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雙方的教訓

這“反策動”的得意之作,要歸功於成都市軍統站的站長江占庭。這特務頭子不是個省油的燈,事先就在78師安插了不少軍統的內線,趙毅然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眼睛。何況副師長和參謀長還那麽大張旗鼓地搞策反,他早就知道事情不妙,78師可能會被趙毅然拉走,去投奔共軍。他也深知王陵基是個肉頭,哪怕有上鋒指令,他恐怕也不敢動趙毅然一根毫毛。於是決定在當晚提前去78師,看能否抓住趙毅然什麽把柄?臨行前他也沒忘了給趙毅然發一封急電,以此顯得冠冕堂皇……

江占庭於十二點趕到雙流78師的駐地,眼前的一切讓他震驚萬分又氣急敗壞!78師居然人去屋空,處處一片狼籍,顯然開拔了,而且去得匆匆!他慌了手腳,急忙拿起還沒來得及撤掉的電話,十萬火急地通知王陵基。糟老頭兒的秘書說省主席已經睡下了,江占庭氣得跺腳大喊:“快,把他叫起來,大事不好了!他還睡什麽覺啊?”

王陵基來接電話,迷迷糊糊地問:“深更半夜的,出了什麽事啊?”

“趙毅然果真叛變了!”江占庭嘶聲說,“帶著78師跑了,肯定是投共軍了!”

王陵基這一驚非同小可,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壓下電話,又給台灣的蔣介石掛去。委員長要比他鎮定得多,顧不上責怪他,就命令他立刻印這份傳單,然派飛機去散發,同時又派秦修強的兵馬去追趕,務必要把78師追回來……

“我不相信78師會背叛我!”蔣介石的江浙口音通過電波傳來,顯得分外清晰,“他們好多人都是我的學生,一向都是仰慕我的,肯定能追回來!”

黨國領袖的自信感染了王陵基,但他還是焦急萬分。傳達了委員長的命令後,王陵基再無睡意,獨自披著睡衣在屋裏來回走動。隻聽見屋外那一片靜靜的鬆林,似乎被風吹刮著發出了陣陣濤聲,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中聽來,猶如萬馬奔騰……他不禁心灰意冷,心想嚴冬快來了,我這土埋半截的人,還能熬得過去嗎?

幸虧第二天一早,江占庭就給王陵基帶來一個不算壞的消息:78師的大部份官兵都跑回來了,據初步估算,跟著趙毅然逃走的也不過區區百人。二五一團的團長不幸殉國,二五二團的團長說,他們本來就不想起義,是被趙師長給脅迫的。所以接到傳單後,他就命令整個團向後轉。或許還有些人開了小差,但已經不礙大局……

“謝天謝地!”王陵基恨不得要念阿彌陀佛。“看來委員長這一手還真靈!”

“但我們還要是吸取這次兵變的教訓,否則會引起軍心不穩!”皮膚本來就黑的江占庭,此刻臉色更是陰沉,“依我看,我們軍統的人還是要大量滲透到各個部隊裏去,以防止這樣的事情再發生……此外,要嚴格禁止消息外露,新聞報道一律不準!”

“你的意見很好,就這麽辦吧!你趕快製定一個詳細計劃,倘若還需要什麽人力、物力和經費,你都報上來,我盡量滿足吧!”王陵基明知此人是趁機擴充勢力,也隻好這麽說。他仍在擔心待會兒報告老頭子時,不免又要挨克,於是愁眉苦臉地說,“唉,真是沒想到啊!委員長的學生兵也會起義,這可是爆炸了一顆原子彈啊!”

兩人正在密談,看如何報告上鋒,好化解此事,桂永泰也聞訊趕來了。他穿著一身長袍馬褂,神情很輕鬆。老對頭軍統這方麵出了問題,他隻想看笑話。

“發生了什麽大事?”他坐下來就譏諷地故意問江占庭,“聽說你們軍統昨晚整整折騰了一夜,好象共軍要進城似的。我遠在西郊,都給驚動了!”

