。他和趙要員的千金已經結婚了。這座小洋樓是趙要員送給女兒的嫁妝。他西裝革履和趙小姐正準備外出遊玩,楊玉坤找上門來。他看到楊玉坤感到詫異,一怔,隨即熱情招呼楊玉坤在客廳坐下,倒茶拿煙。趙小姐斜了一眼長袍馬褂的楊玉坤,一臉的不高興。徐望龍走過去賠著笑臉在她耳邊低語了一陣,她這才扭著屁股出了門。
楊玉坤用眼角瞥著那妖裏妖氣的女人,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早就聽說望龍在城裏另娶了一房,沒想到是這麽個女人,繡花包袱包了一堆幹骨頭!心裏說,望龍咋看中了這麽個幹柴棍棍?又說,這是人家的事,管球他哩!
送走女人,徐望龍回到客廳坐下,問道:“楊叔,你幾時來的省城?”
“剛來。”“有啥事?”“沒事叔能來省城麽。”
“我家裏一切可好?”
“唉!”楊玉坤歎了口氣,“一言難盡!”
徐望龍臉上變了顏色:“怎麽,我家裏出事了?”
“這是你爹給你的書信,你看看。”楊玉坤從懷中取出徐雲卿的書信交給徐望龍。
徐望龍看罷書信,泣聲道:“爹,都是我害了你......”淚如雨下。
楊玉坤勸慰道:“賢侄,事已至此,哭也無用。你看有啥辦法能為你爹報仇雪恨?”
徐望龍止住悲聲,拍案而起:“我去軍部請命,提一旅之師剿滅劉十三這股土匪!”
楊玉坤急忙說:“不可!不可!劉十三不是輕易就能除掉的。你帶人馬去反而打草驚蛇,會給你家招來更大的禍事......”便把徐雲卿叮嚀的話一一轉達給徐望龍。
徐望龍冷靜下來說:“楊叔,我一時亂了方寸,你看此事該怎麽辦才好?”
楊玉坤說:“我跟你爹在家商量過。不管咋樣弄你都不能出麵,隻能在背後做文章。此事一定縝密行事,千萬不能再有閃失!”
徐望龍連連點頭稱是。
“你在省府熟,找拿事的人出麵調岐鳳新二師的兵馬去剿除劉十三,順便收拾了羅玉璋。這樣做天衣無縫。即使失手,誰也不會懷疑到咱們頭上。”
徐望龍以拳擊掌叫聲:“好!”
“楊叔,你先歇著。我這就去找我嶽父。”
此時楊玉坤方知那個幹柴女人有個當大官的爹,暗暗佩服徐望龍的狠勁。
徐望龍呈上家書。趙要員看罷,臉色陡變。趙要員很器重這個女婿。現在親家翁競被土匪廢了一條腿,實乃奇恥大辱。
“匪患如此猖獗,令人發指!”趙要員以拳擊桌,一臉怒色。”嶽父,你可要為我報仇雪恨嗬......”徐望龍泣聲懇求。趙要員扶起徐望龍,問道:“你們那個縣的保安團長是誰?”“羅玉璋。”
趙要員猛然想起,前些時徐望龍探家歸來,曾經給他說過這人剿匪無能,卻魚肉欺壓百姓有方,竟然用活人給他的下屬陪葬。當時徐望龍火氣十足地說:“黨國的軍人,不能保一方民眾平安,反而如此橫行鄉裏,難怪匪患猖獗。此人不除,西秦縣境土匪不能絕跡!”那時趙要員也覺得羅玉璋做得太殘,可他究竟是個保安團長,能加他個什麽罪名?他隻是大口抽煙,沒表什麽態。
趙要員在室內踱了兩圈,暗自思忖:“羅玉璋此人不能用。”坐在書桌前,寫了一封書信,說道:“望龍,這封書信你親自送交岐鳳新二師師長李信義,讓他務必盡快辦理。”
徐望龍一怔,說道:“嶽父,我送這封書信多有不便。”趙要員皺起了眉頭,麵有不快之色。
徐望龍急忙說:“嶽父,小婿不敢違抗您的命令,實在是有難處。我徐家在西秦縣是大戶,在土匪劉十三眼中是塊肥肉,隨時都想咬上一口。羅玉璋雖說是黨國軍人,實則是黨國敗類,和土匪無異。此次若能剿除他們,西秦百姓萬幸,黨國萬幸。倘若萬一剿除不了他們,他們豈能放過我們徐家。我父親廢了一條腿不就是前車之鑒麽......”徐望龍漸露泣音。
“羅玉璋和劉十三當真就這麽厲害?”
