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我在我的小說《派出所》裏曾經說過,看守所是公安局裏最不招人待見的單位,被調去看守所與押犯打交道的,大多是素質較差、各部門都不喜歡要的人。甚至,一些犯了大小錯誤的民警,也被調去看守所,好像是一種懲戒。我的小說一發表,結果就招來了一大堆來自看守所民警的批評責罵。其中最嚴厲的次,就發生在今天早晨。

寫東西的人是好開夜車的,我躺到**的時候已是今天淩晨一點。寫東西的人又總是睡不好覺,編織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節老是在夢裏蹦來蹦去,把睡眠攪亂。我正在夢境中和我自己打架,就聽得我的房門被猛烈地砸響了。同時,一個粗啞的嗓門兒大叫:“開門!開門!”

門是我媳婦兒開的。大概她也嚇壞了,不敢不開,也不敢問來者是誰,就聽憑這人登堂人室,直撲我的床邊了。我朦曨的睡眼前忽地一黑,一個大個子已經拍著我的床頭嚷開了:“我說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啊?你憑什麽說我們看守所的人都素質差?你素質高!你素質高你寫出這破爛玩意兒來?我告訴你,你必須向我們全體看守所民警道歉,不然,沒完!”

我暈頭轉向地擦一把臉上的唾沫星子,努力看清來者。瞎,原來是他。

老江是我的“發小兒”,我們倆從幼兒園就是同學。他發火,我還真的不怕。

這個看守所的食堂管理員,從來發火就沒人怕過。那些看守所的小民警,在他麵前從來沒個正形兒,膽子大的竟然敢在飯桌上捏著他的鼻子灌酒。

他還敢忿忿不平?他難道說忘了他的過去了嗎?他難道說不記得他自己的屁股上還有屎呢嗎?這個老江啊。

我慢騰騰地爬起來,邊穿衣服邊說叫喚啥?叫喚啥?你以為我怕你呀?”

老江立刻傻了,瞪著我說不出話。

老江剛參加工作時是派出所民警,外勤,管片兒的那種。他是個老實人。老實和笨,有時很像是一個事物的兩種表達方式,我不願意用第二種來形容老江,隻好說他老實。在我的腦海裏,不知道為什麽留有我們五歲時的一個畫麵,昨天的事兒我也許忘了,可這個畫麵卻清晰如故。我一閉上眼,就會看見老江那時是小江,小小江,看見他和一群花花綠綠的小朋友一起跳舞。我記得那個節目本來是沒他的,不可能有他,誰也不會傻到拿精心排練的節目冒險。可不知道他用什麽辦法混到了演出隊伍裏,於是他達到了他徹底毀了這場舞蹈的目的。他的胳膊腿都是僵硬的棍子,他的動作完全和別人不合拍,他臉上的表情更是讓人忍俊不禁的嚴肅認真。小朋友們笑得前仰後合,家長們笑得前仰後合,老師們先是驚愕,繼而憤怒,然後也忍不住前仰後合了。整個聯歡會笑成一團,形成了一個事先完全沒有想到的歡樂**。江大柱,這個名字也由此在我們那一片兒居民區裏成了一個快樂的符號。

這樣一個人當管界民警當然是一種痛苦。這種痛苦不僅屬於老江個人,也屬於他管轄下的居民和有幸成為他的領導的每一個人。如果一個人笨,那麽如果他了解自己的笨還好,因為他會知難而退,他會知趣地縮到一邊,甘心當一個陪襯。怕就怕一個笨人不知道自己笨,反而認為自己是個滿聰明伶俐的家夥,這就壞了,災難就會降臨到大家頭上了。

老江就不知道自己笨。也許,他不是不知道,而是總懷著一點兒僥幸心理,覺得自己幹不好這幹不好那,可也許民警這工作就適合自己?當管界民警有什麽?見了老百姓嘴甜點兒,大爺大媽多叫幾聲兒,再多幫居民們幹點活兒,搬個煤球白菜啥的。咱老江什麽都缺,就是不缺力氣。也許正是因為這麽想了,他走向管界的腳步就是堅定的,甚至還有幾分熱情和興奮。可是,江大柱同誌根本想不到,一個有著百十戶人家的管界裏居然有著那麽多的事情。誰誰家的婆媳不和,誰誰家的小子手腳不幹淨;誰家的孩子撒尿滋到了鄰居曬的床竿上,誰家大姑娘晾在院裏的胸罩丟了……老江迅速發現自己麵對這一切暴露出了致命的弱點:笨,記性不好。他記住事情的最高記錄是三件,再多就準會忘掉。如果用本子記,最多記下五件,多了也有忘的危險。而且,他常常會莫明其妙地記錯事情,比如把張家的事寫成李家的。這使他對筆和本子都產生了嚴重的不信任。

