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午,車間裏,機床轟隆隆響著。這時候,人已經融進轉動著的機器中了。機器成了有生命的東西,人在機器旁顯得很小。每台機床前都亮著一盞小燈燈光把工人的臉映出一秤生動,這生動是由於機器轉動才產生的生動—種勞動的生動。
在一台車床前,周世中正在量一個卡在車**的工件。他手裏拿著一個遊標千分尺,脖子伸在工作燈下聚精會神地看著千分尺上的刻度……
這時,車間調度走了過來。他站在周世中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哎,夥計,下個班倒後夜。”
周世中放下手裏的千分尺,搖了搖手動搖把,把車刀退回來,這才轉過臉,問道:“怎麽又變了?”
車間調度說,電緊。我也沒辦法。”說著他扭頭走了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又折回來,說:“老周,家裏?”
周世中淡淡說:“沒啥。”
車間調度說:“老周師傅的身體……?”
周世中說還那樣……”
車間調度看了看他,說:“我忘了件事。”說著,在身上擦了一下油手,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張蓋有紅色大印的紙,這是法院送來的傳票。”
周世中默默地把那張紙接過來看也沒看。順手塞進了兜裏……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車間調度想開句玩笑,說怎麽,老婆跟人跑了?”
可周世中什麽也沒說,他轉過身去,一按電紐,機床“轟”地響起來……
車間調度的嘴閉上了,他默默地拍了周世中兩下,扭身走了。
周家的負擔的確是太重了。父親不用說了,病癱多年。母親還有間歇性的精神病,好一會兒歹一會兒,好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發作起來就人不人鬼不鬼了。這擔子主要由當哥哥的周世中擔著。妹妹周世慧很想幫幫哥哥。先前,她曾想靠業餘時間給人打毛衣掙點錢,可現在的人都願意穿機織的,上門找她織毛衣的人越來越少了。她是常白班,她所在的廠效益又不好,所以,她想趁晚上的時間偷偷地到一家酒店去應聘。這事她不敢讓哥哥知道,也不敢讓家裏人知道。隻謊說報考夜校。
現在,周世慧正躲在房間裏梳妝打扮,準備到一家酒店去應聘。她的**扔著兩三件衣服,她在屋子裏試試這枰,又試試那件……而後又對著鏡子,重複地練習說,我叫周世慧,我、叫、周、世、慧……我想到你們這兒打工……
這時,母親餘秀英推門走了進來。她輯:“還不去給你爸穿呢?你哥連班,你不知道?”
周世慧一驚,趕忙轉過身來用背擋住鏡子。說:“去,去。我馬上就去。”
母親看看她說,這是幹啥呢?打扮的妖不妖,六不六的?毛主席說,不愛紅妝愛武裝/你可好!”
周世慧嗔說:“媽,就當了兩年工宣隊員。這都多少年了,怎麽還是……”
母親說,兩年?盤三年零四個月!那時候,你媽往學生講台上一站,講話也是一套一套的……”接著她又嘮叨說:“世慧,你爸這樣爾哥那一家那樣,當媳婦的兩年不進家門……你說說“爾就不會幫幫你哥,你不可憐你哥?”
周世慧說:“誰說我不可憐我哥?媽,你知道咱家最缺啥?缺錢。我要是能……”她話說了半截,又突然不說了。
母親說,錢?那毛主席說。錢也不是萬能。你……”
周世慧說:“你沒聽人家說,錢不是萬能,沒有錢萬萬不能!”
中午,下班的時候,人們熙熙攘攘地從工廠大門口流出來……
周世中、梁全山、班永順、小田夾在人流中,推著自行車往外走。因為丟了錢,梁全山一直是愁眉苦臉的。他緊走兩步,趕上周世中,說:“頭兒,下個班我請倆鍾頭假。”
周世中看看他,問:“錢還沒找著呢?”
老轉搖搖頭說三千哪,日他的!”
周世中安慰他說:“再找找,在家裏興許不會丟……”
老轉說:“都翻遍了。為這事,把老班兩口子也給得罪了,操周世中說,假不用請了,請假扣獎金。下個班倒後夜想調休也行。”
老轉歎口氣說,家賊難防啊!”
