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川西遊擊隊裏的“雙槍孟二小姐”

近幾年活躍在成都周圍及川康邊一帶的川西遊擊支隊,司令員是位三十出頭的女性,她聰明又機警,勇敢而細心,慣使雙槍,百發百中,人稱“雙槍孟二小姐”。她叫孟華,是雙流縣一個大地主、袍哥頭目孟曦鳴的獨生女兒,也是成都臨工委書記喬興海的妻子。她與這個老牌共產黨員的相識頗具有傳奇色彩。

孟曦鳴祖輩為官,其父在滿清時曾任過管帶。孟曦鳴承繼家業後廣置田產,使孟家漸漸興旺起來,又成立了袍哥組織“協進社”,在地方上影響極大。可惜香火難繼,隻有孟華這麽個女兒,難免溺愛一些。孟華從小活潑愛動,倔強任性,讀私塾就敢跟男孩子打賭,爬上高高的大樹。縣高中快畢業時,抗戰爆發了,四川來了不少流亡學生,組織劇團在各縣城巡回演出,演出內容也與宣傳抗戰有關。一時間,《大刀進行曲》、《遊擊隊之歌》、《黃河大合唱》的歌聲轟動縣城,把熱血青年的心都點燃了!比起那些在學校裏穿著長袍,說話酸溜溜的保守教員,抗戰救國的新思想才是孟華的真正啟蒙。

後來孟華考上了川大國文係,但沒想到省城的政治空氣很沉悶,同學都隻會讀死書,對國家大事不聞不問。孟華便在一個同室好友的支持下,把父親寄來的生活費拿出來,開辦一家進步書店,想給大家帶來一點新鮮的活力。書店取名叫“新視野”,開業這天很熱鬧,同學都來助陣。店門外高掛著集魯迅墨跡而寫成的“新視野”橫匾,店內書藉也是高爾基等進步作家的作品,牆上的橫幅還寫著一條馬克思的名言“我們的事業並不顯赫,但卻永遠存在”。這番布置很引人注目,同學交口稱讚,孟華也沾沾自喜。

書店的幾個成員都是進步青年,他們又通過一些售書活動,和一批進步讀者建立了聯係,在大學周圍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沒有社會經驗的孟華當然想不到,此舉也引起了特務們的注意。幸虧她的同室女友是進步組織“青年會”的成員,見這家書店搞得太“暴露”了,就想辦法通知地下黨,及時提醒了孟華的過頭行為。

這一天孟華沒課,正在書店裏秘密出售《列寧選集》,忽然來了一位文質彬彬的陌生年青人。他也穿著長大褂,臉上始終掛著和善的微笑。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店裏的布置和牆上的字畫,就問年輕姑娘:“這個書店是你自己辦的嗎?”

孟華見他氣質不凡,形象頗佳,象個教師或者作家,便熱情地說,“是啊,我太年輕,什麽都不懂,又沒經驗,還望先生指教!”

陌生人笑微微地指著牆上說,“那我就建議你取下這幅馬克思的字,換上一幅……哦,就換上一幅陸遊的詩吧,就是那首《卜算子》,你看怎麽樣?”

“為什麽?”年輕姑娘不禁叫起來,心想這事兒哪能由你做主?

陌生人見店裏的書案上放著一張還未剪裁的宣紙,便上前提起毛筆,淋漓酣暢地寫了一張條幅,正是陸遊那首《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孟華細看條幅,覺得字體娟秀有力,清雋而有骨,但她卻把嘴一撇,不屑地說:“我不懂詩詞,但還能看明白,這首詞情緒太灰,調子也太低沉,不適合我們這個店!”

“你們這個店的調子和顏色,你不覺得太跳了一點嗎?”陌生人看看四周,和顏悅色地說,“我提議,不妨搞得灰一點……再說陸遊這首詞,也有積極的一麵,是在用激昂的情調讚揚梅花的高貴品格啊!”

孟華聽他如此解釋,心裏仍不是滋味,又冒失地問:“你到底是誰?來這兒幹什麽?你、你不會是特務吧?是來查封我們的?”

“我若是特務,就沒這麽客氣,沒這麽耐心了!”來人雖是說笑的口氣,卻一把扯掉了馬克思的語錄,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但是你若不改,特務們很快就會上門了!你想,他們會允許你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宣傳進步思想嗎?”

