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那天我們回到府中,公子又是沒顧上見他爹媽,就先進了西花園。盧蕊正獨自坐在亭中的欄杆椅上,望著湖麵上的那棵並蒂蓮發呆。

納蘭悄然走近她,輕聲說:回去吧,亭上起風了,你也不怕著涼?

盧蕊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喃喃念道:是啊,“乍暖又寒,最難將息……”

納蘭坐在她身邊:夫人,你也喜歡李清照的詞?

盧蕊抬頭望著他,不禁苦笑起來:她的詞清婉淒絕,她的一生顛簸流離……可我覺得她是個幸福的女子,因為她曾有個吟詩唱和、知冷知暖的夫君!

納蘭握住她的手,深感歉意:容若明白,你希望自己也能像她那樣,可我讓你失望了……容若愚鈍,又生性好強,自己做不來的事,勉強也不成,真是委曲你了!

盧蕊淚眼盈盈望著他:所以你才要離開我,離開京城……你、你什麽時候走?

納蘭站起來,長歎一聲:我、我又不走了……

盧蕊不解地皺起眉:不走了?這又是為何?

納蘭難以啟齒的樣子:這個,不提也罷……總之,與你無關!

盧蕊緩緩站起來,鄭重其事地望著他:公子為何這樣說?你的事都與我息息相關,我們是夫妻呀!自我進府,就盼著為你分擔憂愁……可你,卻什麽都不肯告訴我!

納蘭長歎一聲:隻怕告訴了你,對你更是一種傷害。

這話有些隱晦,盧蕊卻淚光閃爍,傷心而歎:既如此,我也什麽都不想知道……

納蘭點點頭,還想說什麽,卻再也說不出來,隻好走開。

盧蕊望著他的背影,又失神地坐下,喃喃自語:這究竟是為什麽?

我在旁邊看了,真想上前安慰她,但又怕說錯了話,或者我說的話她根本就聽不懂。盧蕊麵對的是一個狹小的天地,丈夫就是她的一切,她的悲喜劇隻能由納蘭一肩挑了!我也不能遣責納蘭什麽,即使他的愛如此真實,而他的愛也在殺另一個愛他的人,但我卻無法遣責他。麵對如此癡情的男人和如此癡情的女子,什麽話都是多餘的。

但不幸的事情發生了,盧蕊終於知道了一切。那天的開始本來還不錯,我早晨送茶到公子的臥室,他們夫妻倆剛起床,都在穿衣。過了一陣,盧蕊又坐在鏡前靜靜梳妝,納蘭也走到鏡前注視著她,盧蕊不禁嬌羞地低下頭去……

納蘭笑道:盧郎,從這鏡子裏看去,你真象一朵剛出水的芙蓉!

盧蕊驚喜地問:盧郎?這是你對我的稱呼?

納蘭點點頭,又問:你喜歡嗎?

盧蕊微笑著:喜歡……不過,這有什麽講究嗎?

納蘭順口吟誦著:“洛神風格麗娟肌,不見盧郎年少時……”

盧蕊起身笑道:公子把我比做洛神,真是過獎了!可惜相見恨晚,是嗎?

納蘭又說:你還不知道吧?在成婚之前,我就聽人說起過你!

盧蕊更加驚喜:說我什麽?

納蘭微笑著:說你嫻淑明慧,婉麗端莊,後來見到你,真是名不虛傳!

盧蕊感動地說:不比公子詩名才華,早就傳遍京城,我一見到你,就認定了……

納蘭看看她:認定了什麽?

盧蕊走過去,輕輕倚在他懷裏說:你就是那個,我能托付終生、朝暮相伴的人。

納蘭百感交集地摟住她,低聲叫道:盧郎!

我連忙逃也似地衝出房間,心裏又酸又甜,又妒又愛,滋味齊全。

唉,我早該明白隻要回不了現代,我在明府的地位還比不上寧國府的丫頭們!我當然比晴雯她們更聰明也更世故,但我的命運卻比她們更淒慘,因為我甚至不願暴露自己的女兒身!而愛上納蘭那樣的貴公子,又比愛上賈寶玉更可悲,因為他根本就不敢與自己的富貴之家對抗。一個盧蕊已經弄得他很累了,經常違心地去做一個模範丈夫和簡特曼紳士,有時候我都不知道究竟該愛他,還是該恨他了!

老天,可憐的紅樓女兒和可憐的王孫公子,這一幕幕居然都在我眼前出現……

中午過後,我又送茶到公子的書房。路過滿樹繁花的西花園,再次無心地偷聽到一場談話。不遠處,丫頭青青捧著一個大花瓶,盧蕊正在摘花,她滿臉笑意。

青青看著她說:夫人,我跟你進府好些日子了,就看你今天最高興!

