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他不想接觸共產黨

這天晚上,溫度明顯地降了下來。一陣淅淅漓漓的小雨飄揚在城市上空,夜幕好似彌合了天地。一輛黑色小轎車悄然駛向城西的“將軍衙門”,鍾懷鼎把頭靠在車後背上閉目養神,想起了自己跟馮國棟的一段往事……

那是抗日戰爭初期,位於重慶的黃埔軍校裏有一群血氣方剛的年青學員,出於對國民黨的腐敗極為不滿,又對蔣介石隻打內戰而不想抗日的獨裁政策深惡痛絕,便秘密串連成立了一個“青年將校團”。當時鍾懷鼎和馮國棟,以及他們的好友鄧兆山、趙毅然都積極加入了,還是其中的骨幹。他們初生牛犢不怕虎,異想天開地打算“收拾金甌”,先是要跟著留蘇歸來的“太子”蔣經國走改革路線,繼而想依靠第六戰區司令官兼湖北省主席陳誠“整黨治軍”,後來又要扶助李宗仁取而代之,均遭到失敗,反淪為國民黨內部勾心鬥角的棋子。這時一些識時務者就退出了,包括鍾懷鼎和馮國棟,還有鄧兆山和趙毅然,他們都得以保全自己,而剩下的一批青年將領則鋃鐺入獄……

鍾懷鼎想到這裏,深深籲了一口氣。當年的共同誌向使這幾個軍人結成了死黨,他們的友誼也持續了很長時間,並且牢不可破。正如“青年將校團”的宣言所說:“有資格加入其中的都是真正的軍人之精英,若一旦展露才華,必遂淩雲之誌!”如今一場驚心動魄的鬥爭又迫在眼前,鍾懷鼎相信馮國棟一定會成為自己的同謀。

所謂的“將軍衙門”原是一條滿清時留下的小街,當年的八旗子弟均不知去向,入住那一座座王府大院的都是目前最炙手可熱的人物,馮國棟也是其中之一。他家幾乎稱得上是成都的首富,祖祖輩輩都是非官即商,其家族也是紅紅火火,各項事業遍及海內外,門前更是車水馬龍,來往無白丁。抗戰結束後馮國棟就辭去軍職,回來替整個家族效力,順理成章地成為一方首領。他家住在“將軍衙門”街的一所豪華的中式大院裏,建築精致典雅,裝修華麗氣派,庭院裏水橋廊亭,一應俱全,門外卻是警衛森嚴。鍾懷鼎穿著軍服,又報了官銜,才被兩個自衛隊員引進書房。

馮國棟也是一身自衛隊的戎裝,坐在寬大的寫字台背後,笑微微地等著鍾懷鼎。他中等身材,臉盤尖尖,皮膚白皙,一雙眼睛透著精明,若不是身著草綠色的軍便裝,看上去更像個商人,而不像個軍人。書房裏的燈很亮,映照著主人身後的牆壁上,斜掛著的那兩麵“青天白日”旗。一時間,鍾懷鼎隻懷疑自己看花了眼,不由得收住腳步,心想自己是不是來得太突兀了?幾年不見,這位老朋友是否變得白皮白心?

“哎呀,老朋友,別來無恙?”馮國棟已經站起身,搶前幾步握住了他的手,“你這家夥,早就聽說你調回成都了,怎麽也不過來看看我?”

“你是這兒的主人,又是地方官,如此顯赫,應該你先來看我才是!”鍾懷鼎感覺到對方的熱情,一顆心才算是落了地,也跟著他打趣。

馮國棟卻認真地說,“我還真想去看你,但一來呢,是雜務纏身,二來呢,你那裏也是軍務重地,人多嘴雜……不過我料定了,你會來找我的,這不是來了?”

“什麽雜務纏身?”鍾懷鼎有意指指牆上的旗,“是這個嗎?”

馮國棟回頭看了看,立刻明白了,連忙拉他坐下,端給他一杯泡好的茶,“你聽我慢慢告訴你……這個民眾自衛隊呀,還真不是我自己想幹的!”

原來馮國棟一直在川軍效力,抗戰勝利後已經當上了團長。此時他接到一個消息:父親被國民黨特務暗殺了!他父親一直在做生意,因為不滿老蔣發動內戰,給川康邊遊擊隊送藥品時被殺害在途中。馮國棟得知詳情憤恨不已,立刻脫下了軍裝,發誓不再為老蔣賣命。後來解放軍逼近西南,蔣介石預感到末日即將來臨,便命令各地緊急開辦“遊擊幹部訓練班”,企圖以當地的特務、土匪、惡霸、袍哥以及地主武裝包括地皮流氓,組成各種各樣的“反共救國軍”,為阻抗解放軍的進城和接管安下“定時炸彈”。成都市政府也奉命成立所謂的“民眾自衛隊”,為了迷惑老百姓,宣稱除總隊隊長由市長兼任外,其他重要職務都由民眾推選,也即由市參議會選舉產生。馮家財大氣粗、德高望重,許多舊識老友都慫恿馮國棟去參加競選。但馮國棟談起時局仍是憤慨不已,不想幹這事。他一個多年的知交習培仁就勸說道,“你曾經是個職業軍人,值此危難關頭,難道不能做一點保家衛國的事嗎?何況父老鄉親們都願意推選你,想組建一支安定鄉裏的地方武裝,你出麵應招,也算是敬恭桑梓吧!”於是在朋友們的鼓勵和幫助下,馮國棟答應參選,又在一批頗有名望的人士推薦下,才出任了副總隊長這一職。

“恭喜呀恭喜!”鍾懷鼎聽了這番原委,意味深長地笑道,“古人雲,得民者昌,失民者亡。既是民眾推選你,你就當為民眾效力呀!”