“你!”孟華氣得一把搶過他手裏的字幅,“可我們的嘴是封不住的,我們的手也是捆不住的!你究竟是誰啊?還想來管我……”

陌生的年青人說出了她室友的名字,孟華的氣才消了一點,但她卻聽不進這個意見。陌生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隻好離開了。孟華的任性與不聽話使她付出了高額代價。三天後,書店就被查封了,還算孟華運氣好,那天正巧不在,逃過了一劫。但她請來管店的一個同學卻被特務抓走,關了幾個月才放出來,人都被打成半殘了,令一直在東躲西藏的孟華深感內疚,隻好把父親寄來的生活費,拿去給這位同學作補償。

半年後,孟華才敢公開出來露麵,但她很快又卷入一場學潮中,幾乎丟了性命。那是成都五個大學的學術團體,共同發起的在華西壩體育館舉行的“國事座談會”。到會學生約有兩千餘人,會場上貼滿了質問國民黨的標語:“中原失敗的原因何在?”“政府對西南戰局有何部署?”“日軍打進四川該怎麽辦?”“國事如此,是誰之過?”國土丟失,城市淪陷,已經威脅到大後方,社會各界著名人士跟師生一道情緒激烈,紛紛登台演講,慷慨陳詞:“委員長再不抗戰,大後方若再丟失,中國就真要亡國了!”

會議還沒結束,警察就傾巢出動,將華西壩團團包圍,揚言“有異黨份子聚眾搗亂”,抓走了不少人。憤怒的學生們罷了課,上街示威遊行,去市政府和省政府請願,又混進來許多便衣特務搗亂。政府也出動了一批武裝憲兵,大肆圍捕學生。他們對請願的同學用槍托打,用刺刀刺,還搶學生的錢財物品,哭罵喊叫之聲響遍街頭巷尾……

孟華在這場學潮中表現得很英勇,帶頭掄起拳來跟警察搏鬥,引起了便衣特務的注意。幾個特務正想借此機會在人群中對女生動手動腳,用下流話侮辱她們,這時就紛紛圍向手無寸鐵的孟華,準備大打出手。倘若不是一個年青人闖進來,三拳兩腳打翻了幾個特務,又拉著孟華拚命奔跑,離開了這塊是非之地,後果不堪設想……

“你幹什麽呀!”拐進一個僻靜的小巷,孟華就掙開對方的手臂,還想衝回去。

“站住!”對方也激動地喝道,“你們赤手空拳,能鬥過全副武裝的反動派嗎?”

孟華細看對方,發現他正是半年前來過書店的陌生人,不禁楞住了,“是你!”

那人走近她,生氣地說:“上次就是你不注意,才害了同學!今天你還要不冷靜不理智,再來害自己嗎?空有一腔熱血,是成不了大事的!”

“誰讓你來跟我羅嗦的?”孟華也憤怒了,“你沒看見反動派有多囂張嗎?”

“可是這個道理你總該明白?雞蛋不能往石頭上碰!”

那人不再跟她羅嗦,把她拉進街邊一家小旅館,不讓她出聲。直到天黑的,馬路上的騷亂結束,學生都被趕回學校,那人才放她出來。孟華走到大街上,見街道兩旁都布滿了憲兵,荷槍實彈,殺氣騰騰,如臨大敵,這才相信了那個年青人的話。但她心裏還是很難受,書店不能辦了,鬧學潮又慘遭失敗?熱血青年的路到底在何方呢?

不久又爆發了皖南事變,白色恐怖籠罩了整個成都。孟曦鳴也聽說了女兒在學校的表現,就去把她接回來,有點“強行押解回鄉”的味道,從此不準女兒再去念書。為了撫慰女兒,他答應教她習武打搶,這給孟華沉悶的生活打開了一條泄憤的通道。她每天對著自己設下的目標瞄準時,總想一槍把這個舊世界打個稀爛!她沒想到自己練下的武藝,今後會給她走上革命道路帶來極大的便利。

那個陌生的年青人正是喬興海,他剛被派到成都,負責成都的學生運動。雖然他出於地下黨對進步學生的愛護,兩次救助了孟華,但書店和街頭的兩次相遇,都使他對這個地主家的千金小姐缺乏好感。他沒想到,命運早已把他們緊緊拴在了一起!

