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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曹寅替康煕出了一個什麽主意?後來的事情,我是聽格格說的。

納蘭和惠兒被關進一間牢房,都覺得這下斷無生機了。牢卒給他們送來一份豐盛的酒菜,說是皇帝賞賜,吃了好上路。惠兒對納蘭說,我知道皇上不會饒了我們,但我不後悔,能和表兄一起上路,我死也心甘!納蘭也說,沒想到我的好朋友這麽狠心。不過我也不後悔,他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跟妹妹一起歸天,我也此生無憾了!

兩人說得情深意長,納蘭又端起一壺酒說,這是皇上賜的酒,肯定是最毒的酒!我們一起喝了它,永遠在一起吧!兩人喝下了毒酒,不久便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但兩人並沒死,納蘭被送回侍衛房,隻說是陪皇上飲酒喝醉了。惠兒醒來卻在行宮裏,幾個宮女上前侍候,口稱貴人。惠兒莫名其妙,問誰是貴人?宮女們就說,她已被封為貴人了!惠兒大惑不解,宮女們卻不由分說替她更了衣,說當晚皇帝就要寵幸她。晚上康熙果真來了,他臉上掛著平淡的笑容,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

我聽了當然好奇:康煕此舉是否在作秀?他跟惠貴人有過什麽樣的衝突?他們能否平靜地攜手共枕?難道惠兒願意接受皇帝的寵信?難道康熙心中再沒有一絲絲波瀾?還是年青皇帝那與生俱來的征服心在逞強?或者是他覺得既然孔四貞走了,他倒寧肯跟這個明知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見到宮中其他那些逢迎自己的女人?

這一切我都不得而之,但我卻得出了三個結論:一、在管理方麵,康煕不但心狠手辣,而且知人善任,他讓納蘭養馬,讓曹寅養狗,都用對地方了!二、在競爭方麵,他不僅欺行霸市,還深知哀莫大於心死,於是巧妙地讓競爭者自行退出。三、在感情方麵,他有心理障礙或者根本就是變態,強行把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留在身邊,相當於埋下一顆定時炸彈……總之,康熙這一手來得漂亮,盡管他還沒立惠兒為妃,但其地位顯然已在皇後之下,眾宮女之上。雖然從青史來看,他無論怎麽做都成了拆散別人的昏君,然而眼下,他卻打贏了第一個回合的“太太保衛戰”。

妹妹已經成了宮中的紅人,哥哥總該死心了吧?納蘭也明白表妹這次受寵,顯然是皇帝在跟自己賭氣,故意做給自己看,好讓自己斷了一切念頭。端敏的主意當然是行不通了,惠兒也永遠不能歸家了!其實公子早該斷了這念頭,無論哪朝哪代,凡被皇帝選入宮內的人,有哪一個還能立刻放出來?有哪一個被放出來不是白了頭?但納蘭偏偏就是個癡情種子,他到鬼門關裏去走了一遭,對這份感情仍是放不下……

我對他也放不下,跑遍寺院尋找他,最後才在一條小河邊看見那個孤獨的身影。他正坐在樹下含淚**,身邊放著一疊詩文詞稿,清清的河水中,一隻隻小紙船載著落花,慢悠悠順水流去,那情景真是淒美!我悄悄走近他,挨他坐下,聽那蕭聲如泣如訴,望著紙船落花順水流去,心裏泛起了衝擊波,一波一波不停息……唉,無論納蘭和惠兒今後的命運如何,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沒機會,我是否也該放聲大哭、痛悼一場?

納蘭一如既往地沒注意到我,他如醉如癡地吹了一陣蕭,又停下來發一會兒呆,再揀起一頁詩稿疊成一隻紙船,放在河裏目送著它緩緩流走,又傷感地流一陣淚,失神地低聲叫道:妹妹!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我心裏很不好受,交織著複雜的情緒,不由地衝口而出:她在行宮裏,在皇帝的懷抱裏……公子,你沒聽說嗎?她已經被封為貴人了!

納蘭怔了怔,仍不看我一眼,卻悄然落淚:是的,我輸了,輸給了皇上……

我正想勸勸他,他突然站起來,仰麵朝天地喊道:妹妹!難道我們隻有在天上人間才能相見?老天爺,你怎麽這麽殘酷?我隻想跟她死在一起,連這點也做不到嗎?老天爺,我不是在做夢吧?做了一夜的夢……“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啊!”

我深怕有人聽見,急忙去捂他的嘴,一邊叫道:哎呀你瘋了嗎?昨晚我和格格想盡了辦法,最後還是那個曹寅救了你,你現在還不歇口氣?

納蘭像不認識一般看了看我,看得我心頭直發跳,依稀又從他的目光中,發現了那種愛慕的聖光。或許他又把我認作惠妹妹了?但顯然我們之間的差別已越來越大,所以他很快就平靜了,仍坐下來**。我也控製住自己,沉默地坐下來聽他**……

過了一陣,我到底忍不住,還是想打探那些最隱密的事,便好奇地發問:公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昨晚的那瓶酒裏沒有毒?或者你和惠表姐根本就不怕死?

哎,我倒是給惠兒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兒。不知為什麽,看見她那張美麗又淒然的臉,總讓我想起巴老大作《家》裏的梅表姐,她們真是一樣的苦命!

