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的血案

自從有了太陽與地球之後已過去了無數個夏季。公元1993年的這個夏季和過去的每一個夏季並沒有什麽不同,既不比過去更熱也不比過去涼爽。它實在是一個普通的夏季。但這個夏季對於中4國北京耳垂胡同135號的全體居民來說卻具有某種曆史感和恐懼感。它注定要成為這個院落永遠的話題。

首先是外院西屋居民卜行兆突兀而神秘的失蹤。這個四十多歲的鉗工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他有一天突然對雙目失明的女兒瀟瀟宣布他要外出三天。然而十天之後從外地一個遙遠的大家都十分陌生的小城市來了認屍通知,說一具無名男屍身上發現了卜行兆的身份證。這個安分守己的院子還從未有誰莫名其妙地暴死,因而認屍通知尤如一顆炸彈,使全院人感到了夏季以來一次最強烈的震撼。哭得死去活來的盲姑娘瀟瀟到那個陌生城市去了,陪伴她的是派出所民警小王和同院的鄰居大學生金翌。整個大雜院在惶恐不安地等待,那兩間鎖起門的小西屋悄然籠罩了恐怖的陰影,連小孩子都避免在那門前的空地上嬉戲。後來瀟瀟回來了,蒼白的臉告訴大家一個帶有希望也帶有絕望的消息:那屍體不是瀟瀟相依為命的父親卜行兆,而是另外一個不相幹的至今不明身份的男人。隨行的金翌補充說:是瀟瀟摸了那屍體的手才辨認準確的,因為鉗工卜行兆右手虎口處有刀疤而這屍體沒有。至於為什麽非要摸手才能辨認,金翌臉上變了顏色,說:因為那屍體的臉被砸得稀。

所有聽了這句話的鄰居都倒吸一口冷氣。當天晚上有許多人便失了眠,或者睡著了之後作夢,夢見一張五官模糊鮮血淋漓的臉在眼前漂浮。北京人住慣了大雜院,鄰裏關係都很親熱的,有一個鄰居出了不幸的事便仿佛是全院的悲痛,作惡夢也就在所難免。第二天早晨劉大爺早早起床去遛鳥,提著鳥籠不由自主在小西屋前停了腳步,看看,想想,歎口氣對自己說:真難為這孤零零的瞎姑娘了,摸死人的手,不逼到這份兒上誰敢。

卜行兆就這樣失蹤了,把他的衣服他的身份證還有他的書包留在一個陌生的死去的男人身上。這男人臉被砸得稀爛。這顯然就是一件包含了凶殺與暴力的故事,它是擺在公安機關麵前的一道沉默的題目,也是令耳垂胡同135號居民們大惑不解的謎。可&沒等他們開始去尋找謎底,又一件震動全院的事件發生了。

一個賊光顧了大雜院。

裏院住的馬沛沛,是一家大飯店西餐廳的服務員,每晚都要11點下班回家。這天下了班推自行車進院,忍不住也站住了往西屋瞅,心裏對那個血淋淋的謎作種種猜測,無非是女孩子那些誇張變形的恐懼和感傷。正兀自感到毛骨悚然時,忽聽頭頂上方有人呼吸的聲音。

這晚院裏很靜。雖然是夏季可人們並沒象往常那樣在院裏乘涼坐到半夜。大概砸得稀爛的臉使人們感到寒意,大家都躲到自己屋裏吹著電風扇看電視去廠,門窗競也關了起來。因此那輕微的呼吸聲竟很清晰,微微地使馬沛沛頭頂有一種發麻的感覺。西餐廳服務員壯著膽子仰起臉來,於是她看到房簷處正有一顆黑乎乎的人頭探出來,黑暗中有一雙炯炯眼睛正盯著她。馬沛沛腿一軟,發出她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後最慘烈最驚悚的一聲呼叫。

最先被這呼叫驚動的人是正在複習功課的大學生金翌。他跳出房門時正看見一條黑影從房槍處飛身而下,手裏的什麽家什已瞄準了馬沛沛的腦袋。他一急,順手抄起自家窗台上的一盆“死不了”花,喝一聲著家夥,便徑直砸了過去。那黑影動作實在靈敏,家什在空中變了個方向,打棒球似的淩空迎住花盆並把它擊個粉碎。四濺的花與土還在空中飛掠,他已箭似的向院門射去。

金翌的右眼崩進一粒泥土,麻酥酥的痛感頓時引出一股眼淚和眼前一片朦朧的景物。喘了兩口氣,他喊出來:抓壞人啊,壞人跑啦。他的喊聲剛落,街坊們已經都出來了。看來他們在從馬沛沛的喊叫之後的這十幾秒裏都在找家夥,這會兒張老師舉著墩布,劉大爺抄著鐵鍬,而金翌的媽街道治保會徐主任則攥著把菜刀,大家衝到癱軟的馬沛沛身邊,紛紛發表著驚歎和感慨,還是金翌跺腳叫道:先別忙議論呀,快抓壞人啊,沒準兒還追得上呢!