回到宿舍樓時。梁全山跟班永順一前一後上樓,可兩個人誰也不理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進了“多家灶”,還是誰也不理誰……老轉進了家門,見妻子崔玉娟仍在**睡著。他輕輕地走到床前,眯著眼,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妻子看……
崔玉娟翻了個身。這時,牆上的掛鍾“當當……”響了被驚醒的崔玉娟朦朦朧朧看見床前站著個人,睜眼一看,是丈夫。她嘟噥說幹啥呢?嚇我一跳!”
老轉說:“你沒做飯?”
崔玉娟說:“麵條換回來了在案板上,你自己下吧。我瞌睡,頭有點暈。”
老轉看著她,問:“這一月你都是夜班?”
崔玉娟說:“可不。”
老轉又問都是通夜?”
崔玉娟翻了個身,把臉扭到了裏邊:說:“怎麽了?車間裏安排的。我有啥辦法!上個班。成天提心吊膽的,今兒說優化組合哩,明兒又定崗定編哩……”
老轉不問了轉過身去,四下看著……
崔玉娟扭過頭看了看他,又趕忙把臉扭過去了。
這時,女兒小芬推門走進來。她一邊放書包一邊說:“爸。啥飯?”
老轉沒好氣地說:“麵條。”
小芬噘著嘴說,又是麵條我不吃麵條。我想喝班伯俏家的胡辣湯……”
老轉氣呼呼地說:“喝屁!”
女兒小芬嚇得不敢吭聲了。
“多家灶”的廚房是三家合用的,地方很小很窄並排放著三個爐子。靠裏是老轉在下麵條,挨著是王大蘭,她也在下麵條。兩人都半側著身子,自然不說話。因為地方太小,一動就蹭住身子了,所以兩人拿東西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了對方……
王大蘭明明看見梁家的鍋淤了*也不吭聲…
這時小田也端著麵條走過來,一看。連聲說:“梁師傅,淤了,遊了……”
正在愣神兒的老轉低頭一看,趕忙往鍋裏添水。
小田笑著說:“嗬,都是麵條?”
兩人看著各自的鍋都不應聲。
小田心裏高興,也不管人家高興不高興又哼起小曲來……哼了兩聲,又覺不對勁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說:“梁師傅……”老轉“嗯”了一聲。”
小田又叫:“老班嫂子。”
王大蘭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小田說“都是麵條,我看幹脆讓嫂子一鍋燴算了,嫂子做得有味,王大蘭不吭。
老轉也不應聲。
隻有勺子碰鍋沿的嚓嚓聲。
小田看看兩人,說:“這天晴得好好的,怎麽說陰就陰。”
老轉飯做好了端上鍋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了。
王大蘭看他走了,氣嘟嘟地對小田說:“小田,你不知道他丟了三千塊錢,正懷疑咱呢!”
小田詫異地問:“梁師傅丟了三千塊錢,我怎麽不知道?”王大蘭一邊端著鍋往外走,一邊說:“哼,肚裏沒皮,不怕刀割!情叫他懷疑了。”
灶間隻剩下小田一個人了。他拍了拍腦袋,自言自語說;“我說不對勁呢……”
下午,在車間工具室裏,白占元正在整理量具和一些合金刀具。
兒子白小國一晃一晃地走了進來。他進來往白占元身後一站,說‘老爺子給倆葉麻兒(錢)。”
白占元頭都沒抬,沒好氣地說你是趕著點兒來的,知道我今天發工資是不是?”
白小國晃**著身子說看你說的,我是路過,來看看你……”白占元轉過身來,看著他,說:“說話就奸好說,身子晃什麽?啥樣子!”
白小國雙手一抱,說,老爺子,你是看我哪兒都不順?渾身上下沒一個好零件。這零件是不是你給的?你沒把零件車好/能怨我嗎?好,好。我走我走,給倆葉麻兒(錢)我走。”
白占元訓道:“你不好好上班,整天遊手好閑的,又要錢幹什麽?”