“哼,你算什麽?連台北的老頭子也給驚動了!”王陵基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桂永泰聽說了事情的原委,又嘲笑地看著江占庭:“那你還在這兒幹什麽?趙毅然跑了,你不會去抓他的家眷?趙毅然讓你們難看,你就讓他的家屬死得更難看!”

“還用你說?”江占庭也是氣鼓鼓的,“今天一大早我們就去了,人早跑了!”

“哦?倘若連他的家眷都走了,那這事就是早有預謀!”桂永泰的聲音嚴厲起來,帶著質問的口氣“你們軍統是幹什麽吃的?居然出了這等大事,還一點都不知道?!”

江占庭再也忍不住,氣得站起來指著他:“你!站在岸邊看笑話!還算黨國精英嗎?”

“哎呀算了!算了!”王陵基連忙打圓場,“一大早的,頭都被你們吵昏了!你們倆呀,就是賣灰麵見不得賣石灰的,一見麵就掐……對了,占庭,你也該走了吧?出了這種事,你還在我這裏坐得住?趕快去執行你的那些計劃吧!”

江占庭隻好氣憤憤地走了。桂永泰微微一笑,又對王陵基說,“主席,這是他自己的錯,他是活該!話又說回來,一介武夫,能成得了什麽大事?”

王陵基的大煙癮犯了,打了個哈欠,清鼻涕直流,巴不得眼前這個人也離開。便懶洋洋地問,“你說他,你自己呢?我讓你去拉攏馮國棟,怎麽樣了?”

“嗨,那是個四季豆,油鹽不進!”桂永泰氣惱地說,“我去找了他幾次,他都借故不見。派人給他送了一張片子,居然被他退回來,說跟我們商會素無交情!”

“那你還得抓緊!”王陵基憂心仲仲地說,“話又說回來,正規軍都出了這麽大岔子,還能指望一個區區自衛隊嗎?我隻是怕他也不穩……”

“是啊,很多人都會隨著局勢左右搖擺,而當前的局勢並不妙!”桂永泰壓低了聲音,“據我分析,共軍一打進來,老頭子就得從台灣飛回四川,親自主持西南戰役!”

王陵基大吃一驚,看著眼前這個精明果敢的中統頭子,“哎,你先生料事如神,那你說說看,西南戰役這一仗,我們究竟打得贏還是打不贏?”

桂永泰回答時略有遲疑,但他還是直言不諱:“其實誰都明白,這一仗嘛,我們是打給委員長看的,而委員長呢,又是做給美國人看的!所以不管打贏打輸,後果都一樣……老實說,這天下很快就是共黨的了!幸虧我們有美國的支持,很快又會打回來的!現在不過是把大陸先讓出來,讓他們暫時高興幾年罷了!”

“那你也得讓我高興高興啊!”王陵基對這種說法並不讚同,又看了他一眼,“哎,對了,你說人家軍統沒用,你上次說的那件漂亮事呢?幹得怎麽樣了?”

桂永泰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糟老頭子記性竟這麽好!上次他主動提起這件事,就是指那個共黨的特工少將被中統所抓,當時本想捕獲一條大魚,沒想到竟被他扭開金鎖走蛟龍!現在如何能再提起?那不是打自己的臉嗎?他隻好敷衍一番,趕快脫身。

回到莊園,桂永泰就關在書房裏生悶氣。心想這都怪女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間屋子布置得古色古香,家具都是難得一見的紅木珍品。茶幾上擺著一隻清代花瓶,潔白的細瓷上繪著花鳥圖案,俊逸清淡,是他最喜歡的古玩。抬頭看去,發現花瓶裏竟插著一束淡黃色與白色相間的**!他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上前抓起那隻花瓶就往地下摔去,打破的瓷片碎了一地,混雜著枝幹柔嫩的花花草草,看了令人觸目驚心……

“哎呀!爹,你這是怎麽啦?”麗嵐正好推門進來,見此情形不由得驚叫一聲。

“哼!又是你辦的好事!”他指著女兒,氣得直發抖,“你知不知道?按我們川西的風俗,這**是送給死人的!你真要為我送終啊!”