徐主任最先響應兒子,對,追兔崽子去,敢欺負到咱治保先進院頭上,反了他了。

追擊當然沒有結果,可恐慌的氣氛卻滯留在了大雜院裏。馬沛沛第二天開始發燒,中院的侯奶奶建議給西餐廳服務員叫叫魂,說這姑娘的魂嚇丟了這會兒準在街上遊**呢。徐主任向派出所報了案,鄭重地要求公安機關迅速破案,同時也檢討自己工作不落實,治保責任製還有漏洞,等等。管片兒民警小王和老太太一塊兒回大雜院來看現場,正碰上劉大爺那和五歲的孫女小麗一驚一咋地說她晾在院裏的乳罩沒了。

劉大爺跺著腳喊:不要臉的丫頭,什麽都敢往外放,還有臉喊!小王便一本正經地問丟失物有什麽特征,小麗說:肉色的,無帶的,中號的,繡花的,隨即咯咯笑了,說:小王哥,你沒見過乳罩?說了小王一個大紅臉。

小王到金翌的小屋裏坐下。這兩個小夥子自從陪盲姑娘瀟瀟去南方那個小城市認屍,已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原因是他們都對偵察破案有一種執著的熱愛,都曾夢想當一名聲震黑白兩道的大偵探。可惜的是他們的夢都未變成現實,一個讓爹媽逼著考了建築專業,一個雖然警校畢業卻被分配當了戶籍筲。於是兩個人又都有了共同的大誌未酬的失落和惋惜。一落座,小王便說:你也算治保積極分子啦,和你說沒關係,這個變態狂在這一帶轉了好一段兒子,專偷乳罩褲衩。這冋發展到動武了,問題還真嚴重了。金翌笑道:有這麽一位就夠你們忙一陣吧?小王歎口氣:整天忙忙亂亂抓這種小玩鬧,真沒勁。說著,把一隻破舊的黑人造革提包扔給金翌:卜行兆的,那天忘了給瀟瀟了。扔我那兒也沒用,你還給瀟瀟做個紀念吧。

金翌看著這隻極不起眼的提包,眼前又浮現出那張砸得稀爛的臉,身上便冷了一下。他突然想到昨天晚上鬧得那麽厲害而瀟瀟卻似乎毫無反應。

那兩間小西屋始終沉寂著沒有一點聲響,按道理說瞎子應該對聲音、味道之類的反應很靈敏才對,何況父親奇怪失蹤的瀟瀟這會兒正該是驚弓之鳥。金翌心裏起了一陣不安。大學生對盲姑娘有一種難以說清的情感。他們從小一起在這院子裏玩耍就象一對兒親兄妹。金翌探頭從窗子往西屋看,見瀟瀟正在屋門外摸摸索索地糊紙盒,臉上是一種毫無表情的表情,金翌認為那是一種絕望,深切的徹底的絕望。金翌歎一口氣,對小王說:偷乳罩的小賊其實沒什麽可怕,可卜行兆的失蹤才是個大案子呢。你要能破了這案,準把你調刑窖隊去。小王說:話是這麽講,可我卻無能為力。姓卜的就箅失蹤,我看更進一步說就算他殺人毀屍潛逃,可案子發生在外地,哪兒輪到我操心。

金翌很神秘地說:可我覺得,這卜家有許多事是不合情理的,包括他這次突然外出。他有什麽理由到那小地方去?出公差?用得著一個普通鉗工麽?再說,他那個廠子不景氣,工資拿百分之六十,所以我媽才幫瀟瀟找了個糊紙盒的活兒。他出差,不可能。探親訪友?卜家是世世代代的老北京,和我們家一樣。再說,探親訪友幹嘛那麽突然地走?亍嘛不告訴瀟瀟去哪?

小王抱著雙臂站在那兒聽著,神態特象預審員聽犯人交代問題。等金翌說到興奮處停下來喘氣時,他冷冷地插話:這些你已經跟我說八遍了,還有卜家從來沒有客人登門,卜行兆也從來不到鄰居家串門,誰也不知道他老婆是誰目前是死是離婚了,等等。可這些不是我的職權範圍,我得去抓那個變態小偷,找那個小丫頭的肉色乳罩。拜拜了您呐。

金翌跟著小王往外走,說:你看你看,還人民朁察愛人民呢,一點兒階級感情沒有。

小王說:你不放暑假了嗎,你當個業餘偵探吧。金翌叫道:你以為我不幹麽?告訴你,我有個想法,我認為卜行兆的神秘失蹤與他的曆史有關。

小王回頭調佩一句:他是逃亡地主?還是潛伏特務?