白小國用戲謔的口氣說,老爺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沒埋怨你,你倒說起我來了。你要是有本事,給我安排個正正當當的好工作,我會不好好幹嗎?我們這一茬的同學,有銀行的,有稅務所的,有公安局的……我幹的啥?日他媽,是個翻沙工!人家都有個好爹,是不是?都是當爹的,人家是一輩子,你也是一輩子,人家給兒子怎麽安排的;你是怎麽安排的?再說了,你要是個大款,也行啊,給我個三萬五萬的,我去做個生意,也不會比別人差吧?你說,老爺子,你也是當爹的,你愧不愧?”
白占元說:“翻沙工怎麽了?你爸是個工人。是老百姓,你也別想那麽高。咱是憑勞動吃飯的。不管幹啥,隻要踏踏實實的,都能千好……”
白小國說:“跟你簡直沒法說話。這年頭,你不知道嗎?那鑄造上沒關係也不行。我沒幹嗎?先是讓上爐上(爐前工),爐上又叫上型上(造型工後來又叫我去篩沙子。你說,這不是掂兌人嗎?造型幹了半月卩活兒能是好活兒?出來跟煤黑子似的。就這,非讓我去篩沙子。你說說,我好歹也是中學畢業,操,叫我去篩沙子!那篩沙子的淨是鄉下來的合同工……跟我一塊進廠的,有個哥們沒幾天就調辦公室去了。你猜為啥?他爹是工商所長!”
白占元說:“那是你不好好幹。無論到哪兒,不好好幹都不行。”
白小國擺著手說:“好,好,我不跟你較這個真兒。我跟你沒啥說頭。說了你也不懂。你還在五十年代蹲著呢,這已經是九十年代了,我跟你淨生閑氣!九十年代跟五十年代生什麽氣?犯不著,對不對?拿錢吧,拿錢吧,拿錢走人!”
白占元氣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你爾怎麽……上上禮拜才給了你二百……”
白小國說:“那是那,這是這,兩碼事。我買雙鞋。”
白占元說:“又買鞋?你買多少雙鞋了……”
白小國雙手一抱,說:“說句痛快話,你給不給?”
白占兀沉著臉一聲不坑……
白小國說:“老爺子,我知道你臉麵金貴。先說,我沒讓你丟過人吧?我可是沒讓你丟過人。你想不想丟人?你想丟人言一聲。跟我一塊進廠的,黃二柱,知道吧?他爹你也認識。頭前,進去了,一家夥判了七年。你要是想丟人,我就叫你丟丟人。”
白占元不吭,背過臉去,從兜裏甩出一百元錢……
白小國說:“再給一張,再給一張,你沒進過大商店,你不知道九十年代的價格。”
白占元無奈,又甩出一張五十的,扔在地上……
白小國彎腰把錢撿起來,拍了拍,皮著臉說:“這是錢,錢是好東西。你怎麽能隨便亂扔呢?這不好啊。再說了錢已經給了,你還生什麽氣?你這不是白生氣嗎?生氣淨傷自己的身體,你看,我一點也不生氣……”正說著看白占元瞪著他便說:“好好,我走了。”白小國一走白占元氣得一屁股墩坐在椅子上……
周世慧騎車在大街上走著,一邊走一邊注意路邊貼的“招聘廣告”。
忽然,一輛車子照著她直衝過來!嚇得她”哎呀”一聲,趕忙往路邊上讓……
可是。那輛自行車卻緊挨著她的車子停住了。她抬頭一看,見白小國雙手捏閘,笑嘻嘻地站在她麵前。
局世慧說:“死小國你嚇我一跳。”
白小國說:“世慧,你打扮得這麽漂亮,幹啥去?”
周世慧說:“你管呢。”
白小國說,世慧,你說話別那麽難聽。我也沒啥事,陪你走走。
周世慧說:“一邊去吧。看了幾部港台片,嘴也學涮了,還陪我走走?我沒你那麽閑。”說著,騎上車就走。
白小國騎車跟上去,說:“世慧世慧,哎,晚上跳舞吧?‘藍天’,我請客。”
周世慧說:“我沒空。”
白小國仍皮著臉說,不給麵子,是不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周世慧說,我確實有事。我先走了。”說著,越騎越快了。
白小國仍不生氣,騎著車子滑了一圈,說:“那好,拜拜了。”周世慧來到“荷花大酒店”門前,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才下決心走進去。她邊走邊在心裏囑咐自己:“別怕,別怕……”
在二樓一間掛有“總經理室”牌子的門前,周世慧鼓足勇氣,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裏邊有人應道:“進來。”
周世慧推門走了進去,隻見迎麵是一個巨大的寫字台……經理室看上去布置得富麗堂皇的。寫字台後邊的皮椅上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那就是這裏的總經理林凡。
林凡抬直頭來,問:“你是?”
