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水磨坊

已是深夜了,鄧兆山躺在關押他的那間黑屋子裏,仍是無法入睡。外麵的水聲風聲都已平靜下來,隻有清涼的月光透過一個小窗戶,灑在他臉上。這張臉憔悴、消瘦,還有一些悲涼和頹喪。近日來他一直毫無睡意,卻經常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就象死人一般。但他的胸腔裏跳動著的,還是那一顆軍人的不屈的心……

從最初的驚愕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落在敵人手中,唯一掩護自己的警衛員也英勇犧牲,鄧兆山陷入了一種極端的痛苦中!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奇恥大辱!敵人沒動一兵一卒,僅僅派來一個女特務,就把自己騙上了車,乖乖地束手就擒!雖然敵人沒殺他,隻是把他關進了這間水磨坊,但他的心卻繃緊了,也迷亂了……怎麽辦?自己的任務怎麽辦?還有負責跟自己接頭的地下黨同誌,他們的安危會不會都受到可怕的影響?甚至是一場滅頂之災?他不斷地責備自己:不該那麽粗心大意,不該上了敵人的當,以致給革命帶來了如此重大的損失!短短幾天內,他的身心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似乎身陷於濁浪翻滾的大江,就要消失在一個個險惡襲來的浪花中了……

敵人倒沒折磨他,甚至沒有虐待他,或許是覺得他有用,還給他送好吃好喝的來,但他一樣都沒碰。當天晚上,那個化妝成趙毅然妻子的女特務審訊了他。她仍是裝得溫文爾雅,旁邊卻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警察黑狗子,似乎在給她助威。

“少將,對不起。”她微笑著說,“你被捕了!”

“你們憑什麽隨便抓人!”他挺起身子,大聲抗議,“我是國防部作戰處的高級參謀,軍銜是少將!沒有委員長的命令,你們誰也無權抓我!”

“別裝了,還少將呢!”女特務取笑道,“是共產黨的少將吧?告訴你,你的身份早就被我們識破了!哼,我們這裏有你們的人,你們那裏也有我們的人呀!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還沒到黃龍溪碼頭,我們就接到密報了!你此行去成都是要幹什麽?我們雖不大清楚,但也能猜到一、二……要不,我為什麽會自稱是趙毅然的妻子呢?而你就因此上了當!現在你落到我們手裏,還不想說實話嗎?”

他凜然而心驚,難道趙毅然已經暴露了?敵人知道他想起義?不可能啊,女特務也說,她對此事還不清楚,何況自己的任務是劉伯承將軍親自布置的,除了跟他接頭的成都臨工委,不可能有人知道……他明白敵人在使詐,就閉上眼睛不想搭理他們。

女特務站起來,又譏諷地笑道:“怎麽?你真不想說話?共產黨都是鐵打的,不願當叛徒,是不是?我早料到了!”

“你既然知道這點,還跟我浪費時間幹什麽?”鄧兆山睜開眼睛冷笑道,目光裏閃爍著不可征服的堅毅光芒,語氣也變得嚴厲而豪邁,“告訴你吧,我寧願自己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會出賣組織,出賣同誌,你就別做夢了!”

“好!好!說得好!這點我確實早就想到了,不過我另有辦法……”

那女人連叫了幾聲好,又拍拍手,一個穿軍裝的男人就低頭走進來,用機靈的眼光打量著四周,同時也看了看他。這屋子的窗戶很小,四麵都是結實的磚牆,隻點了一盞小油燈,光線很黑。鄧兆山在燈下瞥了一眼來人,臉色立刻變得煞白,胸口直跳,呼吸也緊促了!來人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又穿了一身筆挺的少將製服,猛一看,跟鄧兆山本人還真有幾分相似。他也正望著鄧兆山微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翻版……

鄧兆山突然明白了敵人的伎倆,他帶著愕然驚呆的神情望著女特務,又望望那個顯然是打算冒充他的假少將,好象被眼前這意想不到的事情給懾住了!“你!你們卑鄙!竟然想出這種花招,真是太下流了!”

“哈哈哈!”新來的少將獰笑起來,“你也看見我們的手段了?就算你視死如歸,你要去接頭的那些共黨,他們可並不認識你啊,他們怎麽會想到,真的少將被我們關在這個水磨坊裏,而我這個將代替你去跟你的戰友接頭的人,竟是個冒牌貨呢?”