“西秦百姓聞這二人之名如羔羊聽見虎嘯!有民謠說,保安團的羅蠻蠻,兔兒嶺的劉十三,烏龍溝裏狼撒歡。羅蠻蠻是羅玉璋的乳名,他和土匪頭子劉十三,烏龍溝的惡狼是西秦地麵的三大惡物!”
“豈有此理!”趙要員猛拍了一下桌子,取出未封的書信,展開,提筆一陣疾書,信紙的空白處出現了一行刀劍似的字跡:“羅劉二人罪在不赦,務必盡快殲之,不容遲緩。”
趙要員派一名親信副官給李信義送去了親筆密信。李信義看罷書信,不禁緊皺眉頭,心中十分犯難。剿除劉十三這股土匪,他眼睛眨也不眨。對土匪他向來恨之入骨。可要把羅玉璋也除掉,他還真有點下不去手。
李信義與羅玉璋是西秦鄉黨。李信義的家鄉李家集和羅玉璋的家鄉羅家堡僅距五裏地。李羅兩家同為當地富家大戶。李信義的父親李大老漢與羅玉璋的父親羅三老漢是結拜弟兄。幼年時李信義和羅玉璋同在一個私塾念書。李信義年長羅玉璋五歲,他性格內向,卻十分喜歡虎頭虎腦頑皮機靈的羅蠻蠻,常和他在一起玩耍。每逢年節他都和父親去羅家,按鄉俗喊羅父一聲“叔“,叫羅母一聲“姨“,跟羅蠻蠻自然兄弟相稱。李信義讀書用功,聰敏過人。羅蠻蠻卻視讀書如受刑,半點也念不進去。羅父常常在教訓兒子之後感歎道:“蠻蠻,你要能跟上你狗剩哥一個角角,爹就知足了。”
前年,新二師奉命從河南調到陝西岐鳳來駐防,李信義才知道羅蠻蠻更名羅玉璋,當上了西秦縣保安團團長。他大為驚訝,弄不明白羅蠻蠻怎的就當上了保安團團長?他學富五車,自以為才華過人,也不過隻是個師長,而羅蠻蠻鬥大的字也不過認得幾麻袋,竟然當了團長!世事真有點荒唐。後來他靜心想想,世間的荒唐事何其多也,此事又何怪哉。也就釋然了。
新二師到達岐鳳的第二天,羅玉璋帶著他的騎兵衛隊去看望李信義。衛隊的團丁經過嚴格挑選,一律是二十出頭的棒小夥,每人配兩支槍,一長一短,軍裝整潔,馬靴鋥亮,清一色的蒙古馬。馬隊馳進岐鳳城,馬蹄的鐵掌把街麵的石子踏得直冒火星,真是八麵的威風。當時李信義帶著幾個隨從剛剛布防歸來,看到一隊騎兵橫衝直闖,有點蒙了。是誰這麽膽大妄為,敢在師部的駐地顯擺威風。他十分惱火,準備上前訓斥帶隊的軍官。未等他開口,為首的軍官滾鞍下馬,衝他一抱拳:“大哥,你好嗬!”
李信義怔住了,呆眼看著麵前的壯漢。
“大哥認不出我了?我是蠻蠻,羅蠻蠻。咱倆一起逮過螞蚱,抓過黃鼠哩!”
李信義終於認出來了,翻身下了馬,笑道:“我還真有點認不出你了。聽說你當了西秦縣的保安團長?”