周世慧說:“聽說,你們這招收鍾點工,是嗎?”
林凡看了看周世慧,忙說:“是啊,是啊。請問,小姐貴姓?”周世慧老老實實地說:“我叫周世慧是電子元件廠的工人。上常白班。聽說你們這裏晚上……”
林凡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周世慧,而後說:“明白了。我們這裏是招收鍾點工。不過,我們用人是很嚴格的,當然,報酬也很高。每天隻工作四個小時。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工資一個月五百元,不低吧?還有呢小費歸自己,一個月至少不低於工資,這樣的話,加起來至少一千元……怎麽樣。
周世慧吃驚地說:“這麽多呀?那,都做哪些工作?”
林凡沉吟了一下,說:“這個嘛,工作是不累。也就是陪人跳個舞,送個咖啡、可樂什麽的,很輕鬆……主要得讓客人滿意。”
周世慧一聽,吞吞吐吐地說:“跳舞?我,我不想讓,讓廠裏知道……我家裏有病人,經濟上有些困難,我能不能幹點別的。我,我也不會跳……”
林凡說:“不會可以學嘛。其實也很簡單,跟著節拍走就是了。你走幾步,走幾步我看看……”
周世慧不好意思地說:“走?怎麽走?”
林凡說:“隨便,你走到桌前,再走回去,就行了。”
周世慧羞澀地走了幾步……
林凡擺擺手說:“好了。如果願意的話,明天就可以來上班了。上班前,還要簽定一份合同,交一千元押金……”
周世慧說,那,我再考慮考慮……”
傍晚,梁全山下班回來。一推門見妻子崔玉娟已打扮得利利索索的,正準備出門呢。
崔玉娟一見他回來了,忙說:“飯在鍋裏呢。”
老轉“嗯”了一聲,沉著臉,也不說話,那目光就像審賊一樣。
崔玉娟挎上一個小包,躲著他的目光說我上班去了。”說著,匆匆出門去了。
老轉在屋裏坐著耳朵卻諦聽著樓道裏的腳步聲……片刻。他突然站起身來,輕輕地開了門苗著腰走出去,悄悄地趴在樓道裏,順著過道樓窗的縫隙往樓下看。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樓下那輛粉紅色的女式坤車,那是妻子崔玉娟的車……
這時,小田從屋裏走了出來。小田穿戴--新,看上去喜洋洋的,哼著小曲走下樓來。正好碰上老轉貓著腰偷偷往下看呢。小田一怔說梁師傅,你這是……”
老轉有點尷尬,他慢慢直起身申直兩隻胳膊,做出下蹲的樣子,說:“沒事,沒事。”
小田心裏有事,也沒在意,又哼著小曲兒往前走。剛走到周家門前卻被周世慧攔住了。周世慧說:”小田,你上哪兒去?”
小田支支吾吾地說:“不,不上哪兒……”
周世慧說:“有個事爾給參謀參謀吧?”
小田急著走,心不在焉地說,啥事。改天吧。”
周世慧看他根本沒心聽她說,氣了。說:“沒事。叫你去看電影哩!”
小田看她生氣了@有點莫明其妙,說:“電影?啥電影?我……”
周世慧用嘲諷的口氣說英雄救美人唄。哼……”
小田的臉騰地紅了說:“胡,胡說啥……”
周世慧猛地推了他一把,說:“去吧,去吧,趕緊上醫院去吧!”