“你不當叛徒沒關係,會有人替你當的!”女特務也笑眯眯地說,“就算你長了翅膀,飛出這間屋子,去找到你的同誌,他們也不會相信的!你是有嘴說不清了!”

“不過到那時,成都臨工委還有你的同黨,都早已被我們一網打盡了!”冒牌的少將笑得更加猖狂,似乎對此舉充滿了信心。

看見這兩個人一唱一合,得意洋洋,再連想到那可怕的後果,鄧兆山心裏追悔莫及,真想一頭撞死!但他畢竟是久經考驗的地下特工,隨即又鎮定下來,思謀良策。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通知成都地下黨,揭穿敵人的這一陰謀詭計!對,豁出命來也要衝出去,哪怕隻剩下一口氣,也要死在自己的同誌懷裏,好保住成都地下黨!如果實在衝不出去,那就想辦法打死這個冒牌貨,粉碎敵人的陰謀詭計!

他顧不得多想,眼看一個黑狗子閑散地站在旁邊,手槍就別在腰間,他立刻閃電般地爬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過去,突然奪過那隻手槍,轉身就向假少將開了幾槍……然而槍裏竟沒有子彈!鄧兆山楞了楞,又把手槍用力擲向那個人的臉,心想把這張臉砸壞了也好啊!但一擲不中,隻是那股衝擊力撞得假少將連連後退……

這時,屋裏的人都從驚愕中清醒過來,又一湧而上扭住了鄧兆山。假少將眼紅了,撲過來就拔出手槍,對準他的胸口吼道:“媽的,老子斃了你!”

“你敢!”鄧兆山仰天大笑,“你還不是要看你主子的眼色!”

“放開他!把槍收起來!”女特務嬌聲嬌氣地喝道,扭著腰肢走上前,又笑嘻嘻地看著鄧兆山,“對不住,你這一招我們也想到了,所以他們的槍裏都沒有子彈,反正你已落在我們手裏,諒你也跑不出去……”

“你們就殺了我吧!”鄧兆山憤怒地大喊大叫,“反正我要是活著,就決不會讓你們的陰謀得逞!”

“小姐,殺了他吧!”假少將憂心仲仲,“他說得對,他活著對我不利……”

“不,我偏要留著你,讓你活著看到我成功,讓你心服口服!”女特務頭一偏,對那幾個黑狗子說,“你們好好看住他,決不能讓他跑了,否則我饒不了你們!”

她和假少將走了,黑狗子們也撤出屋子,嚴密地把守在門外。鄧兆山則象掉入了無底的深淵。他重又躺回地上,苦苦反省著自己對革命造成的重大過失……

鄧兆山潛伏在國防部長達十二年,他早就明白,自己是黨的一顆“閑棋冷子”,不到重要時刻不會啟用。他出生於湖南一個官宦人家,受過良好教育,在清華大學讀書時就秘密加入了共產黨。抗戰爆發後,組織上讓他回湖南,參加了青年戰地服務團,並由他父親的一個老朋友出麵推薦,送進國民黨黃埔軍校學習。在那裏他結識了趙毅然、鍾懷鼎等一批知心朋友,加入了思想進步的“青年將校團”。他本想把自己當成一把尖刀,插進敵人的心髒,誰知領導上另有考慮,明確指示他要保持不左不右的政治麵目,甘於當一顆閑棋冷子,還要想辦法打入高層。鄧兆山接到指示心潮澎湃,深感重任在肩,立刻退出了“青年將校團”,又經他父親好友的推薦,進入國防部任職,從此長期隱蔽。

直到解放戰爭爆發,鄧兆山已經擔任了作戰處的要職,才接收到上級指令,讓他在這一秘密戰線上搞情報,於是他的生活又揭開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一頁。他多次冒著生命危險執行特殊任務,將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而把蔣介石親自審定的高級絕密作戰計劃送到地下黨手裏,為配合解放戰爭做出了重大貢獻。但這種事情屢屢發生,敵人終於懷疑到他頭上,最近幾次研究作戰計劃,已經在有意地避開他,而不讓他參加了!幸虧蔣家王朝風雨飄搖,國防部的人誰也顧不上來追究他,但他的頂頭上司已幾次透露,要調他去台灣。鄧兆山有些心驚,連忙報告組織上,希望自己能避開這個受懷疑的環境,最好是離開這塊黑暗的地方,去充滿光明和希望的解放區工作。組織上了解他的心願,但沒有完全批準,卻另外給他安排了一個任務,讓他利用自己現有的職權,再去為黨作一個重要工作。他欣喜地接受了這新的使命,來川前隻覺得豪氣衝天……誰料現在卻出師未捷,難道真要落個壯誌難酬淚滿襟的結局?