“哎呀,我真不知道!”麗嵐連忙叫聞訊趕來的傭人打掃房間,把花草和碎片都打掃了,自己則走到父親身邊,溫柔地為他撫摸肩背和胸口……

過了好一陣,桂永泰總算氣消了,就長歎一聲,拍拍女兒放在自己肩頭的手,“好了,不知者,不怪罪,我不應該發那麽大的火,委曲你了……”

麗嵐柔順地蹲在父親膝下,抬頭看他,“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發這麽大火?”

桂永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又歎道,“本想幹件漂亮事,讓那姓江的小子看一看,也在王老頭兒麵前顯擺一下……誰料落得個雞飛蛋打一場空!”

“這也沒什麽呀!勝敗乃兵家常事嘛!”麗嵐站起來,神態高傲地說,“剛才父親在王老頭兒麵前說得好,倘若國軍真打敗了,今後這大陸的潛伏計劃呀,才是要看我們的!到那時,建立秘密網絡,搜集情報搞暗殺,讓共產黨不得安寧……他們哪一樣能離得開我們?現在吃個小敗仗,又算得了什麽?”

麗嵐也真是了得,幾句話就把桂永泰的情緒給煽動起來,他滿意地望著女兒,笑眯眯地說,“好,有這種氣魄,那才是我桂永泰的女兒!”

麗嵐又象蝴蝶一樣飛到父親身邊,掄起兩隻小拳頭給他捶捶肩,象似不經意地問:“哎,爹,我上次跟你說過的,歐陽已經同意加入我們那件事,你打算咋辦?”

桂永泰皺起眉頭站起來,輕輕拂開女兒的手,也漫不經心地說:“讓我再想想吧!”

他信步走出了房間,女兒失望地看著父親的背影,無法掩飾內心的沮喪。

在城東洛帶鎮一個僻靜的客家會館裏,臨工委召開了緊急會議,討論這次起義的得失。喬雪虹最後一個到,她是把趙毅然的妻子周素芬送到鄉下後,才趕來的。

喬興海聽說趙毅然倉促起義,但心他連自己的家屬都顧不上管,就趕快去找妹妹想辦法。喬雪虹這陣子住在一個川劇團裏,演員的思想都比較進步,對她掩護得很好。川劇團宿舍在一條古老的小街上,叫暑襪街,大約從上個世紀起就在賣一些針頭線腦。喬興海走在那年代久遠的石板路上,看著那些經曆了風風雨雨侵蝕的鋪板門,門邊那些油漆已經剝落的粗大圓柱,結著蜘蛛網的房簷,厚厚的發黃的牆壁,感慨這個地方正是國統區的一個縮影,而妹妹竟能隱身在這裏幹革命,真是了不起!

他走近一幢殘破的吊腳樓,抬頭看見了窗台上那盆作為暗號的野**,就閃身進了狹小的過道。一架樓梯象雲梯般聳在麵前,妹妹正在樓口上傾身望著他。

“你不該來這兒!”她小心翼翼地把哥哥拉上去,正色責備他,“太危險了!”

喬興海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西裝,那上麵已經蒙滿了灰塵,“待會兒你就說我是個有錢的戲劇家,想給你們那個川劇團投點資,但是要演我寫的本子!”

喬雪虹對哥哥順口編的理由忍俊不禁,“哥,你真可以去當個編劇了!”

