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共產黨在成都的地下指揮部

這一天好象很漫長,喬興海走遍各聯絡點,幾處布置完任務再回到家,已是傍晚時分。他住在市中心的商業街,但行人並不多,可謂鬧中取靜,住宅也很高級,環境極其幽雅。道路兩旁栽滿了整齊的法國梧桐,茂密的樹枝椏從空中連結起來,春夏時濃蔭蔽地,令人賞心悅目,到了秋冬卻落葉紛紛。他看見蕭瑟的秋風卷起遍地黃葉,心境沒有一點頹喪,反倒充滿了激昂與興奮——冬天快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年近七旬的母親正領著七歲的女兒在大門前等他。最近一段都這樣,他出去的時間一長,母親便放心不下,深怕他不再回來了!

他也曾多次告誡母親:“你這樣做,哪象一個銀行行長家的老太太!”

母親固執地說,“我是一個共產黨員的母親!兒子每天都在深入虎穴,我哪能放心?”

他又安慰母親說,“天就要亮了!”

母親卻說,“天亮前最黑暗,敵人也最瘋狂!”

喬興海再也無話可說。老太太陪伴著他渡過了一個個如火如荼的戰鬥歲月,兒子所做的一切都落在她老人家眼裏,早已不是什麽秘密。

喬興海是江浙人,大革命時期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老太太就一直跟著他,除了照顧兒子,還充當交通員之職,既是母親又是戰友。抗戰後銀行遷往內地,喬媽媽又跟著兒子到了重慶,一住就是八年。其間喬興海幾次改變身份,還到川西遊擊隊去幹了一陣,喬媽媽卻始終堅持在這個地下陣營裏,給兒子留下了秘密返回的契機。解放戰爭爆發,他們又舉家遷到成都.喬興海肩負著市裏的主要領導工作,母親總是叮囑他要小心。喬媽媽住秘密機關很有經驗,除了用一個可靠的女傭人,其他事都堅持自己來幹。無論在這裏開會還是起草文件,喬興海都很放心。母親就象一個堅守崗位的忠誠士兵,守衛著這個共產黨的地下堡壘。喬媽媽也時常戲稱:“我們家就是成都市的地下指揮部!”

現在母親看見他回來了,立刻高興得歡眉笑眼,把孫女兒往前一推:“快去給爸爸提包,拿拖鞋!再告訴吳媽,趕快開飯!”

小月月閃著稚氣的大眼睛,連蹦帶跳地忙開了。

母親抽空又問兒子,“今天看見雪虹了嗎?她怎麽樣啊?還好嗎?”

“她很好,過幾天就會回來看你。”喬興海知道母親最關心這個妹妹,又安慰她說,“別擔心,她很機警,一切都會沒事兒的!”

喬媽媽笑了,“我能不擔心嗎?這天要亮了,狗急會跳牆啊,你們都得小心!”

母子倆說笑著進了門廳。這是一座帶天井的二層小洋房,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和傭人房,樓上是兩間臥室和一間書房。再上麵還有一間小閣樓,格局雖不大,用處卻很多。房間布置得很考究,裝飾都是中西合璧,有華麗的吊燈和歐式大沙發,也有楠木古董架,上麵還擺著幾件青銅玉器,十分符合一個銀行行長的身份。喬興海常在客廳裏招待成都的上流名人,在書房裏會見他的客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在小閣樓裏寫文章或起草文件。這幾件事他做得有條不紊,時間也安排得很合理,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隻有母親才知道,兒子消瘦了多少?長期戰鬥在敵人心髒,其實已經搞垮了他的身體。但他卻堅持著,一直要戰鬥到成都解放、最後勝利的那一天!

吃晚飯時,三代人有說有笑,貼心的女傭吳嫂就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喬興海興致很好,飯後又教剛上小學的女兒,背了一首杜甫在成都寫下的千古名篇: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小女兒咿咿呀呀地背著,又問父親,“這樣好的雨,隻有春天才會下嗎?”

“有時候秋天也會下。”喬興海這樣說時,跟母親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我看呀,這樣的雨最近天天都在下……”

“你騙人!”女兒跑到窗口去看了一陣,回來就撲到父親懷裏,用小拳頭捶打著他,“我怎麽沒看見?”

喬興海嗬嗬笑著握緊了小女兒稚嫩的手,“它是潤物細無聲哪,你怎能看見?”