鄧兆山思前想後,幾個晚上都不能入睡。他哪裏知道,這時川西遊擊支隊的孟司令員,正帶著部下四處尋找“水磨坊”,想把他解救出來!

這種水磨坊在川西很常見,是用水流來帶動水車進行發電,再用來打穀殼磨麵粉的場所,一般都是對外經營,很難隱蔽。孟華接到丈夫喬興海的信,知道事關重大,就把隊伍分成若幹個小組,沿著河流在雙流縣一帶展開地網式搜查。之所以把目標鎖定在這一帶,是因為鄧兆山就在黃龍溪碼頭被敵人綁架,而且雙流一帶水源豐富,水磨坊頗多,少將的秘密關押點可能就在這裏。沒想到他們搜尋了一整夜,找到了無數的水磨坊,可就是沒查到鄧兆山的下落。

天快亮時,隊伍在一個聯絡點集中,孟華見遊擊隊員們馬不停蹄地搜尋了一個夜晚,都很疲乏了,便決定先去一個可靠的老鄉家弄點吃的,再休息一下,等天黑再繼續行動。他們去了周媽家,她門前有一大片茂密的樹林,倘若發生意外,隊伍馬上就能撤到樹林裏,安全轉移。孟華在附近放了幾個遊動哨,才把隊伍帶到周媽家。

“我們又來麻煩你了!”她握著周媽的手,略帶歉意地說,“大家都餓了,不要舉煙火,隨便弄點東西吃就行了……”

“沒米沒麵的,想舉煙火也不成啊!”周媽端來一筐煮熟的玉米,比她還要歉意,“林子裏那個水磨坊,幾天前就不讓用了!來了一群黑狗子把守,還不讓我們靠近,誰知在搞什麽鬼名堂!”

孟華一把抓住她的手,“周媽,你說什麽?水磨坊?林子裏有個水磨坊?”

“那裏是有個水磨坊啊!”周媽莫名其妙,手被女司令抓得生痛。“林子裏有條小河,水流可不小呢,水車成天走得歡!可是前幾天,磨坊主就被趕出來……”

她還沒說完,司令員已經拔出手槍,向那些正在啃玉米的部下發出了命令:“快,衝到樹林裏,包圍那個水磨坊,我們的人就在那裏!”

當晚鄧兆山又沒睡著,窗外的風刮了一夜,嘩嘩的流水聲也被掩蓋了。他已明白自己被關一個水磨坊裏,敵人的看守並不嚴,他卻無法逃脫他們的魔掌,因為他和組織上失去了聯係,誰也不知道他被關押在這裏!擔心、憂慮、焦急、恐懼……種種情緒把他的心都揉碎了!天快亮時他才合眼,竟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成都地下黨被敵人一網打盡,同誌們被押上囚車時都狠狠地瞪著他,怪他糊塗,上了敵人的當……

他滿頭大汗地醒來,隻聽“怦怦”地幾聲槍響,屋外似乎傳來了激烈的搏鬥聲,很快又歸於平靜。他正在不解,那扇木門突然向四麵八方爆裂開,一個人影披著清晨的幾縷霞光出現在眼前,一道親切的聲音也在他耳邊響起:

“你就是鄧兆山同誌吧,受苦了!我們是川西遊擊支隊的,來救你了!”

鄧兆山楞了片刻,才看清眼前是個雙手持槍的女同誌,她正喜笑顏開地望著自己。他猛地跳起身來,幾大步就跨到那人跟前,一股巨大的暖流在心頭激**,他雙手緊握住對方伸出來的手,竟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同誌,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給黨帶來了麻煩!”好一陣,他才流著熱淚羞愧地說,“快通知成都地下黨,去跟他們接頭的那個少將,是假的……”

“放心吧!”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英武靈氣的女司令說,“敵人的陰謀詭計,早就被我們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