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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的情緒很低落,原因是我開始想家了!

我時常把自己鎖在簡陋的仆人房裏,把玩著我從現代社會帶來的那些東東:手機早就停電了,況且我也無法跟任何人聯絡;電話本也因此而失去了意義;人民幣在一個使用銀子的年代裏顯得太超前;鑰匙是一串靈巧的小玩藝兒,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化妝品本來是唯一的通用品,然而我女扮男裝也用不著它了!名片更是幼稚可笑,再呆下去,連我自己都不認識我是誰了!誰還需要認識我?我又需要認識誰?

我想起一首著名的老歌,被人們唱得悲悲切切:我的家,在某某某某地方……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但我卻無處可去,正如納蘭無處逃避。我們倆都得了同樣的病,病入膏肓又無處就醫。他比我更糟,整個兒地諱疾忌醫,還外加瞎胡鬧。他的胡鬧又影響到我的生計,因為我目前離了他就無法獨立。

比如惠表姐懷上了龍種,康煕冷淡她再也不去延禧宮,這些事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隻能靠祈禱渡過難關了,公子卻用他的詞去激發矛盾,簡直是對皇帝的優勢心理和精英情結進行挑戰,幸虧常常化險為夷。從中也能看出,康煕與納蘭的關係絕不簡單。事實上,康煕與明珠的關係也十分微妙不可捉摸,因為皇帝準備平三藩了!

康煕那天接到的八百裏急件,正是雲南方麵的消息。當地官員奏稱,吳三桂表麵上俯首稱臣,實際上野心畢露,秣馬厲兵,反機已現!康煕看了大怒,又想起和心上人的約定。他覺得自己作出的巨大犧牲應該有個結果,有所回報,因而下決心要撤三藩。除了政治因素之外,三藩越快撒掉,他和孔四貞的約定就能越快實現。

這個被後世稱之為無限英明的決定,在孝莊那兒卻通不過。她覺得孫兒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三藩卻老奸臣滑藏而不露。如果再等等,等三個老家夥都老得動不了,那時候動手也不遲。康煕雖是個年輕君王,遇事要考慮江山社稷,但他正值青春勃發,對這種懸而不決的局麵再也不能忍受了!孝莊見他如此堅決,又怕孫兒跟三藩這麽耗下去會消磨了原有的銳氣,便讓孫兒將這事提出來,交給大臣們討論。

康熙在朝中宣布了撒藩的決定,讓眾大臣擬定一個可行的方案。明珠等人早就主張撒藩,聽了當然很高興,另一個相國大臣索額圖卻極力反對。他奏稱說,撒三藩確有必要,但此舉將引起天下大亂,況且撒藩的費用也很高,請皇上三思。一些沒頭腦缺主見的大臣,本就希望世事太平,好穩坐江山,也被索額圖說服,於是大臣們便分成了兩派,人人各執已見,吵得不亦樂乎,康熙隻好宣布退朝,改日再議。

明珠此時為吏部尚書,朝中大事主宰一半,與索額圖平分秋色、並駕齊驅,成了朝中的兩駕馬車之一。但他仍不甘心,時刻想著把競爭對手壓下去,這撒藩的決定成與不成,正是他與索額圖立分高下的分水嶺,他豈肯放過?見皇帝退朝,他便要趁熱打鐵,想起惠兒剛懷上龍種,又被封為嬪妃,就跑到堂侄女的宮中去看望她。惠嬪矜持地接待了他,明珠客套了兩句,便婉轉地說,希望侄女今後在皇上麵前,多提一下撒藩的重要性。惠嬪立刻溫和地反駁,說她不能這麽做,她不能忘了後宮的規矩,不會去幹政。明珠有些沮喪地告辭,覺得自己把這個堂侄女低估了。

他走出延禧宮,正碰上皇後赫舍裏氏帶著嫡長子承祜去看望惠嬪。承祜剛滿兩周歲,活潑可愛,惠嬪很喜歡他。皇後回到自己的承乾宮,叔父索額圖也來看望她,閑談中,皇後就把碰見明珠的事告訴了索額圖。索額圖聽後認為此事很不尋常,便猜測明珠到延禧宮去幹什麽?肯定是為了平三藩,去求惠嬪替他那一方說話。

皇帝身邊的關係真是錯綜複雜,兩位權臣在後宮裏都有親友團,各不相讓。為了與政敵同步,索額圖立馬也求皇後替自己這一方說話,請皇上不要立刻撒藩。赫舍裏氏雖然沒頭腦,但平時並不喜歡插嘴國事,隻是叔叔一再相求,她隻好答應。正好晚上康熙來到她的宮裏,皇後便提起這件事,勸皇上慎重考慮撒藩之事。不料康熙大怒,他平素最討厭後宮幹預朝政,立刻拂袖而去,嚇得皇後跪倒在塵埃……

這一段林林總總,都是我在別人閑談時東一鱗西一爪聽來的。為了搜集這些情報,我使出了渾身解數,有些舉動堪比“狗仔隊”。我還憧憬著日後,能把這些東東拿出去發表,或者能得一個普利茲獎?總之,就在皇帝與大臣們天天議這撤三藩,議了好幾次還沒結果,而皇上也沒轍,明大人和索大人卻平分秋色並駕齊驅,誰也不讓誰,大臣們都在等著擦亮眼睛,瞧個好結果之際,公子又開始寫那惹禍的詞了!