有一個關於老江的著名故事。

王工程師的老媽從江蘇來看兒子,偏趕巧王工程師有重要會議,老江就自告奮勇替人家去車站接人,還熱情洋溢地說人民警察愛人民嘛,你媽還不就是我媽。”結果,他倒是接回了一個老太太,可一張嘴的東北大茬子味兒王工程師一句不懂。工程師當場暈倒,暈倒前哭咧咧地問了老江一句:“你說我媽就是你媽,那,你把咱媽丟哪兒了?”

這個可憐的笨人就這樣在他的管界裏痛苦而絕望的忙碌著,繼而陷入嚴重的被動。老百姓們怨聲載道了,一次次的投訴也使所長們開始頭疼了,於是痛下決心調老江去管後勤工作。而就在讓老江交接工作的過程中,出事了。

在老江的辦公桌抽屜裏,有著一堆雜七雜八的贓證物,有現金,也有手機、香煙、刀子什麽的。派出所民警平時總會辦一些小案子,抓個小偷、處理個打架等等。案子初審完了,這些贓證物就該隨著案件記錄移交。當然,不交或者遲交的事兒在忙忙碌碌的派出所也常有,有時候就是一盒煙半瓶酒的,誰也不太往心裏去。但是,聰明謹慎的民警都會有一本賬,誰來查也說的明白。可傻老江不懂這些,交接工作時這就成了麻煩。接他工作的民警說這麽著我不能接,不明不白算誰的?”所長就說那就搞清楚吧,可這一搞,老江就說不清楚了。

現金少了三百多。有個盜竊案本該收繳了一根金項鏈,也沒了。老江指天指地地發誓說自己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還在所長麵前大哭了好幾場,可沒用。他就這樣一下子被踢到了看守所。

我曾為這事兒和老江原所在派出所的所長聊過,所長說:“說真的,我們也不相信老江會私吞贓證物。誰還不了解他?不說別的,老江是我們區裏的義務獻血標兵,年年義務獻血。有這樣覺悟的人,他會幹那種事兒?可是,東西就是找不著了,他平時既沒有賬,抽屜也上鎖,所以說不清啊!”

我說那你們不會多為他說幾句好話呀?”

所長說說了,能不說嗎,都是十民警的,能看著他倒黴?可是,東西確實沒了,誰也不好說呀。說實在的,調看守所就夠照顧他了,真要按私吞贓證物說,他還能穿這身警服?”

我隻能承認,所長說的對。公安機關有嚴格的紀律,大家再同情老江,也不可能對他網開一麵。

那是三年前的事。三年來,這家夥從大家的視線裏消失了,他不再參加任何公共活動,連警校同學聚會都不去。三年了,我沒再見過他,他的一些情況,包括被小民警們灌酒,我都是聽人說的。我還聽說,這家夥在看守所堅決不再碰任何與案子、人犯有關的東西,預審室、物證室這種地方絕對不進。而今天,他卻突然為了我的小說而出現在我麵前,衝我大發雷霆。這個江大柱,看來真是急了。

這麽想著,我心裏多少有點歉意。

“算了吧,”我對老江說,“你別生氣,我也沒別的啥意思。小說嘛,瞎編而已,你就當我胡說八道。說說你吧,你這幾年幹的如何?”

他看看我,悶悶不樂地說:“還能如何,好好幹唄。唉,我們看守所昨天跑了個人,大夥兒正鬧心呢。你倒好,往我們傷口上又灑了把鹽。”

“跑人了?跑的什麽人?咋跑的?”我隻好岔開他的話,問他別的。當然,看守所跑人是件大事,也確實一下子吸引了我。

“唉,說起來都新鮮,跑了個女的,還是……。”

