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除夕晚上,錦城降了一場罕見的冬雪。

這座位於西部地區的省會大城市,每年冬天的氣溫總在攝氏零度以上。暖意融融,春意濃濃,冬天的日子便不覺得漫長、難捱。長達一周的新春佳節,又被禁放煙花爆竹,下場大雪倒也妙不可言!雪花漫天飛舞,樓房、車輛、道路和行人,都被銀裝素裹,望去猶如畫中一般清晰可辨……

斯茵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擺在床頭的鬧鍾悄沒聲息,鍾點還不到她設定的起床時間。於是她就靜靜地躺在**,凝神細聽隔壁婆婆的聲音,卻隻聽到丈夫發出的均勻呼吸。昨晚婆媳之間發生的激烈爭吵,似乎沒在他頭腦裏留下些微痕跡。她鑽出被窩,披上新添置不久的印花絲棉袍睡衣一丈夫送的聖誕禮物--徑直來到窗前,隻見雪停雲收,院子裏一片白皚皚,映襯得天地更加光華清澈,似乎比往日明亮了幾分。

還記得十六年前的新婚之夜,也是這麽一場冬雪,也是這麽一個春節的清晨,她一身紅毛線衣褲,頭戴一頂垂著紅絨球的毛線帽,和江然軒手拉手地跑進院子裏堆雪人兒,把冰雪踩得吱吱嘰嘰地直埋怨。堆出的雪人兒個頭高大勻稱,膚色透明,貨真價實地冰清玉潔。她便直打趣,說這麽一副冰雪聰明,而且憨憨的可愛的模樣,難怪有人奮不顧身地想嫁給他!江然軒就機智地笑笑,說“奮不顧身”這個詞兒用得好,他是寧肯被至情至愛溶化掉,也不願欲火焚身的!

這就是江然軒,市委大院的白馬王子,英俊瀟灑,溫文爾雅,幾乎是所有女性的夢中情人,但卻絕對地坐懷不亂。後來的日子裏,斯茵不下一萬次地慶幸,慶幸自己選中了這個傑出的男人,或者慶幸自己被這個傑出的男人所選中。但再傑出的男人也有弱點,也有死門。江然軒的母親淩大誌就捏著兒子的弱點,而她斯茵一踏進江家,就撞上了這道死門。江然軒盡管聰明灑脫,卻窮十六年的光陰,也無法解開婆媳之間的死扣。

斯茵臉上露出深深地惆悵。她皮膚細膩,雙頰從不塗脂粉,卻閃爍著紅潤的光澤,那是從她健康的心靈深處滲出的顏色。她有一張線條分明的麵龐,五官清晰,眼睛雖然不很大,卻像黑寶石一樣明亮晶瑩,蘊含著令人神往的魅力,前額寬大漂亮,頭發總是往後梳攏,在腦後盤成一個大髻。她身材適中,雖已過了四十歲,一股純潔、清新的氣質仍在身上滯留,體型也微妙地徘徊在年輕時代的最後邊緣。她的眼神總是十分愉悅、安詳,此時那裏含著的笑意卻頗不自然……

她低下頭,隻見窗戶下緣已凝結出一線冰雪的花邊,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冰麵上一按,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和淩大誌同在一個屋簷下吃了十六年的飯,直到昨晚才發現,雙方已經是水火不相容!或許,世界早就變了個模樣,而不僅僅是這場寒冬大雪,才給人們帶來一種新的刺激?正午時分,雪花又一次飄飄灑灑地降落,天色也轉為昏暗。斯茵已動作麻利地打掃完屋子,清潔了衛生間廚房,又包好足夠全家人吃的水餃,芹菜鮮肉餡,放了足有小半斤芝麻香油,皮薄,大小均勻,捏出的花邊精致耐看,如工藝品一般。雲南邊地的白族家姑娘,為了山西老太太愛吃的這一口,背地裏練習了有多久?新婦下廚做羹湯的那一天,江然軒獻寶一般端出來,這才合了守寡多年含辛茹苦把獨生子拉扯大的母親心願。這門親事,也才真正地被“恩準”。唉,侍奉婆婆為哪般?不正是想贏得江然軒那顆金子一樣貴重的心?曾幾何時,婆媳之間不共戴天起來?就因為她在除夕夜提出,想請焦一萍到家裏來過個年?