納蘭沉入了瑕想:當然不怕。可我們也想過,如能活下來該多好!我和惠妹妹本是相親相愛,天造地設的兩個人,命運為何要做這樣的安排?小宛子,我也常想,如果我和她不是上三旗的子女,不是生在這滿清富貴之家,那該有多好啊!

哎,這才算是有點兒階級覺悟了!我喜歡這樣有水平的對話。我也深有感觸地說:小宛子明白,所以公子才在詞中寫道:“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我知道公子和惠表妹好希望離開京城,遠離榮華富貴,去過一種粗茶淡飯平平凡凡的日子!

納蘭也憧憬地說:是啊,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當壚賣酒;王寶釧下嫁薛平貴,寒窯十八春……這都是千古佳話。細想我和惠妹妹,卻生生被那富貴二字給害了!

我抬頭望著三百年前的藍天白雲,不由地發問:可是活著多美好!公子,如果讓你再重新選擇一次,你真是寧願死,也要選擇這份真情嗎?

納蘭語氣堅定:是的,裴航為了娶到雲英,走遍天涯海角,尋找定情物玉杵;嫦娥為了飛天的願望,不惜偷食靈藥……倘若沒了這份愛,我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他的眼淚一滴滴流入河中,流入那些紙船和落花。突然間,我一切都明白了:公子,過去你是否常和惠表姐一起,在這樣的小河邊折紙船放落花?吟詩唱和?

納蘭沒說話,他放下那隻蕭,開始用一種古怪的辦法取火,然後一頁頁地焚燒著自己親筆寫下的詩詞。我望著黑色的紙屑在風中起舞,有如一片片黑色的蝴蝶,心想這些遣詞用字華麗到極致的篇章,這些千百年後仍將代代流芳的大作,這些讀來嘴角噙香、回腸**氣、感人肺腑的絕妙好句,難道就這樣被火苗無情焚毀?還是它們已字字血聲聲淚地印刻在詞人心中?我揀起一頁沒燒掉的詞作看了看,那正是我非常喜歡的句子,就不由地誦讀出聲:“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納蘭感歎地點點頭,也念道:“朝暮珍重好花天,為伊指點來生緣”……

我們陶醉在這美好的詩意中,感動得我差點兒脫口說出一切,告訴他我來自一個愛情自由的年代;告訴他我是多麽愛他,願意為他付出一切;告訴他眼前的這一切就叫做“來生緣”;告訴他如果我們今生今世不能攜手,那就跟我一同回到現代社會吧!

我正在春心**漾,納蘭又遞給我一首詞:你真是個夠格的小書僮,原來你讀過我那麽多詞……你再看看這一首,這是我特地為她寫的。

我念道:“十八年來墜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相看好處卻無言”……

唉,這首詞是直接從我手裏掉進火堆的,我望著它在火焰中痛苦地踡縮,心也踡縮成一團。沒機會呀,還是沒機會,至少眼前這機會不是為我而創造的!我隻能控製住這種無望的情感,看看上帝在這裏關上了一扇門,又會在哪裏為我打開一葉窗?

有人在我們身後叫起來,回頭看去,正是曹寅。納蘭也看見了,但像似沒看見,理也不理他。曹寅卻急忙跳上前,抓起一頁紙看了看,又叫道:哎,這都是你寫的詞啊!容若,詩呀詞的都是些惹禍的東東,你還寫它幹什麽?你早該燒了它!

納蘭抓過那篇詩稿扔進火裏,歎道:就讓它順風飄走吧,帶著我的心……

曹寅恍然大悟:原來是毀稿斷情啊?這詩啊詞的,都是寫給惠妹妹的?

納蘭冷笑道:是寫給我的知音,現在我們已是流水落花,天上人間了!

曹寅笑了笑:惠貴人的事兒你都知道了?看來格格的主意也行不通了!哎,你還得感謝我呢!昨天好險啊!若不是我在皇上麵前替你求情……

納蘭突然爆發了,站起來指著他:哎,誰讓你替我說話,誰又讓你來救我?

曹寅也不毫客氣地說:容若,你去鬼門關走了一遭,還沒清醒過來?難道活著不好嗎?你看這花樹常青,溪水長流……難道你活著不滋潤?還是放不下那份情?

納蘭憤怒地揮揮手,喝道:算了吧,讓我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呢!

曹寅怔了怔,忙說:你這話就不對了!就算你想死,也不能殃及全家啊!

納蘭冷冷地說:所以我才沒去死。可我希望,你今後別再管我的事了!你是我的好朋友,卻不知道我想要什麽?我想跟惠妹妹死在一起,這一切都被你給破壞了!

曹寅楞了楞:你怎麽這麽說?容若,這事兒有這麽簡單嗎?即使皇上想要什麽,他自己也無法做主。人生不自由,何不委曲求全呢?

納蘭吼道:可我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沒有了感情,就是行屍走肉了!失去了惠妹妹,你讓我還怎麽活在這世上?你想活,就一個人長命百歲地活去吧!

他生氣地說完,就氣衝衝走開。我也連忙跟他走開,又抽空回身看了看,曹寅正一臉尷尬呆立在那兒。我想這一對好朋友之間,也終於有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