“啥?跑個女的?”這下是我真的大吃一驚了。

其實看守所應該也算是公安局裏的一個重要部門。公安局一天到晚抓人辦案,抓到的人就都關在看守所裏。這麽說,也許老百姓們會以為看守所就是監獄,其實看守所和監獄完全不同。首先,主管部門就不同,看守所是公安局的下屬單位,而監獄歸司法局管。其次,更重要的,監獄押的是法院判過刑的已決犯,而看守所裏關的人就複雜多了,它大致包括了以下幾種成分:一、正在被審理的未決犯;二、因輕微違法被判刑事或行政拘留的人;三、個別法院判了刑,但刑期很短,快要釋放了的人犯。這裏的人犯思想狀態和監獄中的犯人完全不同,監獄中的犯人已經被判刑,基本上是死了心的,一天天數日子就是了;可看守所裏的人,特別是末決犯們,哪個不想和公安局耍心眼逃避打擊?自殘、自殺、逃跑、內外勾結……民警們稍有疏忽,這群家夥就會鑽空子鬧事。

所以,看守所民警的工作其實也很重要。而且,他們最怕的是跑人,因為跑一個人就給社會增加了一份危險,敢於從看守所脫逃的人肯定不是省油的燈。跑人也意味著他們的工作沒做好,年終獎就要泡湯,他們的麵子也沒處放。他們盡管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大小毛病,可他們也是警察,他們有著很強的榮譽感。

但是,這次跑掉的女人,卻叫人真的感到意外,因為她是最不該跑的一個。

她是被法院拘留的,算是寄押在看守所。她是因為長期拒絕給住家小區物業交納管理費,被物業公司給告到了法院。法院去她家強製執行收費,她卻和法警撕扯起來了,這就給她自己找了麻煩,被法院毫不留情地關了進來。她之所以敢這樣武力抗法,跟她的身份有關,她是我們公安局另一個分局的民警,刑警隊內勤,她錯誤地以為法院不會對她怎麽樣。

其實她一進來就悔斷腸子了。她在看守所裏呆了兩天,住在特意為她準備的單間裏,卻一直在哭。她的事兒在我們公安局是地震級的大事件,全局上下議論紛紛,傾向性的意見是法院太孫子,哪能這麽不給公安局留麵子呢?都是兄弟單位啊。據說市局領導緊急約見了法院院長,沒敢提抗議,隻說這事兒鬧到了這份兒上,下一步咋辦?法院院長先慢條斯理地出示了一堆照片、詢問記錄啥的,說明他們拘留女刑警的行為是合法的,“她把我們法警的臉都抓破了,不能不拘呀”,然後才說人在你們看守所裏,你們看著辦吧,算是給了公安局一個台階。這樣,局領導們研究,關她三天,也就是了,至於下一步,再說吧。可沒想到,兩天剛過,她在放風的時候跑了。

看守所跑了人,第一被追查的,肯定就是看管人犯的民警。

負責看管女刑警的,是小田。

小田這個女孩子挺有意思,我最初認識她是在市公安局組織的一次文藝匯演上,她們分局出了個合唱節目,她是報幕員兼領唱。坦白說她歌唱得一般,也就是~拉01的水平,可她舉手投足的派頭很專業,人長得也挺喜興,就顯得很突出了。喜興是本地老百姓的一種說法,形容這人不算漂亮,可眉眼不招人煩。小田是個娃娃臉兒,眼睛不大,可總笑眯眯地向下彎著;嘴呢,有點兒大,可不厚,很輕巧;臉蛋上還有兩個似有似無的酒窩兒。在看守所,這個丫頭就算是所花了。

所花這回捅了婁子。據她說,她當時陪著女刑警在院裏溜達,她們還一直在聊天兒。她說女刑警這事兒辦的實在不合算,這簡直就是身敗名裂了。女刑警就眼淚汪汪地說:“可你知道我們那兒的物業多差勁嗎?我們家下水管堵了三年了,動不動就泛濫成災,樓上的屎尿都會從我們家的馬桶裏返上來,惡心得沒法說。可他們,從來就沒認真修過,還說沒辦法,要不然你忍著,要不然你搬家。你說我憑什麽要給他們交錢?”小田就默然,無話可說,心想,那你也別把法院的人得罪了啊。後來,她內急,想上廁所,就讓女刑警一個人在院落裏等,結果就……小田咬牙切齒地說:“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嘛,抓住她,我非給她兩下子!”