他說這話時充滿了感慨,覺得這首詩是對地下黨工作的最佳寫照。在解放大軍逼近時,我們的工作更要抓緊了,這不是“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嗎?而“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正是指我們既將進行的策反活動呀!下麵那兩句無須解釋,母親已經給了最好的注腳。最後這兩句卻是勝利的情景,那時我們的成都一定會更美麗!

他正想帶著這種美好的感覺去小閣樓寫文件,突然聽到門鈴聲,吳嫂去開門,小月月也跟去了,接著就響起她歡快的聲音:“哎呀,姑姑回來了!”

喬雪虹事先沒通知,按照他們的約定,一定有重要和急迫的事。喬媽媽見女兒回來很高興,張羅著給她弄好吃的,女兒卻說,她在淩教授家吃過了。母親還是去廚房裏拿來一瓶自己做的牛肉幹,說這是女兒最愛吃的。這種牛肉幹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都能買到,但隻有喬媽媽的做法最為細膩。她總是挑上等精肉,回來仔細地切成小條,在鍋裏慢慢烘幹,再拌上辣椒、芝麻等調料,香噴噴地收在玻璃瓶裏,可以吃好長一陣。每次她都要給女兒留一瓶,讓她帶回去吃,還說:“這肉幹嫩著呢,比街頭賣得好吃!”

喬雪虹收好肉幹,笑道:“媽,等解放後我就搬回來住,我們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那當然好了!”喬媽媽滿懷期望地說,“那時你就該跟歐陽結婚,你們也該有個孩子了……我看歐陽等了你好幾年,那真是個好孩子!”

“媽,什麽時候了,你還總記著這個!”喬雪虹臉紅紅的,有些不好意思。

喬媽媽也笑了,又叮囑道,“你一個人在外麵,更要小心啊!”

“沒事兒,我會小心的!”喬雪虹也說,“你跟大哥在一起,機關也在這兒,也要小心啊!媽,你自己多保重,最近盡量別外出,街上亂得很……”

“我知道。”喬媽媽會意地說,“咱們這個家呀,又成了地下指揮部了!”

喬媽媽知道兄妹倆有要事相商,就拉著膩在姑姑身上的孫女兒走開。

兄妹倆上樓去了書房,拉下窗簾,就開始密談。

喬雪虹首先提到淩之軒,對他很失望,說沒想到他的覺悟這麽低。

喬興海並不感到意外,說這正是中間階層的弱點。他說:“現在形勢已經明朗化,敵人一麵在有計劃有組織地準備今後的地下活動,一麵也在利用各種手段散布政治謠言,什麽美國援助呀,第三次世界大戰啊……而這時候,階級關係也會發生轉變,中間階層雖然普遍在政治上有進步要求,同時也一直在反對國民黨的統治,並和我們地下黨有相當程度的合作,但他們出於狹隘的階級利益,對待共產黨的解放會有一定顧慮……不過應該相信,當最後的勝利到來時,他們也會舉雙手讚成和擁護共產黨的!”

“這麽說,我去做淩教授的工作,也很應該了?”妹妹撒了個嬌。

哥哥慈愛地看著她,“很好,應該表揚。解放成都已經是指日可待,我們要牢牢記住毛主席在今年元旦時的獻詞:將革命進行到底!還有中央的指示:要動員群眾,迎接解放,抓緊策反工作,促使敵人進一步分化瓦解,順利完成與大軍的裏應外合。”

喬雪虹點點頭,又說:“提起策反工作,真的頭緒很多,線索也很多。應該從哪兒做起呢?我覺得應該先有個突破口……”

喬興海聽她匯報了準備策反空軍的想法,很是興奮。“這個突破口選得好!我們今後一定需要空軍人材,這條線得抓緊。不過要注意,空軍也是敵人最重要的部門,策反的目標可以定低一點……飛行員倘若想起義,空中能去就空中去,空中不能去的,也可以從地上走,我們會幫助他們。”

他聽妹妹介紹了關鵬的情況,又具體指示:“這個人可以相信,他自身的表現,已經為我們的策反工作提供了良好的基礎。或許通過他,還可以延伸出其他線索……倘若他能駕機起義,就說明國民黨軍隊的高級人士也覺悟了,深知蔣家王朝的末日已經來臨。這對我們今後的工作,肯定會很有說服力。”

喬雪虹又想起來一點,自己先笑了,“可是那個方雨晴,她幫我約會關鵬時,竟說是給他介紹女朋友……”

喬興海聽妹妹講完,就笑笑說,“這也沒什麽,歐陽文不也為了情報工作,要跟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打交道嗎?我們為了祖國,可以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還怕以談戀愛的名義,去策反一個飛行員嗎?哥相信你有能力處理好這事。哎,要抓緊啊!”