其實和小王說起卜家的故事時“曆史”兩個字金翌是脫口而出的。那時曆史還僅僅是大學生腦子裏閃過的一個概念,很抽象的概念。年輕的大學生金翌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普通夏季裏曆史會突然在他麵前活蹦亂跳起來。會突然變成一件可以摸得到可以聞得見,可以給他心靈帶來強大衝擊力的東西。

和民筲小王說到曆史的時候曆史還在他的潛意識之中。可小王走後,金翌卻突然覺得自己的話有那麽點兒道理了。真的,卜行兆突然的失蹤和他失蹤之後的故事,難道不會有點兒久遠的淵源嗎?不然的話,一個普普通通不多說不少道的北京小市民,他怎麽會有如此突然的遭遇?

金翌又回憶起去小城市認屍的情景。這種回憶一從大腦深層翻湧上穿就會讓他感到惡心感到恐懼,仿佛停屍間的冷空氣仍在他身……彌漫。

他清楚地記得那張臉,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是他嗎?掀開白布單的小城民警問,口氣是一種例行公事的平靜。他卻覺得五髒六腑都往上翻騰,話也緊縮在喉嚨口說不出來。盡管他在事先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麵對現實仍是驚恐萬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可怕的時刻。扭臉看一下小王,他的臉也是刷白刷白的不自然。

是不是?到底是還是不是?小城民瞀有些不耐煩起來,連聲地問。他卻依然被那張臉魘住,說不出話,那真是一張極恐怖的臉。衣服……象,還有身份證……小王斷斷續續地說,卻被瀟瀟突然打斷:我來認。我看不見,但我可以摸,摸他的手!

金翌記得當時自己一驚,舌頭反而利索起來:瀟瀟,你……瀟瀟說,他是我的爸爸,我怕什麽?我不怕,我不怕呀!

姑娘的聲音是哀婉的,聽了讓人心碎。她已經在火車上為她相依為命的父親哭了一路了,此刻希望與絕望已經使她可以不顧一切了。

金翌攙扶著她,向屍體走去,心想這時候瀟瀟看不見這殘酷的現實對她是一種解脫,她永遠不會有什麽恐怖的記憶。小王歎了一口氣,把掀開一半的布單再掀起一些,露出了屍體僵硬的手……

金翌不願再想,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仍是明晃晃的陽光普照的天地,一派燦爛輝煌的樣子。仿佛從沒有人失蹤,仿佛從沒有人被殺。仿佛那張血淋淋的骨肉橫飛的臉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可這院畢竟發生過淒慘的故事了,而旦昨夜又鬧了賊。這個夏季真的不簡單。

金翌又想到“曆史”這兩個字了,現在這兩個字已經頑麵地攻占了大學生的大腦,洋洋得意地顯示著自己的魅力了。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是順理成章的思維反映。誰知道在過去的年代裏都有什麽神秘離奇的事情,大學生的年齡正是幻想較多的年齡。就說這院子吧,早年間是清朝內務府一個官兒的宅子,真真正正的四合院,前廊後廈磨磚對縫東南角上開院門那種。大學生經常猜想以前在這生活的人和事是怎樣的,有許多神秘的感覺。這就是眼皮子底下的曆史。盡管這大院早成了大雜院,裏裏外外住了幾十戶人家。寬敞的院落過去是“天棚、魚缸、石榴樹”的地界兒,可現而今已擠滿了各家用各種建築材料和非建築材料搭就的自建房,連自行車都無法調頭的小窄胡同已使“院子”這個詞成為了過去。

但是北京仍然是北京,曆史仍然是曆史。那房簷處的雕花瓦當,那葡萄架下懸掛的鳥籠子,還有人們磕頭碰腦的候那流利的京片子,整個就是一種氛圍,在這種氛圍裏人們自覺不自覺地就學會了用曆史的眼光看待問題。