女刑警身手很利落,而且看來蓄謀已久。她當時就直奔後院,把牆角放著的一架梯子立起來,攀上夥房的屋頂,冉爬上牆頭,然後跳出去了。

老江告訴我,所裏對小田上廁所的說法是有懷疑的,有人甚至認為是小田把女刑警給放跑了。但是大多數人的看法是小田沒上廁所,也不會私放人犯,她肯定是被電話給纏住了。小田是個有名的狂熱的電話迷。

那她為什麽要回避打電話的事實呢?老江說:“唉,怕人說她不安心工作唄,人有點兒模樣兒,心就高,老想搞藝術去,準是又和啥導演什麽的扯淡來著。”

我不禁笑起來:“就算她是咱們公安局的局花,她也不是搞藝術的料啊。我還不知道她,爸爸是局裏的老民警,媽就是郊區的農民,種菜的。全家也沒有一點兒文藝細胞呀。”

老江看我一眼,說別以為就你行,你不就會寫點東西嗎?就算別人不行,你也不能不讓人家想著自己行。別太自私了。”我哭笑不得,可這家夥的話也真讓我有點兒不知該說什麽好。我突然想到,這也許就是老江自己的心聲啊。也許再笨的人,自己心底深處也有著一點兒願望呢。麵對著這樣可憐的小小願望,嘲笑也許就真的是一種自私。

我隻好不吭聲。

想想小田,對藝術的憧憬也許就是從小的一個夢,這個夢在人們有意無意的鼓勵和愁恿下慢慢地成了不切實際的一種追求。像小田這種女孩兒,在公安局這種單位是很受寵愛的,大概常常會有人說小田歌唱的這麽好,當歌星去吧。”就說我,那年在文藝匯演的後台也順嘴說過這樣的話:“小田呀,你應該好好學學發聲。找個老師,好好練練。”當時這小丫頭的眼睛就樂成一條縫了。

人之間所謂的鼓勵,其實就是這麽不負責。

那次搞文藝匯演的時候小田還是內保科的內勤民警。就是因為一次曠工,她被調到看守所。據說那次是她有個朋友,說認識個省城教聲樂的老師,小田便纏著人家跑了趟省裏。調到看守所小田當然不高興,可也進一步堅定了她向藝術領域發展的決心,她索性把這當成她人生的第一目標了,工作自然就有點兒吊兒郎當。她開始頻繁地向演藝圈出擊,漸漸認識了不少演員、導演、主持人、歌手什麽的。我們這兒是個小地方,上述藝術家也就多是些三流貨色,甚至不人流而隻是好吹噓而已。三流貨色的架子並不見得小,吹牛皮的人更是會把自己抬得很高。小田跟這些人廝混,腦子一天到晚便是暈的。在某部從沒播出過的電視劇裏露了一臉,演了個跑過鏡頭的村姑,她就又下決心要當影視歌三棲明星了。

平時所裏從沒敢拿小田當個全勞力用。她被安排在一個較強的班兒裏,基本上就是隨大流,幹點兒打雜的活兒。也就是因為所裏這回實在倒不開人手了,又考慮到女刑警不會出什麽事,才敢讓小田這樣的負責單獨看管。再說反正就三天的事兒,一晃也就過去了。可誰也沒想到,這一晃就晃出毛病了。

看守所所長,也就是我在《派出所》裏說過的那位倒黴的、因得罪了人而調到看守所的所長,呻吟般地說:“我這是走了什麽背字兒了呀,從派出所到看守所,我咋就趕不上一件好事兒呢?”老江告訴我說,所長說這話時,小田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看樣子,她當時想說什麽,可沒說出來,轉身就跑出所長的辦公室了。老江說這個丫頭呀,也該吸取點兒教訓了。”

我說人往高處走。換一個角度想想,小田想搞藝術也確實沒啥錯兒。”

老江就又瞪我一眼,說話是對,可責任心呢?民警的責任心呢?咋說,她也是民警呀。不幹了,也就罷了;可既然還幹著,就不能大撒把。”

我笑:“你看你看,我說小田沒藝術細胞吧,你說我自私;我說她搞藝術沒錯兒,你又這麽說了。看來,你是兩頭堵我,不讓我說話了。你呀,還是心裏記恨我啊。”

憨直的江大柱同誌被我說呆了,他瞪著我,半天才說我們看守所民警不容易啊,人犯關上十天半月的走了,我們呢,這輩子就許出不去了。你沒這感受,你不懂。可是,我知道。”