“嗨,你還不清楚嗎?”馮國棟苦笑道,“我這個民眾自衛隊的副隊長,也是被逼上梁山啊!隻怕共產黨還沒打來,我先被架上火去烤了!”

“哎,此話怎講?”鍾懷鼎也覺得他話裏有話,“願聞其詳。”

馮國棟走過去關好了書房的門,又回來悄悄地說,“你還不明白?國民黨已喪失人心,老蔣也氣數已盡,我是深感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才接任此職。但這段日子,我也非常苦悶呀!且不說政府腐敗,經濟紊亂,物價飛漲,民不聊生……就說我父親的死,這、這殺父之仇未報,我又去給他們當這個差,真是情何以堪啊!無論幹好幹壞,豈不是兩麵為難?所以瞻望前途,真是讓人寒心啊!”

鍾懷鼎至此完全放下心來,且不說過去那段反蔣曆史,就是這後來的殺父之仇,馮國棟也不可能跟國民黨一條心!他這麽想,嘴裏卻問,“那你為何還要去當這個差?”

馮國棟想了想,似乎下定了決心,便問他,“你聽說過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嗎?”

“民革?”鍾懷鼎渾身一震,“聽說這也是一個革命組織,跟共產黨關係密切,乃繼承孫中山的遺誌,以救國救民為宗旨……馮兄跟他們有往來?”

馮國棟點點頭,“剛才提到的那個習培仁,就是民革地下組織的負責人。他多次跟我提到這個民革組織,我覺得細想起來,似乎比共產黨還要合我的心意……你知道,我家是巨富,跟共產黨應該是格格不入。但這個民革的宗旨,似乎比共產黨溫和得多,也更合乎我的心願。他們也想推翻國民黨反動派的法西斯專製,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繁榮、富強的新中國!這也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理想和追求啊!哎,也是咱們當年搞那個青年將校團的綱領之一,對不對?”

“是啊!”鍾懷鼎興奮地湊上前問,“怎麽?你當這個差,還與民革有關?”

“是啊,就因為那個習培仁。”馮國棟幹脆對老朋友坦白說,“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也很信任我,還想發展我參加民革……他對我說,自衛隊雖然隻有幾萬人,但這是地方武裝,不可小覷,一定要掌握在我們自己人手裏。他希望我利用自己的公開身份,牢牢掌握這支武裝力量,保衛鄉土,迎接解放!”

“說得好啊!”鍾懷鼎眼睛一亮,“後來怎麽樣?你參加民革了嗎?”

馮國棟長歎一聲,語氣裏透出無限的惆悵,“我正想提出加入,習培仁就出事兒了!據說他被軍統頭子江占庭給抓捕了,現在已經押送到重慶渣滓洞……”

鍾懷鼎也歎息出聲,“哎呀,沒想到你這兒的線,也給斷了!”

馮國棟忙問他為何有此言?鍾懷鼎便把事情講了一遍。又說,“我就想到了,你這兒可能有條線通往共產黨……但是沒想到,還是沒接上!哎呀,真是急死了……”

“哎,你找共產黨幹啥?”馮國棟有些不滿地說,“還到我這兒來找!我都跟你說了,我對共產黨不感興趣!”

鍾懷鼎楞了楞,才明白老朋友的心思,連忙勸道,“是因為你的出身吧?嗨,別擔心,共產黨向來以民族大義為重,凡事都替民眾著想,有關這座城市的安危,他們一定會放在心上……隻要我們也站在民眾一邊,他們就不會為難我們!”

馮國棟猶豫了一下,隻好承認,“我對此的確有顧慮。老鍾,你也該好好好想想,我們倆都是出身豪門,這共產黨是要搞階級鬥爭的!我們是他們鬥爭的對象,你幹嗎還要找上門去挨這個鬥?要說革命,革命組織也不止他們一家吧?民革,民革,九三學社……我們都可以參加。就算要撈政治資本,這也更符合我們的身份!”

鍾懷鼎一急,就帶出了上海活,“哎,你這個人,怎麽拎不清呀?這麽多組織,可是隻有共產黨成了氣候,共產黨打下了江山!我們不找共產黨找誰啊?實話告訴你,起初我也有顧慮。也是在我的一個老朋友的幫助下,才轉變了認識。他給我看了許多共產黨的書,包括毛澤東的《論新民主主義》。使我打開了眼界,開闊了心胸,也明確了國家和個人應該走的路……我看這江山啊,還真得由共產黨來坐!”

“就算這江山要易主了,也輪不到我們來著急!”馮國棟不以為然地冷笑道,“我想呀,我們在找共產黨,共產黨也在找我們。尤其是我們倆,一個手裏有大量的軍用物資,一個掌握著幾萬人的地方武裝……等著吧,他們就會找上門來的!”

“可我那兒不象你,真是急得火上眉毛了!”鍾懷鼎見對方如此態度,也有些不悅,隻好說,“老朋友,我們這樣約定吧?倘若共產黨先來找你,你可一定要給我透個信息,讓我盡快跟共產黨接上頭,好走上光明大道!”

馮國棟聽了這話也不痛快,但不願把兩人的關係搞僵,就勉強笑道,“老朋友,你這份尋找光明之心啊,也是可昭日月,共產黨不會看不見的!”

鍾懷鼎走出這個深宅大院時悶悶不樂,沒想到分手幾年,老朋友成了一個標準的商人,在這關鍵時刻的分水嶺上,還想利用自己手中的籌碼跟共產黨討價還價!而他自己想找共產黨,卻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他拉開車門,又抬頭望著天上閃亮的星星,不由得長歎一聲:共產黨啊共產黨,你究竟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