由於特務對幾個大學盯得很緊,地下黨決定把一批快暴露的進步大學生轉移到農村,希望他們去開辟一個新天地,也改變鄉村比較沉寂的政治局麵。倘若日軍打進四川,也給未來的遊擊戰打下基礎。但這批學生娃去了農村很不好安排,太分散不行,太集中了也不行,還要讓他們學習新思想,隨時了解國家大形勢,也學一點軍事知識,為今後的武裝活動作準備。上級想來想去,就交給負責學運的喬興海一個任務,讓他先去成都城外的雙流縣找一個名叫孟曦鳴的袍哥大爺,爭取讓他來接待這批進步青年。

“為什麽讓我去?”喬興海奇怪地問上級,“為什麽要爭取這個袍哥大爺?”

“這姓孟的手裏有一個武裝,叫煙幫,其實是他的護院,但槍炮齊全,稱得上是一支地方武裝。倘若能爭取他同情革命,接待這批大學生,讓這些進步青年混入煙幫隊伍,我們就相當於有了自己的武裝!”上級微笑著說,“至於為何讓你去?你去了一看就明白了。孟家小姐性任而古怪,一般人很難接近,但你曾救過她的命,或許她能接受你。而這個孟小姐,又幾乎是能說服他父親的唯一人選……”

“原來是她呀!”喬興海笑了,心裏卻懷疑自己能否勝任?

喬興海動身去雙流時,正值陽春三月,豐美無垠、沃野千裏的川西平原上春意盎然。青青的麥苗和金黃的油菜花在交錯的田疇裏相間盛開,花香四溢,好一幅燦爛的天然錦繡!比起他剛離開的一片肅殺之氣的成都,真是冰火兩重天。喬興海心想,我得下決心花大力氣,把孟家給爭取過來,使這片富饒肥美的土地也能遍開革命之花!

孟家氣派闊悼,是一座四水到堂的頗有氣勢的莊園。竹林環繞,花木叢生,大樹茂密,遮天蔽日。雖然環境清幽,卻門庭若市很熱鬧,進出的都是一批青壯年,體格強健,身手不凡,大多帶著槍,見了他就橫目瞪眼,聽說他是替小姐帶信,才讓他進門。裏麵是一座農村少見的灰瓦青磚的四合院,正中為堂屋,供著祖宗牌位,旁邊幾間正房是主人臥室,兩側是傭人們居住的廂房。一個穿著湖綢長衫,腰裏也別把手槍,有著鷹樣眼神的中年男子接見了他,聽說要找小姐,就拿眼把他瞅了又瞅,見喬興海梳著學生頭,模樣清俊,外表打扮也象個富家少爺,這才讓一個小丫環帶他去後院見小姐。

後院稍顯安靜,地上鋪著整齊的青磚,但沒栽花草樹木,顯得有些空****。丫環說,這是老爺帶著小姐練武的地方。喬興海仔細一看,腳下的青磚確實有踩磨的痕跡,但卻不見小姐的人影。這時他聽到了槍聲,不覺精神一振,抬頭往外看去,孟二小姐正在後院外的田壩上練習槍法。前兩次見麵,孟華都是學生打扮,白色短上衣,黑絲長裙,胸前別著川大校徽,再斜插一技自來水筆,除了手腕上的精致手表,全身既樸素又大方。這時見到她卻不一樣了,裝束很特別,而且帶著洋味——學生頭蓄成了長發,用手帕係在腦後,上身穿一件短小精悍的紅綢夾襖,腰間還係著皮帶,下身是一條呢料工人褲,腳下卻是一雙軍人式的黑色長統靴,顯得纖細修長,新穎而時髦。

孟二小姐練習射擊的方法也與眾不同,讓人在隔著一百米水塘那麽遠的田埂上擺了幾盞小油燈,她持手槍要將燈火一一打滅。小油燈搖曳著微弱的火光,在白日裏看去並不明亮,隔這麽遠一擊而中,也是件難事,因此引來不少人圍觀。小姐更加精神抖摟,英姿勃勃,她站在那裏稍一瞄準,便左右開弓,連發幾槍,把那些小油燈一一擊滅,圍觀的人不斷拍手叫好,對她精湛的槍法大加讚賞,小姐本人也是得意洋洋……

她回過身來,恰好迎上了喬興海的目光,不覺一怔,很快就認出了他。“又是你?怎麽跑這兒來了?又是我那個好朋友介紹你來的?”

“是啊,她還給你帶來一封信。”他把那位室友的信交給她,又讚道:“好槍法!”

她一邊拆信,一邊瞪著他,“還是槍杆子好啊!赤手空拳要吃虧嘛!”