他的話有點風馬牛不相及,可是,不知為什麽竟讓我有點兒感動。老江的責罵和女刑警的脫逃,讓我對看守所產生了興趣。

老江說的有道理,一個人犯進了看守所,不管最終受到什麽樣的刑罰,他總有出去的時候。而看守所民警則不然,在這兒工作也許就是一輩子的事兒,到退休才會離開那空氣汙濁的監區通道。因此,從來就沒有誰願意主動來看守所工作。其實,這也就是領導們總有意無意地把些犯點兒小錯的民警調來看守所的主要原因:你既然犯了錯誤,你就要接受後果,調你去哪兒你也無話可說。

在和每一個調往看守所的倒黴民警談話時,聰明的領導都會說:“到那兒好好幹,過個一年半載的,幹出成績了,我再把你調出來。”誰也明白,這話大多是不算數的,出於種種原因,調進看守所的人很少會再調出來。但是,心情暗淡的時候聽這話多少是個安慰,說的和聽的都不會太較真兒。

一個又一個沮喪的民警到看守所報了到。不管他們是因為什麽被打人了另冊,走進看守所的大門時他們都會暗自痛下決心,要對得起自己身上的這身警服呀,要讓別人看向自己的眼光從蔑視變為敬慕啊。也正是因為這種普遍的心理,領導們其實並不擔心看守所會出什麽大事兒,他們知道,人犯再狡猾,也是網中之魚。對付他們,看守所的民警隻會比別人付出更大的努力。

可是,我總覺得,換一個角度說,看守所出事又是一種必然。因為所有關押在看守所裏的家夥畢竟都是齜著牙的狼。因此,看守所民警隻能睡覺都睜大著眼睛,時時保持著高度警惕。這其實也是大家不願去看守所的另一個原因,誰也不願意頭上總頂著雷。看守所民警,其實也真的不容易。

我在看守所辦公室領了出人證,通過武裝民警把守的大門,向監區走去。一邊走,我一邊就突然地想起了一個人,一個也是在看守所工作的哥們兒。要說起來,這家夥的經曆還真的有點兒傳奇色彩呢。

老範曾經是個刑警,很特殊的刑警。他是公安局內外都很少人知道的神秘的509分隊的成員。據說這“509”成立於1950年9月,斷斷續續地存在了幾十年,20世紀九十年代初才被取消了編製。“509”的人你在公安局的辦公室裏是見不到的,甚至,你在公安局的工資表上也找不著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公開身份可能是蹬三輪車的,也可能是商店的售貨員,是某個單位裏的普通會計,甚至是街頭無所事事的小混混。他們是一支秘密部隊,他們像水一樣地滲透在我們這個社會的各個層麵裏,為公安局搜集著種種的情報和消息。據說,他們是立過無數卓越功勳的,可我從來就沒在政工部門找到過他們的事跡材料,他們是無名英雄。可他們的結局是充滿了無奈的,因為時代的變化,他們的種種掩護身份漸漸退出這個社會的主流了,成了可有可無的階層了,他們的作用也就越來越小了。誰還相信一個蹬三輪車的會掌握點兒金融詐騙的線索?誰還指望一個街頭小混混能和黑社會的頭麵人物搭上關係?“509”漸漸沒活兒幹了,到了1992年,他們隻能解散。老範和他的戰友們隻好無奈地回到他們為之服務了大半輩子,其實卻很陌生很隔膜的公安局。

老範七十年代參加工作就在“509”。這支隊伍解散後,他先是在派出所當內勤民警,後來才調到看守所。他當年在社會上“混”的時候是以一個民間摔跤高手的身份躋身於三教九流的,所以他有一副好身板,可也有一種“下九流”的生活作風和語言習慣。他喜歡抽濃煙喝烈酒,警服從來不扣緊扣子,大敞著衣領。他坐在派出所的接待櫃台後麵,總橫著眼睛看人,他說是在摔跤場子上這樣習慣了。他也習慣晃著膀子走路,而且一張嘴就是髒話,還好和派出所的小警花們開一些葷腥玩笑。總之,他一點兒也不像個警察,竟完全是個流氓的形象。這樣一個老範當然引起了全派出所的反感,所領導班子成員集體到分局找局長要求把他調走。老範聽說之後,衝進所長辦公室,把兩枚獎章摔在桌子上,大罵:“老子出生人死的時候你們過門坎兒還蹭雞巴呢,跟我玩這些哩格愣?啊呸!”得,這一下子就撕破臉了,他也就沒法在派出所呆了,就隻好悻悻地來看守所了。

老範來看守所報到那天我正好在這兒采訪,我有幸親眼目睹了他老人家的光輝形象。他是個墩實個子,太墩實了,頭和脖子就一般粗;寬肩厚背,天熱,就隻穿了一件背心,露著兩膀的疙瘩肉;腿習慣性地有點羅圈兒,一拐一拐地走進辦公室,橫眉立目的。當時,屋子裏所有的人都看著他有點兒發愣,不知道說什麽,他就環顧大家一周,然後冷笑一聲說:“怎麽著,我他媽的是老虎?”