何況金翌姓金,滿族。

看電視的時候,金翌會聽見爸爸驚喜地指著屏幕說:瞧見沒有?花盆底兒的繡花鞋,我小時候咱家還有呢,“文革”時候害怕,燒了。逛大街的時候,金翌會聽見母親指著位過路的老太太說:瞧見沒有?過去她是位格格,光丫環就使著仨,跟咱們家還多少沾點兒親呢。許許多多的“瞧見沒有”使大學生有時候會自然不自然地弄出些老氣橫秋的詞來。那天吃餃子,他就說過:頭伏餃子二伏麵,三伏烙餅攤雞蛋。弄得劉大爺的孫女劉小麗一個勁兒問他這是為什麽。

所以,遇到事兒的時候,年輕的大學生便會立刻想到從曆史上去尋根求源。

偷乳罩的小賊他不願多想也不屑多問,北京人知書達禮,那種齷齪埋汰的事兒問多了掉身價兒。

他還在想卜行兆卜叔這個人,這個普普通通的北京人,這個普普通通的鉗工。

卜叔的臉兒在他眼前浮動起來。

中等個兒,長方臉,鼻子眼睛都說不出好看可也挑不出大毛病,應該說是五官端正。總穿一身廉價的可幹幹淨淨的小翻領兒青年裝,這衣服好象八十年代初在北京流行過幾天;總穿一雙白邊懶漢鞋,每夭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用布撣子啪啪地抽打幾下;總提一隻黑人造革提包,這隻包現在就在金翌手邊放著,它當時在屍體旁被發現時已是空空如也……

金翌又想起小王的調侃:他是逃亡地主,還是潛伏特務?金翌笑笑,想道:他不會是逃亡地主,也不會是潛伏特務,可人都是一天一天長大的呀,他卜行兆也不會是昨天才來到這個世界,來到135號這個大雜院。他有過去,他有經曆,他有可以稱之為曆史的昨天吧?

金翌提著那隻黑人造革包往外走,禁不住又想起那位卜叔一件件往事。前年吧,冬天,裏院的侯奶奶一腳踩在水窪子的冰麵上,摔了個大仰巴跤,當時就爬不起來了。是卜叔叔,一聲不吭背起老太太就往醫院跑。折騰了半天看完病送老太太回了家,他自己倒在門坎上絆了一下崴了腳;院子裏的公用水管夏天經常被青菜葉堵上下水道,臭水流一院子,總是卜叔一聲不吭去掏那堵塞的下水道;冬天水管子總凍冰,卜叔做了一個棉墊,每天晚上一聲不響地把水管子包好,免去全院不少麻煩……這麽個沉默寡言其實挺熱心腸的人,頂多是不喜歡和人來往密切,怎麽會突然跑到外地去殺人?

不是有什麽事兒把他通到這份兒上,可能嗎?

沉重的曆史感就這樣壓到了大學生金翌的心頭。這似乎不僅僅是一個卜行兆的曆史,北京人似乎習慣把大大小小的曆史都搞得很悠長,很有蒼桑感。

金翌把那隻黑色人造革提包送到小西屋。他看著瀟瀟顫抖著手撫摸這隻包,眼淚撲簌簌地淌下來,心裏不禁酸酸的,原想盤問瀟瀟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向一個孤立無援的盲女追問她失蹤父親的過去是很殘酷的,那明顯會讓瀟瀟感到有人在懷疑她的好父親。現在知道的事實當然對這位父賽不利,任何人都會推測出一種可能,那就是卜行兆為了……屍潛逃,身份證與衣服提包都是他金蟬脫殼。金翌哥,我好怕……雙無神的大眼睛茫然地向空中探尋。別怕,金木說,大夥都關心你,你不用怕什麽。可昨天晚上有人偷偷進了我的房間!臉上是極恐怖的抽搐。

什金翌被嚇得隻吐出一個字便哽住了。他急忙抓住瀟瀟的手,這手現在是冰冷的,使大學生也不禁打個冷戰。你作夢了吧?他竭力使自己語氣平靜,可嗓子裏似乎噎住點什麽東西,聲音抖抖的。

沒有,沒有……開始我也以為是夢,我夢見我爸坐在我身邊,輕輕摸我的臉。他的手很糙很硬,可很輕。我還感到了他的呼吸,因為他的臉離我很近,甚至他的呼吸吹動了我的頭發。我想問他幹什麽去了,怎麽才回來,可怎麽也張不開嘴。正在我看急的時候,我聽見特別瘮人的一聲慘叫,好象是女的……我就醒了。

金翌說,昨晚有賊進院了,偷走劉小麗一個……那玩意。馬沛沛下班正碰見賊。你聽見的準是她在喊。

我知道,我都知道。瀟瀟急切地叫道,似乎嫌金翌插話打斷了她。她那雙盲目裏沒有任何神色。而正因為沒有神色才更顯得恐怖而神秘。正是黃昏的時候,太陽把院子的東半邊照射得燦爛輝煌,更顯出西屋裏的陰暗幽深。瀟瀟就坐在陰影中,仿佛陰影正慢慢地滲入她那嬌小的身體,使她也變得很神秘兮兮。