羅玉璋上前拉住李信義的手連搖帶晃,笑著說:“瞎當哩。”李信義看了他的馬隊:“你威風得很麽,比我這個師長還牛皮。”
李信義身後隻有三五個隨從,也隻佩短槍。讓羅玉璋的馬隊一比,他倒像個當連長的,心裏有幾分不悅。羅玉璋沒有看出他的不悅,依然牛皮哄哄地說:“我這人你知道麽,幹啥事就愛紮個勢。不然誰知道你是賣瓦罐的還是燒窯的。大哥,你如今是師長了,說啥也要把勢紮起來。你不紮勢,就好像那個霸王項羽說的錦衣夜行。”
李信義打了個哈哈,岔開話題。他有點看不慣羅玉璋的言談作派,卻礙著兩家世交的情分和少年那段情誼,還是很熱情地招待了他。自此,羅玉璋和李信義拉上了關係,且拉大旗作虎皮,仗著李信義的聲威在西秦縣為所欲為,連縣長、黨部書記都不放在眼裏。
羅玉璋在西秦縣的所作所為李信義早有耳聞。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羅蠻蠻當了保安團長還是街楦子的作派。如果他屬下的哪個團長敢這樣胡作非為,他絕不會寬恕輕饒。作為軍人,保家衛國維護社會治安乃是天職,如此騷擾禍害百姓與土匪何異!他駐軍岐鳳,是這一方軍界的最高統帥。可羅玉璋的保安團隸屬地方管轄,他不便幹涉,這是其一。其二,李羅兩家有世交情誼,他和羅玉璋在同一私塾念過書,算是同窗,他不願落個容不下鄉黨朋友的惡名。其三,至今沒有苦主找上門來申訴冤情狀告羅玉璋,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他何必去管那些閑事。盡管如此,羅玉璋幾次來岐鳳他都直言相勸,要羅玉璋不要行事太過,激起民憤。羅玉璋嘴裏唯唯諾諾,回到西秦依然我行我素。對此,李信義十分惱火,真想狠狠教訓羅玉璋一頓。
汪鬆鶴年近六旬,在官場混了幾十年,城府很深。他已知李羅兩家是世交,緩緩地說道:“師座不必動怒,地方之事,不管也罷。”李信義長歎一聲:“唉,用如此之人治理地方,隻怕是亂上加亂。”
汪鬆鶴說:“亂世用人亂著來,這也是政府的一個高招。”
李信義沉吟道:“鬆鶴兄言之有理。”便也不再去管羅玉璋的閑事。
現在趙要員送來親筆密信,要他盡快剿滅劉十三這股土匪,而且連羅玉璋也除掉。他十分驚詫。趙要員遠在省城,怎的知道西秦有個劉十三?怎麽知道羅玉璋的惡跡?顯然有人告了狀。劉十三該殺該剮毫無疑問。羅玉璋雖然胡作非為,罷了他的官也就是了,怎的要問個死罪?這完全出乎了李信義的預料。他在趙要員手下當過團長,現在趙在軍界任要職,雖不直接管他,可他的話他不能不聽。他有些犯難,一時拿不定主意,便找來參謀長汪鬆鶴商議。
汪鬆鶴看罷趙要員的書信,皺著眉問道:“師座打算怎麽辦?”李信義抽著煙,來回踱著步:“劉十三不用說,堅決剿滅。羅玉璋有點難辦。我想把他請到岐鳳來擊斃之。你看行麽?”汪鬆鶴看看李信義,一時摸不清他的真實意圖,試探地說:
“我以為羅玉璋罪不當誅。”
李信義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可趙要員要除掉他,而且口氣很強硬。他的話我們不能不聽。”
“這就讓我們為難了......”
李信義沉吟片刻,敲了一下桌子:“再難,上峰的命令總是要服從的。鬆鶴兄,你看剛才我說的那個主意行麽?”