老虎從此就關進了牢籠。看守所是上二十四小時班歇兩天,說起來很輕鬆,其實幹長了就會覺得很勞累,是一種違反人的正常生理習慣的作息方式。何況那上班的二十四小時還要保持高度的警戒。我記得,幾個月後我再見到老範,他已經有了黑眼圈兒和眼白上密布的紅絲。我記得當時我還勸了他幾句的,我說:“老範,別著急,工作總得慢慢適應的。”他瞪了我一眼,說我還就不信了,我姓範的會栽在看守所。”他的話總是帶點兒江湖氣,我和他有點兒對不上話兒。

再後來,老範的消息就很少聽到了,他仿佛漸漸淹沒在規律而乏味的生活裏了。看守所本就是個相對封閉的小環境,信息比較閉塞。偶爾,我也會想起老範,想起這個渾身是刺兒的家夥現在大概是老實多了吧?

去年,我得到一個很令我吃驚的消息,老範當官兒了,他現在是這個看守所的政委。當時我就想,有機會我得見見他,我得看看這條江湖漢子是咋當政工幹部的。

現在,機會來了。沿著長長的通道,我正走向範政委的辦公室。

範政委正在門口站著,冷冷地看著我。

他瘦了。盡管穿著春秋季警服,我仍然可以看出他那滿身的疙瘩肉早沒了。但他的精氣神卻仿佛沒變,兩個大眼珠子仍然那麽虎視眈眈。他明顯地對我很冷淡,隻寒暄了幾句就沒話了。我說老範,你是不是也對我的小說有意見呀?”

他看我一眼說啥球小說?我從來不看那玩意兒。”我的臉騰地就紅了。我隻好強笑著說:“你看你,都當政委了,還球啊球的。”

他又看我一眼政委怎麽了?政委就該一天到晚地繃著?那是裝蒜。”他見我又要說話,就一擺手,“別扯淡了,你說,你幹嘛來了?我這兒跑了個人你就來,我這兒不出事兒你們誰也想不起我來。”

原來他是以為我衝跑人的事來的。我忙解釋說,我沒帶任何米訪任務,就是來看看。

他似信非信,臉上軟了一點兒,說:“那我讓食堂備點兒酒,回頭咱們喝喝。”

我忙說:“你忘了‘五條禁令’了?”

他一撇嘴:“我好歹是政委啊同誌,你以為我就那麽點兒水平嗎?我說的是晚上!笨蛋!”

他罵我笨蛋的時候眼睛裏有了點兒笑意。我很熟悉這種笑罵,基層很多幹部都這樣。我忽然就想:這家夥,還真像個政委了。

“我也不敢多喝了,”他又說,“血糖高。媽的,沒聽說過還有這種病,血裏邊有糖!”

老範告訴我,不管怎麽說,先把跑了的人弄回來是最重要的。女刑警跑了之後,他們恍然覺得,開始大家認為她不會出什麽事兒是錯誤的,他們的分析完全錯了。女刑警肯定會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是致命的,她已經被自己逼上了絕路。所以,她完全是會幹出點兒不計後果的事兒來的,她的逃跑就是明證。她逃脫之後會幹什麽?大家想來想去就覺得不寒而栗。所以,所裏派出幾隊人馬,力爭盡快把她找回來。

老範說的時候沒說“抓”,而說的是“找”。我理解,這是警察對警察的一種複雜情感。

“現在有消息了嗎?”我問。

“還沒有。”老範搖頭。

我又問:“那小田呢?”

老範一聽就有點兒上火:“那丫頭還能怎麽的,我跟她說了,找不回人來,你自己找地兒調走,我要留你我是茄子!”他點上煙,“她和李楓老師一個組,這會兒可能正在大街上轉呢。”

“李楓老師”這個在看守所並不多見的稱呼,讓我的腦海裏頓時浮現出一個瘦高個兒的女人形象來,我恍然想起這個被稱為老師的女子我也是認識的。我剛張嘴要問一下她的情況,門一開,衝進一個小警察來,滿臉的緊張。

“政委,不好了,三號有人被打了!”