……這會兒,她端著餃子去陳家,不,應該說是焦家,就大有陪禮道歉之心。畢竟,是她拂了焦一萍的意。她知道,這個女人已是山窮水盡,否則,不會巴巴地蜆著臉提出,想到她家去過年。

焦一萍也住在這市委大院裏,卻是一棟舊式的四層小樓,外牆的水泥早已剝落,磚瓦也有些殘破,據說早就要拆除,所以管理局也不加維修。遠遠看去,這棟小樓唯一的裝飾,就是一片深深淺淺高高低低的“爬壁虎”,青枝綠葉宛如華蓋,枝枝蔓蔓四散延伸,蒼蒼茫茫錯落交織,遮掩住了昔日的風流,從中露出一排排神秘莫測的窗口,倒有幾分異國風格。尤其到了夏日,這片青藤非但綠蔭重重,還會興興旺旺地冒出幾根新芽,伸出幾棵嫩莖,綻放出五彩繽紛的喇叭花兒來,樓房背後的幾棵大喬木,也都鬱鬱蔥蔥地冒了頂,頗像童話中的王國……

斯茵平時卻不大喜歡進這棟樓房。她總覺得,那黑幽幽的樓道裏似乎藏著許多不被人知的危險與秘密。那些生了鐵鏽的窗戶更是烏洞洞的,望一眼都有壓抑感沉悶感和恐懼感j何況這棟樓房又不通天然氣,家家都沒有衛生間,過道上總是彌漫著一股腐爛生繡發臭發酸的黴味兒……

但今天卻不同,今天是大年初一,舊式樓房裏也是生趣盎然,倍增了幾分生氣與溫馨。底樓有戶人家正在過道上劈柴生火,一聲聲木片的開裂,一叢叢火苗的跳躍,都給這往常過於冷清過於蕭條的舊樓,平添了一份過節的熱鬧氣氛……

然而,焦家卻是房門緊閉,叩叫多時無人來應。斯茵耐地等了幾分鍾,眼見沒什麽動靜,又伸手去按電鈴,縮回手時竟發現,指頭上沾了黑黑一層灰!

她的心狂跳起來--多少天沒人在這道門裏進出了?可房間裏又分明傳出一道道歡樂的歌聲,是電視台的早間節目,點歌台。那麽,焦一萍就該在家中。至少,不會走遠。斯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惶四顧,廊道上空無一人。她滿肚子疑惑地打了個轉身,隻得去叩隔壁文暢的房門。

“該死!大過年的,一清早就把人給叫醒!”

文暢睡眼惺忪地開了門,臉色較往常更加黝黑沉鬱。她的麵部特征就寫滿了憂鬱,五官輪廓分明,額頭很寬,有一張頗具個性的嘴,典型的知識分子氣質。她沒生孩子,因而身材保持得很好,走起路來總是緊緊繃著臀部,收放自如。此刻她卻披著一件舊棉襖,趿著一雙舊布拖鞋,一副家常打扮,看上去黯淡無光,又絕對地清爽潔淨,活脫脫一個家境貧寒的中學教員。盡管她的家境並不貧寒。

“都過了十二點啦,還在秧早茶!”斯茵用當地話打趣,見文暢神情不對,又放下了自己的滿腹心事,去關心他人。“怎麽?昨晚X跟川生吵架啦?”

話剛出口,就覺得不妥。果然,文暢隨即糾正她:“不是吵架。我跟他,早就吵不起來了!”頓了頓,她又補充:“昨天晚上,他一個人連夜回了新都老家!”

斯茵愕然,繼而默然。她知道,文暢對出生平民的鄭川生,始終抱著一種不屑的態度,卻又恪守“家醜不外揚”的古訓,輕易不肯示人。恰好,她斯茵也不是一個愛打探別人隱私的小市民婆娘。還是文暢先注意到她手裏的不鏽鋼飯盒:“這是給誰送吃的?”斯茵把嘴一努:“焦一萍。你今天見過她嗎?”

“抱歉!我哪兒顧得上?”

斯茵今天第二次後悔自己失言。文暢的孤傲清高全院有名,何況她與焦一萍之間,好像也有個解不開的死結?

文暢卻一反常態地揭開了飯盒,而且難得活潑地抽了抽鼻子:“好香!”

“你就先嚐嚐!”斯茵順水推舟。

文暢也就當真伸出兩隻絕對清潔的手指,拈起一隻餃子送進嘴裏。“嗯,江家媳婦兒包的餃子,市委大院一絕嘛!”

“別取笑我了!”斯茵的臉色便也晴轉陰。

“怎麽?你這個全院有名的好兒媳、好妻子、好母親,也有難言之隱?”

“唉!清官難斷家務事嘛!”斯茵突然有了傾訴的願望,但她說話一向很慢,似乎總有些害羞。“昨晚又幹了一架。我原來答應了焦一萍,請她來我家過除夕,一塊兒吃餃子,熱熱鬧鬧看電視,軒子也答應了,偏忘了請示老太太。昨晚臨時奏本,不予批準!說焦一萍是個攪家精,會攪得我們全家不安寧……我真沒想到,革命了幾十年的馬列主義老太太,也會信這個邪!”