我猛然醒來的時候感到了空氣的扇動,那絕對是一個人猛然從我身邊離開造成的。我把他嚇了一大跳。我聽見院子裏很亂,可我不敢動,因為我聽見那個人在悄悄移動,在喘氣,在緊盯著我。金翌屏住呼吸聽著。如果說開始他還不大相信瀟瀟的話,漸漸的,他已經越來越信了。他知道盲人的聽力嗅覺等該有多靈敏,他更知道瀟瀟是個多麽聰明的姑娘。象聽見別人盯著看自己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隻有盲人會有,隻有身為盲人的瀟瀟會有。昨晚他曾想過瀟瀟為什麽對院裏的喧囂無動於衷,現在他相信有一個外來的神秘客人當時就在這間房子裏,當時就在這裏一麵緊張地觀察外麵一麵注意著瀟瀟。這是個什麽人呢?他來幹什麽呢?我一動都不敢動,我怕他會……後來院子裏終於安靜了,那個人……瀟瀟不再往下說,她沉默了。金翌也沉默了,並在沉默中悄悄環視著這簡樸而潔淨的小屋。外屋是卜行兆的臥室兼做吃飯的地方。一張單人床橫在牆角,床邊位置上代替床頭櫃的是一隻老式木箱。折疊圓桌和折疊椅都折起放在另一隅,吃飯時才會打開,所以此時房裏很空曠。裏屋門上掛著白布簾,那自然是瀟瀟的閨房,昨晚的故事也自然是在那裏發生。金翌從沒有進過瀟瀟的房間,北京城裏長大的八旗後裔自然極講禮貌。可現在他想進去,他想也許會找到點兒神秘客人的蛛絲馬跡。

金翌相信自己是具有偵探式的尖銳眼睛的。他已經發現卜家的房門不甚結實,即使插好插銷也能留下可從外麵撥開的門縫。

我開始想是爸爸回來了嗎?可我馬上知道不是,因為屋裏的氣味不是爸爸的。那是個男人。估計年齡和爸爸差小多。他就那麽悄悄地走了,我真不懂他來幹什麽……

瀟瀟,金翌鄭重其事地問,你沒覺得這事情的前前後後有許多蹊蹺麽?你爸爸突然外出,他本來是個從不外出甚至連鄰居家都不去的人;接著他的東西突然出現在外地一具無名屍體上,而他卻下落不明;現在又有人半夜潛入你家,什麽也不幹隻盯著你肴假如你說的是實話……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說……這背後仿佛有一件很重大的事,也許是一個陰謀。你爸爸在躲著誰,也可能是去找誰,而此刻也有人在找他。

不!瀟瀟哀痛而又激烈地反駁:我爸是一個多善良又多普通的人呀,他幹嘛要躲著誰呢?他又怎麽會陷到什麽事裏或什麽陰謀裏?哦!陰謀,你說的……多麽可怕啊!

金翌憐憫地看著瀟瀟痛苦的臉,想說,這是曆史造成的故事,一定是的。我想過了,你爸爸是很普通,甚至很謹小慎微,可誰知道在他四十多年的人生旅途上會有過什麽?今天的謹小慎微難道不說明他在躲避過去的什麽人和事?何況在你爸爸的一生中還有一個極特別的年代啊,“**”,連我媽那麽個跑街道的老太太還給剃了陰陽頭呢。那會兒你爸可正是血氣方剛……這些金翌當然沒敢說出聲來。

兩個年輕人再次墜入沉默。瀟瀟坐在父親**,金翌則在她對麵的小馬紮上坐著。這場麵挺象公安機關預審部門在審查人犯。在沉默中夕陽已舒適地退到山後去休息了,屋裏隻留下一片黑暗和夏季陽光的餘熱。

金翌站起身拉開電燈。電燈開關的叭嗒一聲使瀟瀟抖動了一下。別開燈,開燈對我沒用,她說。還是開著吧,你也該吃飯了。我們家熬了綠豆粥,我去給你端一碗,那東西敗火。金翌說著,準備往外走。他不想再說什麽,因為他知道和父親相依為命的瀟瀟接受不了他的推理和判斷。另外他還準備去派出所找小王,把半夜來客的情況告訴他。金翌認為這件事很重要,而且這事顯然已使卜行兆的神秘失蹤更增添了一層鬼祟的疑雲。金翌本能地認定二者之間有內在的曆史的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