喬雪虹也高興起來,“時間已經約好,就在明天。跟他見了麵,我立刻向你匯報。”

喬興海點點頭,又叮囑妹妹:“你身上的擔子很重,一定要小心從事,別引起敵人的注意……策反任務很艱巨,情況複雜,瞬息萬變,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喬雪虹答應注意。她看了看手表,就站起來說,“天晚了,我也該走了。”

喬興海把妹妹送到樓梯間,正遇見母親上樓來,她想留女兒在這裏住,女兒卻不肯,執意走了。喬興海又連忙去閣樓,要起草一個重要文件。成都地下黨的成員已經發展到幾千名,分布在全城各個角落,包括工廠、機關、學校,甚至在國民黨的軍隊和警察局裏也有地下黨員。各支部也由原來的按產業劃分改為按地區劃分,急需由市臨工委來統一領導,指揮這些地下黨員和外圍的進步人士積極份子,相機成立“應變機構”,為迎接解放而開展一係列工作。喬興海要起草的,就是這樣一個綱領性的文件。

小閣樓的窗簾密不透光,他打開一盞台燈,坐下來就振筆疾書。文件照例不取名,隻寫中心任務與具體工作。他先分析當前的形勢:解放大軍已揮師南下,估計三個月後就會解放成都,蔣介石也孤注一擲,不惜把剩餘的力量都投到這一戰場。但我軍高歌猛進,敵人則不堪一擊。我們應該對勝利充滿信心。他寫到這裏筆鋒一轉,強調形勢大好,但敵人的壓迫和屠殺也會更加瘋狂,這是他們的臨死掙紮和對革命的最後反撲。應該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敵我雙方將有個最後的較量,對敵鬥爭也必然會很殘酷……

夜深了,四周很安靜,他感到一絲涼意,不覺咳了幾聲。喬媽媽及時地敲門進來,給兒子端來一碗湯圓,說:“天晚了,也該歇歇了,明晚再寫吧!”

喬興海不肯休息,對母親笑著說:“這個文件很重要,早一天寫出來,發下去,就會給革命帶來極大的威力,也減少我們的損失……”

喬媽媽一聽就不堅持了,但是硬逼著他立刻吃下湯圓,又給他泡了一杯香噴噴的熱茶,囑咐他早點休息,才下樓去了。喬興海吃了母親送來的夜宵,渾身也增添了熱力,又一鼓作氣地寫下去。

他布置了中心任務:建立骨幹組織,依靠基本群眾,爭取中間階層,形成強有力的統戰基礎,積極準備對成都的接收與管理工作;同時開展策動國民黨軍政人員的起義,瓦解與動搖成都的一切防守力量,包括地方武裝、警察保安和正規部隊,使敵人防線薄弱,待解放軍兵臨城下時,有足夠的武裝力量能實行起義,響應與配合解放軍進城。他還具體寫明:策反工作要全麵動搖,重點爭取……

天快亮了,寒意更加襲人,他起身披了件大衣,看了看光線朦朧的窗外,又奮筆疾書,提出了幾個工作要點:警惕國民黨搞大破壞,特別強調要保護成都的文化建築,盡可能使整座城市不遭戰爭破壞,這也是策反工作的中心環節;要團結各階層人民進行反破壞、反遷移,要重點保護好工廠、機關、學校,大力開展護廠護校;要在各重要部門尋找和準備專門的幹部與技師,保證解放後能盡快恢複生產及通訊、供電;除爭取各部門各軍種的起義之外,還要加強對警察係統的策反工作,以便保管好檔案……

他寫完文件,天已大亮,馬路上也傳來了嘈雜的人聲。他掀開窗簾看了看,天邊曙光初現,又是一個大好晴天!他整理了一下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仔細地疊好又收起來,準備待會兒送到一個同誌那裏,加緊印完後再下發到各支部。

他回到自己的臥室,仍是毫無倦意,再也不能入睡,又把各種策反的線索都在腦子裏匯集了一下,突然想到,上級派來的那個重量級人物,專門負責出麵策反的少將同誌,今天就應該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