喬興海神色泰然地笑道,“可光有槍杆子,僅憑著一腔熱血,還是辦不成大事!”

“你的大事是什麽?說來我聽聽?”她已經隱約猜到他的身份了!

“小姐若不棄,我住在你家時,會慢慢講給你聽!”他把口吻放隨便了一些。

“就憑這?”孟華一揚手裏的信,“我不把你送到村公所,就算不錯了!”

喬興海心裏悚然一驚,隨即又鎮定下來,正想說什麽,從後院裏突然湧出一大群人,紛紛喊著:“他是共產黨!”“別讓他跑了!”“看,他在那兒,快去抓他……”

喬興海又是一驚,知道他們指的是自己。這是誰走漏的風聲?更大的可能,這隻是有人一廂情願的推測?或者幹脆就是老爺派他們來逼走他的!他在心裏肯定著後者,更加鎮定,一言不發,要看小姐怎麽處置?小姐回頭看了他一眼,兩道又濃又密的長睫毛下,一對又黑又大的眼珠子不停地轉動著,光閃閃,水靈靈,包含著種種好奇、探詢、思索和猶豫的眼神。喬興海內心有些忐忑,臉上卻若無其事,還回報給對方一道微笑的目光,小姐立刻掉過頭去,眼睛又變得象刀子一般尖利了!

這時人們已經湧上去,扭住了喬興海,隻要小姐那兩片鮮紅的薄嘴唇一張,說聲“他就是共黨!”那他就算此行失敗,而且還要人頭落地!但孟華的嘴唇一張,吐出來的卻是一句,“我看你們誰敢把他當成共產黨?!”

“怦!”小姐一邊說一邊還朝天開了一槍,大聲喝道,“這是我從城裏請來的先生,來教我讀書的!今後誰要是敢把他當成共產黨,我的槍就對他不客氣!”

一場風波轉眼平息。喬興海猜斷得不錯,此舉是老爺孟曦鳴在考驗他,卻被寶貝女兒識破。孟曦鳴不認識這個年青人,防範他把小姐帶走或變壞是自然而然的心理。還好,兩代人總是那麽不一致,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幾個月後,喬興海已經在孟家紮下了根,不但小姐拜他為師,對他言聽計從,老爺也從客人那一席“管帶也要愛國,比如說鄧世昌,就撞沉敵艦,壯烈犧牲,名揚千古”的話中長了見識,從此對小日本恨得咬牙切齒,也就順理成章地變為一個開明鄉紳,並且大手筆地收容了那些“流亡”大學生。孟家的護院隊伍,所謂的“煙幫”也就成了共產黨在成都周圍的第一支地下武裝。

抗戰結束後,孟家二老相繼病逝,孟二小姐正式當家作主。她早已加入了共產黨,而且嫁給喬興海為妻,還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兒,送給了喬媽媽在省城裏撫養。她手下的這支隊伍隻服從她的領導,而當年就滲透進去的那批大學生,也洗心革麵曆經磨難成了隊伍裏的骨幹。他們一直在國統區堅持武裝鬥爭,發動貧苦農民,爭取地方勢力,打擊國民黨反動當局。當波瀾壯闊的解放戰爭來臨,孟華已經成為一個合格的遊擊隊領導人。她帶領這支隊伍時而分散活動,時而又進山集訓,還組織了幾次武裝暴動,並開展了聲勢浩大的“二五減租”群眾鬥爭。直到一年前,為了配合、協助解放大軍解放西南,經上級領導批準,才公開打出了“川西遊擊支隊”的旗幟,孟華也出任司令員。

在長達數年的緊張而又激烈的鬥爭中,喬興海和孟華這一對革命夫妻聚少離多。雖然領導上考慮到喬興海與孟家的特殊關係,曾讓他出任這支隊伍的政治委員,但更多的時候,他的戰鬥崗位是在省城,妻子則戰鬥在鄉村。後來喬興海擔任了成都臨工委書記,一直無瑕去探望妻子,孟華也十分想念跟在奶奶身邊的女兒月月。臨工委與川西遊擊支隊都屬於省臨工委領導,除了特殊情況,他們之間一般不發生橫向關係。就在這時候,撤出成都的聯絡員葉子找到孟司令員,帶去了喬興海給妻子的一封信,讓她一定要在雙流縣周邊的一個“水磨坊”裏,尋找和解救被關押的鄧兆山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