小田不敢戀戰,一邊下樓,一邊說:“我我,我回家有事……”這當兒,小芬背著書包走上樓來,碰上小田,忙說:“田叔叔好。”
小田一邊應著,“好好……”一邊急匆匆地跑卜去了。
緊跟著老轉也衝下樓來,見了女兒,也顧不上多說什麽隻說“飯在鍋裏,你自己吃吧。”便急衝衝地跑下去了。
華燈初上,在燈光閃爍的馬路上,老轉飛快地蹬著車子。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前麵那輛粉紅色的坤車。他看見妻於了,騎坤車肩上挎一小包的就是他的妻子崔玉娟。他不敢騎得太快,他怕妻子認出他來隻悄悄地在後邊跟著。過了一片熱鬧的夜市,又連續過了兩個路口,突然前邊的紅燈亮了,他急忙刹住車子,目光仍緊盯著那輛坤車,可是,前邊的車子卻越聚越多……
過了一會兒,綠燈亮了,他趕忙加快速度往前追。可追著追著,他發現那粉紅坤車不見了……他停住車子,四下張望,猛然間,他看見那粉紅坤車子繞到了另一條路上!他心裏說:“不對,路線不對!這不是妻子上班的路。”於是,他加快速度衝上前去,飛快地騎到跟前,照“妻子”肩上用力拍了一掌:“下來吧,我跟你半天了可是,當那女人驚詫地轉過身時,他一下子呆住了,那不是崔安嗎?”
那姑娘停住車,氣憤地說,你想幹什麽?”
老轉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那姑娘罵道神經病!”然後,悻悻地騎車走了。
梁全山走後,梁家就剩小芬一個了。吃過飯,她走出門來,對著班家的門喊:“小水,小水,來我家寫作業吧?”
班小水、班振明都在門口站著,想去,卻都一聲不吭……
小芬又說來吧,我爸不在家,我媽也不在家……”
王大蘭聽見了,馬上從屋裏走出來說,敢?出出門,我打折你們的腿!都給我回來……”說著,硬把兩個孩子的頭從門口處按了回去。
小芬對王大蘭央求說:“嬸嬸,讓小水姐姐來吧,我家沒人。”
王大蘭沒好氣地說,沒人更不能去了,省得丟了東西訛人!”
小芬小聲說:“我一個人害怕……”
王大蘭說,明光光的,怕啥怕?”說著,口氣又軟下來了:“你家不是有彩電嗎去看電視吧。”說著,扭過身,把屋門關上了。
老轉仍在馬路上轉悠。
他跟著跟著,把妻子跟丟了,可心裏還是不甘心。就騎著車一條街一條街的胡亂找。在這條繁華的大街上,到處都是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到處都是高檔飯店、舞廳、卡拉廳……那些光線是很壓迫人的。
他的目光在人群裏巡來巡去,既希望找到妻子,又害怕找到妻子。
終於,他來到了一個舞廳的門前。他把自行車紮在門旁,趴在一扇響著音樂的大玻璃窗往裏望。他看見了一對對在音樂聲裏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
在這一刹那間,他腦海裏出現了一個可怕的幻象:他的妻子崔玉娟正跟人抱著,含情脈脈地跳舞……幹是,他臉上突然冒出了憤怒的神色!他幾步來到門前,抬腿剛要進,卻被一個穿旗袍的姑娘攔住了。姑娘說先生,對不起,請買票。”
他抬頭看了看,問,一—張票多少錢?”
姑娘很有禮貌地說:“十元。”
老轉摸了摸兜,卻又把手縮回來了。他搖了搖頭,扭身走了再走,老轉就很猶豫。走走停停……當他又來到一個卡拉廳門前時,他又遲疑著站住了。他看見玻璃窗裏晃晃著男男女女的倩影,覺得有一個很像崔玉娟,再看又覺得不大像……最後他下決心,從兜裏摸出十塊錢,捏在手裏,大步向門口走去……
剛要進,又被一個穿白色禮服的小夥子攔住了請買票。”老轉昂昂地亮出了手裏的十塊錢,那小夥子隻瞥了一眼,說:“門票三十。”
老轉很吃驚地問,多少?”
那小夥子淡淡地說:“三十老轉說:“瘋了?”
那小夥子斜他一眼,冷冷說:“怎麽說話的?你才瘋了……”接著,用近乎調侃的語氣說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這是喝起人頭馬’的人才進的地方。”
老轉不明白,說馬?什麽馬?”