“哦,你今天這是……”文暢看看裝滿飯盒的餃子,大小均勻,珠圓玉潤,排列在光可鑒人的器裏宛如元寶一般,心裏有些明白,“你是怕她一個人在家寂寞?想去看看她?難得你這麽好心,相形之下,我們這隔壁鄰居的,倒顯得太不通人情了……”

“嗨,別這麽說!”斯茵拍拍她的手,“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嘛!”年輕時的助人為樂與好善樂施,隨著時代的變遷和身受的苦難,已日漸演化為一種深深的疲懶,文暢自己也說不清,是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時,就丟棄了這份厚重的對他人的關切之情?她心想,現在世上最可信賴、而且也最有愛心的,便莫過於眼前這個女人了!平常文暢有些瞧不起江家媳婦兒的怯懦和溫順,現在卻理解了斯茵維護女友自尊的一片苦心,因此倒更加看重了她。本想請斯茵進房間一敘的,現在也就毅然絕然幫她去敲隔壁的門。

兩個女人又喊又叫地折騰了一陣,屋裏的電視機也是越鬧越歡,就算焦一萍在家裏睡覺,也該被吵醒了!文暢多了一個心眼,就趴在這老式房門的鎖眼裏窺視,果然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形,赫然躺在地板上!她們都慌了手腳,不知怎麽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去找江然軒。

院子裏有一麵瓦棱破敗的山牆,全部用上等的青磚鋪就,爬滿了長春藤與厚絨絨的綠苔蘚,還長著一些青草和喇叭花,封閉恬靜猶如被遺棄的荒野,呈現出深宅大院的莊嚴與悲愴,也構成了一道清幽古樸、淒涼凝固的風景線……

江然軒喜歡在這道院牆下打太極拳,這是他堅持了幾十年的老習慣。每逢他在這片都市的綠洲中輕盈跳躍,不急不躁地來回遊走,按照最古老的方式舒筋活絡時,那未經塵世熏染的草葉清香,便給他的品行增添了幾分高雅。尤其當一片喇叭花開得如火如荼,點綴著單調寧靜的生活時,他也就更加清心寡欲,超凡脫俗,似乎心中充溢著無數純真、美好、高潔的願望……

但今早他的平靜、淡泊與超脫卻被一個消息擊得粉碎。江然軒聽了兩個女人的猜測,在心裏捉摸了半晌,才冒出一句話:“不會?你們是說,焦一萍她有可能輕生?”

斯茵心急火燎地打斷他:“不說這些了,她肯定在屋裏!或者是病了也說不準,總該打開門看看啊?”

“或許是她不想給你們開門吧?”江然軒還在往好裏猜,“大過年的,她不想給你們添麻煩……”

“焦一萍是那種人嗎?”文暢冷著臉指出,“如果真那樣,她也不會提出,要去你們家過年了!”

江然軒想了想也是這個理兒,當下不敢怠慢,立刻就給焦一萍的丈夫陳維則打傳呼。半小時後,陳維則不知從i勇lUl.,回了個電話,江然軒盡量簡潔地講明了事情的始末與自己的猜測。盡管這位不稱職且馬上就要離任的丈夫心不甘情不願,但礙於左鄰右舍及好朋友的臉麵,仍是飛快地趕回院中。他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房門,發現焦一萍躺在冰箱前的地板上,已然停止了呼吸。

她也穿著一件絲綿絨印花的新睡袍,暢開的胸前血跡斑斑。似乎是在窒息前,自己用手抓出來的印痕。那是死亡的標記,是她不願離開這個人世間的鐵證。敞開的窗戶外,雪花又開始紛紛揚揚幽幽地飄落。一株法國梧桐蒼老崢嶸,斑駁的樹皮裹著光禿禿的軀幹,也疏疏落落灑滿了雪片,橫陳在陰霾的天空背景下,透露出雕塑般的冰冷、堅硬和淒涼,枝幹錚錚而淒蒼地指向天空,像是呐喊又像是祈禱……

屋子裏的氣氛也是深邃清洌,酷似一片古井,猶如一個黑洞。生冷潮濕的水泥地麵上,又冒出一股好似墳墓般的腐植氣土腥味兒,讓人窒息,仿佛周圍的家具也全都腐爛、破敗、幹枯,或者奄奄一息……

斯茵驚駭無比地打了個寒噤,一顆心陰森森的,喉頭上卻有股發苦發酸發澀的感覺,她呼吸不暢地透了口氣,終於禁不住哭出聲。文暢那平時吝嗇的淚水也漫過眼眶,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瑟縮起來。江然軒跌足而歎,素來穩健而瀟灑的他,也變得心情急促和慌亂。陳維則卻抱著兩臂紋絲不動,似乎看到了自己人格低下的一麵而痛苦不堪,但這一切,都必須由他一個人嚼碎了苦果再往自己肚裏吞……

江然軒立刻陪著陳維則去當地派出所報了案。陳家(或者是焦家)的房門重又緊閉,等待刑警人員來開啟。保護現場在當今社會,已經成為一個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