“我來找你,是有一個緊急情況。”喬興海把78師倉促起義的事說了一遍,又把鄧兆山知道的趙家地址也告訴給妹妹,“趙師長是萬不得已才這麽幹的,我們共產黨可不能不講仁義。你趕快去紅牌樓找到趙夫人,把他全家都轉移了……”

兄妹倆商量好,先把趙毅然的眷屬轉到玉林路,天明再讓肖大媽送她出城,就藏到肖大媽在鄉下的家裏,以後再想辦法幫她跟趙毅然團聚。喬雪虹十分機靈,先找到趙毅然兩個孩子的學校,把那一對兒女都接走了,再讓他們的同學去通知周素芬,讓她去那個裁縫鋪碰麵。周素芬還在家門口等得望眼欲穿,接到喬雪虹的口信,就趕快收拾了一些東西離開。幸虧他們走得及時,天亮後江占庭趕到趙家,才撲了個空……

“我不放心,又跟肖大媽一起把他們送到鄉下,這才趕回來!”喬雪虹最後補充,又交給哥哥一張小紙條,“正好碰見了肖漢,他把嫂子的信也給帶回來了!”

喬興海看完妻子的信,臉色越發凝重了,“真沒想到,最後到達大邑縣城關鋪的起義官兵,隻剩下一百多個!除了趙毅然和他的副師長、參謀長,就是警衛營的人。”

“這倒減輕了咱們的負擔,不用考慮什麽給養問題了!”鄧兆山苦笑著。

喬興海點點頭,“他們已經得到省臨工委的指示,起義人員就暫時留在川西遊擊隊裏,趙毅然擔任副司令員,協助孟華工作。他心情很沮喪,經做工作,才好了一點……”他也歎了一口氣,“大家談談吧,這件事給了我們很大的教訓啊!”

喬雪虹見大家的情緒都不高,就搶先說,“我覺得這次起義還算成功!拉走了蔣介石的學生軍,對敵人打擊也不小嘛!而且我們的人員無一傷亡,這不是勝利是什麽?”她又風趣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敵人這次搞反策動,讓飛機撒傳單效果不錯,看來我更得抓緊策反他們的空軍,讓他們的飛行也所剩不多!”

“這事兒都怪我,是我沒把工作作好……”鄧兆山一直皺緊了眉在抽煙,“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沒想到一個環節出問題,竟破壞了整個計劃,真是好可惜!”

“也不能怪你,趙毅然早就暴露了!”一個臨工委員思考著說,“這件事,我們雙方都將引以為戒,我想,也會給我們今後的工作增加難度……”

“這樣也好,我們就來給這次行動打個總結吧!”象每次那樣,喬興海抓緊時間,拒絕漫談,把話題集中起來,“我先提一點:目前川西地區仍是敵強我弱,解放大軍還未趕到,而在成都周圍卻是重兵雲集。我們策反的對象倘若現在就行動,起義部隊很難衝出敵人的包圍圈,就算是跟遊擊隊接上了關係,生存問題也難以解決……”

“是呀,在這種孤軍作戰的情況下,事實上起義很難成功!”另一個臨工委員慎重地說,“弄得不好,反而會暴露和損失我們這幾年來積蓄的一些地下力量。”

“對呀!”鄧兆山扔下煙頭,敲敲桌子,“我看今後還是先做好工作,等大軍來了再裏應外合比較好,這樣成功的把握性會很大!”

“幹革命哪能不冒風險?”喬雪虹堅決地說,“我覺得這工作不能停,即使起義後在軍事上不能取勝,也可以達到以下三個目的:一、在政治上震撼反動政府的神經中樞,以此宣告他們內部眾叛親離的局麵;二、在軍事上動搖軍心,打破其防線固若金湯的神話;三,在組織上也對敵人有所削弱,加速他們西南戰役計劃的破產……”

“說得好!”喬興海鼓勵地看著眾人,“我們還是要利用有利時機,適時行動為妥。”

會議最後總結了幾條今後必須注意的事項:一、目前策反的重點,是動搖老蔣的後方基地,或起到打亂其部署的作用;二、視各兵種情況的不同,組織不同性質的策反活動(比如空軍的策反就不能停);三、在解放大軍到來之前,條件不成熟的部隊暫不組織大規模起義;四、臨工委對此要有統一的指揮機構,但不搞統一行動……

最後會議的決定是:抓緊做好起義的一切準備工作,待機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