那小夥子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一邊去吧……”
老轉憋了一肚子火,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氣呼呼地說:“……操瘋了,這人瘋了?!瘋了瘋了瘋了,敢要!”走出四五米遠,他又扭回頭來,喊道:“神氣什麽?老子當過偵察兵!”
夜漸深了。
梁家還是隻有女兒小芬一個在家。她已經蜷在破沙發上睡著。
電視機還開著,熒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隔壁的班家,一張大**擠擠地躺著四口人。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老班和王大蘭躺在**說話……
王大蘭說房子的事,有消息嗎?”
老班說:“定金都交過了。興許快了?”
王大蘭說:“也不能太實受了,叫我說該送還得送送。”
老班說:“要送禮你去送,我可不去。徐廠長都說了,頭--個就是咱,早早晚晚的事……還送啥?”
王大蘭說廣就你臉皮金貴?你看看,這二家住一塊,丟個東西都讓人懷疑咱,孩子連門都不敢出……”
老班說他也是問問,又沒說是咱。
王大蘭說:“還沒說呢?都快指到鼻子上了老班說:“錢丟了,不是小數,人家問問也不錯。”
王大蘭點著老班的頭說:“你呀你呀,生就的死鱉!”
當梁全山來到第二棉紡廠門前時,已是夜半了。
他在馬路上轉了很久,最後才想起來,應該去玉娟的廠裏看一看,如果她在廠裏上班,那麽,一切懷疑都煙消雲散了。如果,那麽……
他疑慮重重地跨進廠門。這時,看大門的老頭從傳達室裏走岀來,問:“你找誰?”
老轉說師傅,我找崔玉娟,她是我愛人……”
老頭“噢”了一聲,撓撓頭說,噢,玉娟,怕是……你去車間裏看看吧。”
走進廠院,聽見了織機的轟鳴聲,老轉心裏反倒鬆了一口氣,心說:“玉娟肯定在班上,謝天謝地……”
走進車間,一看,巨大的車間裏,一半燈亮著,另一半卻暗著。隻有一半織機開著。看機的女工正忙碌著……
老轉走上前去,對一個帶班的女工問道:“崔玉娟在不在?”
那女工看了看他,說:“你是……玉娟的愛人吧?”
老轉說是,玉娟?”
那女工兌:“你不知道?”
老轉說知道什麽?”
那女工吞吞吐吐地說,前段,廠裏效益不大好。隻開半班。車間裏搞優化組合,就……”
老轉像被雷擊了似的好一會兒才問:“多久了?”
那女工說:“一,一個多月了吧?玉娟一個多月都沒來上班了。”老轉再沒說什麽,隻覺頭懵懵的,扭頭就走……
那女工忙追上去,拽住他說錯了,你走錯了……”
星期天的早晨,周世中又扶著父親出來學走路了。
退休的老周師傅已病癱多年了。為他的病,廠裏花了很多錢,家裏也花了很多錢,但仍然沒有治好。周世中沒有辦法,就自學了針炙(也魚一位老中醫學過一段)。每隔幾天就給父親針炙一次。現在他也敢紮頭針了。讓父親帶針學走路就是他跟那位老中醫學的。
這會兒,周世中一手端著電療盒,一手扶著父親,正一步一步很緩慢地在樓下空地上走著……
老周已失語幾年了,這會兒仍然口齒不清。他頭上紮滿了針,像個孩子似的,在兒子的換扶下,一點一點地學走步……
走了一會兒,周世中已累得滿頭大汗,可他卻笑著說不錯,不錯,今天能走五十步了。”
這時,崔玉娟騎車回來了。她把車於一紮,走過來說:“老周師傅好點了吧?”
周世中忙對父親說:“爸,問候你呢。”
老周師傅嗚嗚呀呀地說:“噢,噢噢達(好點的意思)。”
崔玉娟安慰說:“會好的。你看世中多有耐心,要擱別人,怕早煩了……”
周世中說:“也是沒法兒,不能老花公家的錢。”
崔玉娟走上樓來,一推家門,不由地愣住了!隻見梁全山正衝著門在屋裏坐著,兩眼熬得血紅,臉繃得像是要殺人……
崔玉娟進門來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麽了?”