盧蕊笑了笑,隨口問:青青,你來府中後,可能適應這裏?

青青高興地說:很好呀!老爺太太對我都挺好,就是那些下人……

盧蕊摘下一枝花,好似漫不經心地問:那些下人怎麽了?他們沒有談起公子?

青青明顯遲疑了一下,才說:他們常談起公子,說公子是府上的一棵、一棵什麽樹?可惜栽下了這棵樹,卻沒有留下……金鳳凰!

盧蕊注意起來,並有所領悟:梧桐樹?金鳳凰?

青青忙說:就是這個意思,他們還說,碧波湖裏也白白盛開著一朵並蒂蓮!我聽了不服,說我們夫人跟公子還不是並蒂蓮嗎?可是他們、他們……

盧蕊變了臉色,連忙追問:他們、他們怎麽說?

青青頓了頓,才吞吞吐吐地說:他們說,他們說,公子另有一個初戀情人,好像是他的表妹,公子一直為她魂繞夢牽……

盧蕊脫口而出:你說什麽?

我離她們不遠,花枝遮住了我,聽得青青又遲疑了一下才說:他們還說,公子是個癡情種,心中除了這表妹,再也容不下別的女人!

盧蕊聽了如雷轟頂,她身子晃了晃,幾乎摔倒。

青青發現了,連忙一手抱花瓶,一手扶住她:夫人,你怎麽啦?

盧蕊再也忍不住流下淚來,但卻仍然強撐著說:沒什麽,突然有點兒不舒服,你趕快扶我回房去……記住,我們今天的談話,不能告訴任何人!

青青嚇壞了,忙說:我知道了!

我見盧蕊搖搖擺擺地走去,覺得她正如一朵風中的嬌蕊,就要被吹落了。

晚上我又去公子的臥室送茶,納蘭不在,盧蕊正在桌前擺弄鮮花,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麽,眼裏仍然含著淚。我放下茶,要走開了,她還沒發現我。她正想把花端到平櫃上,突然看見櫃頂上放著一個荷包,那是惠表姐的東東!盧蕊抓起荷包,翻來覆去地仔細察看,她肯定發現荷包已被剪破,而上麵繡著的並蒂蓮卻仍然盛開……

盧蕊疑惑地抬起頭來,似乎在回想著什麽,喃喃自語:並蒂蓮?

我走出房門時,正遇上公子進來。我心想,又有好戲看了!

果不其然,我在窗洞裏看到了這一幕:

納蘭走進去,詫異地望著盧蕊問:盧郎,你在發什麽呆?

盧蕊想藏起荷包,卻被納蘭發現了,便說:那不是我的荷包?你怎麽……

盧蕊隻好把荷包遞給他:這、這是我在櫃頂發現的。

納蘭接過荷包來,笑了笑:沒什麽,一個普通的荷包,正想扔了它。

盧蕊歎道:是啊,一個普通的荷包,而且剪破了……可你,卻總是把它帶在身邊!

納蘭似有發覺,懷疑望著她:你……盧郎,你好象哭過了,這是為何?

盧蕊有些慌亂,連忙擦擦眼睛:可能是剛才在花園裏,被沙子迷了眼……

納蘭走到平櫃前,裝著在觀察那瓶花:哎,這花不錯呀?是不是桃花?“去年今歲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念到後麵,也是若有所失,不禁喃喃地重複著:人麵?桃花?

盧蕊走到他身邊,試探地問:公子最喜歡什麽花?

納蘭脫口而出:並蒂蓮……

盧蕊也脫口而出:那荷包上,正繡著並蒂蓮……

兩人又不知說什麽好了,都沉默著相望,接著又互相避開了目光……

以後的幾天,兩人都無限惆悵。納蘭常常在淥水亭上獨自撫琴,那是一把名貴的舊琴,聲音比蕭聲更清脆動聽。盧蕊也常常走來,隱身在花樹中聽他彈琴,一麵流著淚。

納蘭無意中回頭,發現樹叢中衣襟一閃。他失神地站起來,竟脫口叫道:惠兒!

花樹叢中,盧蕊慢慢離開。納蘭望著她的背影,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觀察到這一切,真是很著急。沒人比我看得更清楚,公子和小姐一樣單純,他們都隻希望著,能在一個愛的小天地中生存。他們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編織悲喜劇,有時甚至活得像個小孩子,不斷以反抗的方式來惹火燒身。詩人和詞人都是永遠長不大,他們和電視劇裏的小丸子一樣拒絕成長,但我卻害怕在這裏虛渡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