汪鬆鶴搖了一下頭:“師長,這樣幹雖好,可有點不妥。”李信義看著參謀長。
“處決羅玉璋顯然是趙要員的意思。如果是司令部的意思,送來的一定是公函。”
李信義連連點頭:“鬆鶴兄說的極是。可趙要員的密令我們不能不服從。”
汪鬆鶴一笑:“當然要服從。我是說這事要機密行事。趙要員的意思也是讓我們不要張揚出去。”
李信義點點頭。稍頃,歎了口氣,說道:“唉!羅玉璋不聽我良言相勸,今日殺頭之禍是他咎由自取的。”
“師座動了惻隱之心......?”
李信義徐徐吐了口煙,說道:“好歹他是我的鄉黨,我們李羅兩家是世交,他又是我的同窗。說心裏話,讓我去殺他,我還真有點下不去手哩。”
汪鬆鶴言道:“師座真是菩薩心腸。其實正如師座所說,羅玉璋是自取其禍。前些天情報處送來情報,西秦永平鎮商會會長徐雲卿被土匪劉十三廢了一條腿。那徐雲卿的兒子徐望龍是省府的機要秘書,又是趙要員的乘龍快婿,他豈能善罷甘休。”情報處送來的情報都由汪鬆鶴處置,沒有重大情況一般不送李信義。因此,李信義的信息倒不如汪鬆鶴靈通。聽到這一消息,李信義倒是一怔。徐雲卿這個人他知道,是西秦有名的富商。土匪傷他一條腿也不是什麽奇事。可徐家跟羅玉璋又有何仇?
“真有此事。”汪鬆鶴說:“這件事我本想報告師座,卻又覺得跟咱們沒有什麽關係,也就沒有報告。”
李信義點點頭,並沒有責怪汪鬆鶴的意思。他沉吟片刻,問道:“那件事查明了麽?”
“說是查明了,刺客是羅的一個仇家。”
李信義看一眼汪鬆鶴,麵有不快之色:“咋的是說是'查明了'?”
“師座,說是'查明了'是羅徐兩人放出的話,其實另有隱情。”
“什麽隱情?”
“徐雲卿為請羅玉璋剿匪花了不少銀洋煙土,而且待如上賓。羅玉璋不但沒剿掉土匪,反而強霸了徐家的兒媳,也就是徐望龍的媳婦。徐雲卿哪能咽下這口齷齪氣,雇了一個刀客去刺殺羅玉璋。羅玉璋命大,隻傷了一條胳膊。”
“刺客抓住了麽?”
“沒有。徐雲卿怕羅玉璋對他下黑手,把罪責全推在刺客身上。羅玉璋也不敢貿然對徐家下黑手,裝了個糊塗神,跟徐雲卿唱一個調調,說刺客是一個仇家。”
“如此說來,羅玉璋也真該死。”
“這也怨不得誰。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他硬要來。”李信義甩掉手中的煙頭:“鬆鶴兄,你說這兩件事該怎麽辦?”
汪鬆鶴沉吟半晌,說道:“依我愚見,都需出奇製勝。”“如何出奇製勝?”
“對付羅玉璋我已想出了個眉目,對付劉十三還有點犯難......”
“說來我聽聽。”李信義信步進了內室,汪鬆鶴相跟了進去......
男人娶了媳婦和不娶媳婦大不一樣。往往他自個感覺不到自個的變化,而別的人立刻就感覺到了。
陳楞子娶了媳婦感覺自己還是從前的自己,可墩子感覺到他變得跟以前大不一樣了。一是邀他上街去玩的次數大大減少了;二是性情綿和了許多,很少打罵弟兄們;三是晚上不再出屋打麻將。周圍的弟兄們也都看出了端倪,言說女人真是好東西,可以頂飯吃頂錢花。
墩子近來心情很煩悶。他從別人口裏得知了李羅兩家的關係,好像當頭挨了一悶棍。他投李信義當兵吃糧,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借他的威勢槍殺了羅玉璋報仇雪恨。可偏偏李羅兩家是世交,李羅二人又是同窗,這個仇如何得報?!他憂心如焚,悶悶不樂,不是獨自出去喝悶酒,就是躲在屋裏壓床板,功夫槍法也懶得去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