起因是在禦花園裏,納蘭用繩子在樹上挽了一個吊環,又站在百米開外挽弓射箭,箭箭都正好穿過繩套中心。這是他的拿手戲,侍衛們正在轟然喝采,端敏卻跑來通風報信。聽說皇帝再沒去過延禧宮,居然把一個嬪妃雪藏,納蘭不禁憤憤然。他再一想,曆代君王不都如此?皇上哪有真情?可憐那些後宮嬪妃,一輩子都將生活在這禁宮裏,重門深鎖與世隔絕,是多麽的無奈……如今惠妹妹也將忍受這樣的熬煎!

納蘭悲憤難平,無法釋懷,就折下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一首“昭君怨”,將這百般的苦楚和永久的相思,化作了一首流芳百世的瑰麗詩篇:“深禁好春誰惜,薄暮瑤階佇立。別院管弦聲,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謝,繡被春寒今夜。寂寂鎖朱門,夢承恩。”他在這首詞裏含意深雋,用典冷峭,還略帶譏諷,對宮女後妃的際遇寄托了深深的同情,也譴責了曆代君王對感情不負責任的態度,被後世評論家稱為他最好的詞作之一。

納蘭寫完就走開了,不料這首詞又被隨後而來的康熙和曹寅看見。皇上看到末尾一句“夢承恩”,就變了臉色,問是誰寫的?鬼靈精的曹寅已猜知是納蘭所寫,他早就有些妒忌納蘭的才華,也妒忌皇帝對他的賞識,便幽幽地說,最近有些好詞在京城頗為流行,都是咱們書呆子寫的!這首詞除了他還能有誰?端敏格格也在旁邊,便替納蘭著急,連忙急中生智,說是自己在外麵看見有人傳抄這首詞,就隨便寫在地上解悶的!康熙一聽是皇妹所為,不好再追問下去,端敏也鬆了一口氣。後來發生的事跟經典言情片一樣,曹寅不滿端敏為納蘭遮掩,覺得端敏對納蘭比對自己還好,又在康熙耳旁挑唆,說寫這首詞的人是對皇帝大不敬,甚至有挑動宮女不滿的意思在裏麵。康熙知道曹寅有時喜歡撥弄是非,便不再說什麽,心裏卻存了一個主意。

第二天陽光燦爛,康熙把明珠等眾大臣叫到禦花園,在那裏擺下一張桌子,說是君臣較練一下書法。明珠的字受到了皇帝批評,而另一位南書房編修徐乾學的字就很好,連忙為明珠補台。納蘭的粉絲都知道,這位徐乾學雖然是公子的老師,卻是個虛榮之人,喜歡巴結明珠,明珠也明白他的心思,彼此心照不宣,就結成了一黨。

康熙又大筆一揮,寫下那首“昭君怨”,拿給明珠看,還揶揄說:朕知道你兒子寫得一手好詞,京城裏四處傳頌,你看這遣詞用句,像不像令郎所為?明珠看了大吃一驚,也覺得像兒子的口吻,但詞中的用意對皇上有些不敬,又隻好否認。康熙望著他微笑不語,明珠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徐乾學在旁邊忙說,他見過納蘭的筆墨,這首詞確實不像納蘭所作。康熙這才罷休。明珠驚魂未定,連忙趕回府中,要好好審問兒子。

我正巧在納蘭的書房裏,親眼目睹了這石破天驚的一幕。

那時已近黃昏,我侍候公子寫字,他老爸突然匆匆走進來,叫了一聲:成兒……

納蘭連忙放下筆,迎上前問:阿瑪,這麽晚了,您才從宮中回來?

明珠走近他,看了看桌上的字:兒子,最近你有何新作?

納蘭連忙卷起紙張:兒子最近精神不好,沒什麽新作……

明老爺倒在一張椅子上,擦了擦臉上的汗:那就好,那就好……

納蘭深感奇怪地走近他:阿瑪,您今天怎麽啦?發生了什麽事?

明珠朝我揮揮手,眼神好似要殺人,我隻得提著茶壺走出去,堪稱一個有品位的小書僮。但普利茲獎在朝我招手,巨大的**又把我吸引到窗洞前,繼續偷窺。

老爺正在大發感慨:別提了,今天可真險啊!皇上把我等召去,說要與大臣們較練書法……結果呢,皇上寫了一首詞,拿給阿瑪看,居然是一首“昭君怨”!

納蘭有些吃驚,不禁後退一步,重複著:昭君怨?阿瑪……

明珠起身逼近他,觀察著他的臉色:兒子,這首昭君怨,是不是你寫的?

納蘭沉吟一陣,坦然說:阿瑪,兒子不想撒謊,這首詞正是兒子所寫!

明老爺嚇了一跳,連忙抓住他的手:什麽?真是你所寫?寫在何處?

納蘭說:兒子不小心,把這首詞留在禦花園了!

老爺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哎呀兒子,你可真荒唐!你知不知道寫了這樣的詞,又流傳到宮中,那是要殺頭的!對了,阿瑪還想問一問,此事是否與惠嬪有關?

納蘭掩飾地搖搖頭:沒有,兒子,兒子已經忘了她!

明老爺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阿瑪還要囑咐你一句,今天的事就算過去了,是你的徐老師幫阿瑪遮掩過去的。如果皇上再問起來,你可千萬別承認呀!

納蘭隻好點點頭:阿瑪,我記住了。

哼,這可未必!我在外麵冷笑著,以公子的脾性,他會讓別人替他背“黑鍋”?

書房裏,他老爸也不放心地叮囑著:我的小祖宗,你可千萬要記住,不能承認呀!

納蘭似乎沒聽見,但我卻能看出來,他的眼神裏閃爍著一絲堅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