老轉沉著臉,問你上哪兒去了?”
崔玉娟有點慌,慢慢取下肩上的小包,說,我,上班去了呀。”老轉目光逼視著她,說吧,到底上哪兒去了?”
崔玉娟說:“你,你,你是怎麽了?不是告訴你了?不信,你去問問……”
老轉猛地一拍桌子,厲聲說:“說實話!到底上哪兒去了?我給你說,我可是當過偵察兵,早偵察得一清二楚了。
崔玉娟望著他,身子一下子軟了,她小聲說:“你別嚷,你別嚷好不好?你聽我說……”
老轉馬上放低聲音,說:“好合你個機會。你說吧……”說著,轉過臉去,招呼女兒說小芬,過來過來,你做記錄。”
女兒小芬手裏掂著一張紙,一支筆,怯生生地從床後磨了出來?
老轉指著一張吃飯的小圓桌對小芬說,她坐哪兒,你就坐哪兒記。她說一句,你記一句。”
崔玉娟一看這陣勢,忙央求說你,你這是幹啥?當著孩子的……
老轉說怎麽了?孩子也是家庭一員嘛。讓她知道知道也好”
崔玉娟眼裏的淚下來了。她流著淚,說,老梁,我都告訴你,我都告訴你還不行嗎?別當著孩子,你別當著孩子……”
老轉說:“孩子怎麽了?孩子也不小了家裏發生的事,也該讓她知道知道。是好事,讓她向你學習;是壞事,讓她引以為戒!”這時,小芬哭叫道:“媽媽……”
老轉‘黑著臉說:“哭什麽,你哭什麽?開個家庭會,哭什麽?好好記!”
小芬不敢哭了手裏捏著筆,小大人似的,目不轉睛地望著媽女???
崔玉娟哭著說:老梁,我求你了,別這樣,別讓孩子,我……”老轉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你還羅嗦什麽?讓孩子受受教育有什麽不好?說吧說吧,你說吧……”
崔玉娟淚流滿麵:“我,我不知道怎麽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有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前,廠裏效益不好,產品賣不出去,工資發不下來。廠裏就說要搞優化組合。消息一傳出來,我,每天都戰戰兢兢的,我是怕被組合掉了。那一段,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別人去給車間主任送禮,我也去送了。主任說得好好的,說沒事,可我還是怕,也不知道是怕什麽。果然,車間主任說沒事,可她自己卻被廠裏聘掉了……我,每天上班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出錯,可不知怎麽搞的,越怕越出錯,機上老是出現斷頭……”
老轉說:“別強調那麽多理由,揀主要的說。”
崔玉娟說:“開始是三班開兩班,後來又開一班。我機上斷頭太多,我……就被組掉了。廠長在大會上說,讓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老轉諷刺說這麽說,你是顯去了?是不是?說說吧,你都開創了什麽新局麵?”
崔玉娟勾下頭,說:“組掉了,我也覺得沒臉見人。廠裏說,組掉的人,可以出去推銷產品,推銷出去發工資,推銷不出去不發工資”
老轉立馬說:“打住,打住。噢爾說你是推銷產品去了?你給我說說,啥產品夜裏推銷?”
這時,小芬問爸,推銷的銷字怎麽寫?”
老轉說/‘別打岔,不會寫先空著!”
崔玉娟說頭幾天,我也是想出去推銷的。可猛一下不讓上班,心裏沒抓沒撓的,不知怎麽才好。我就去了過去一個居民院的同學家……”
老轉說都一個多月不上班了,你為啥不告訴我?說吧,往下說吧。”
崔玉娟說頭兩天,是張不開嘴。有一天夜裏我想說,推了福你,你睡著了。”
老轉說,你別繞那麽多圈子,到底幹啥去了?”
崔玉娟吞吞吐吐地說:“心裏煩躁,開初,也是小玩,後來……”
老轉說:“什麽大玩小玩,你說清楚?”
崔玉娟說:“我第一次去她家,正趕上她家打麻將,非讓玩玩”
老轉看著妻子,連著“噢”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