老範一聽就蹦起來:“誰?誰打了誰了?”話音沒落,也不等小警察回答,人巳經竄出門去。

我想:完了,又出事兒了。

老範在前麵一拐一拐地快步走著,我跟在他後麵。我知道,看守所裏常常會有毆鬥事件發生,民警們稍一走眼,哪個胳膊根兒硬的家夥就會在號裏逞一下凶。也許就是為了一寸睡覺的地盤兒,也許就是搶菜桶裏的一塊肉,他們處理問題習慣於動拳腳。我們拐過一個通道,就看見一間監號門口站著個委瑣家夥,哭喪著的臉上有塊紅腫。

“誰幹的?”老範衝到門口,厲聲喝問,聲音像打雷,我看見屋子裏的人們直眨眼。

委瑣家夥哭咧咧地說:“報告政府,我錯了,沒人欺負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

小警察叫起來哎,你怎麽”

那家夥還在磨磨嘰嘰地說著:“是我錯了,我想出來透透風,就編瞎話兒”

監號裏有人偷偷地笑。

老範的大眼珠子向號裏一掃,笑聲立刻沒了,所有人都和沒發生任何事一樣,正襟危坐,臉上毫無表情。

老範的臉上也沒有表情。他對那家夥喝斥道:“你找死是吧?你以為我們都是讓你耍著玩的?”

小警察氣憤地叫道:“你剛才還說是被人打了,現在又翻了,你”

老範攔住他,說行了,甭跟他叫喚了,送他上醫務室,給他弄點兒紅藥水兒。記住了,他今後再敢這樣,我就告訴法院他認罪態度不好,給他加三年!”

屋子裏又有人笑了。小警察氣惱地一推委瑣家夥快走!”我們也轉身往回走。我小聲問:“你真以為他是自己摔的?”老範瞪我一眼說我傻?走,你跟我上趟醫務室。”

我們和那委瑣家夥腳跟腳進了醫務室。一進門,老範劈頭就說:“嘿,現在這兒都是警察,你就甭裝孫子了,說吧,怎麽回事兒?”

那家夥正呲牙咧嘴地讓大夫在他臉上擦紅藥水,兩隻眼睛賊溜溜地轉,不說話。

老範倒樂了:“不說是吧?成。小劉,回頭把他扔回去的時候你就當著他號裏的人說一句,就說政府對他反映的事兒很重視……”

那家夥一下子就蹦起來了:“別!那我就死定了……”老範說:“那你就甭費唾沫,該說什麽趕緊說!還明告訴你,把你擱那號裏是老子故意的,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在和法院耍心眼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大軸子是什麽關係嗎?大軸子一看見你心裏就毛了,他天天逼你,不讓你交代,你一動搖他就揍你個龜孫子。這些,老子心裏明鏡似的!”

委瑣家夥的臉由紅變白,他愣愣地看著麵前的警察們,嘴一張一合的,哈拉子在嘴角掛出老長一條。

老範皺眉擦擦嘴!傻子似的。”

剛才還氣得鼓鼓的小警察這會兒樂壞了,他興災年禍地在一旁敲鑼邊兒傻了吧?他還以為天底下就他聰明呢。七委您說的對,回頭我就把他送回去,讓大軸子當時就明白,這小子招了,還不是一般的招,是都招了。”

委瑣家夥咧嘴哭了:“我這回是真錯了政府,政府饒我這條狗命吧……”

老範看也不看他,對小警察說:“弄完傷,帶他去詢問室,做好筆錄。”

小警察回答的別提有多響亮了是!您放心吧。”

我們走出醫務室,老範哈哈地笑了出來這回,我看法院還怎麽說。我告訴他們這倆小子可能是同夥,他們還半信半疑的。這回,這起搶劫案算是落了聽了。”他轉臉看向我,臉上的笑容又沒了你還說我們素質差,你說,我們他媽的差哪兒了?這案子擱你試試?你哭都找不著墳頭兒!”

原來他還是看了我的小說了。這家夥,心裏悶著氣兒呢。我隻好陪笑說行了行了,我知道我那話過了,我道歉,成,吧?”老範卻仍然繃著臉:“不成,你今天晚上非得在我這兒喝趴下了,喝得找不著家了,我才算正式接受你的道歉。”

我叫起來:“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嘛。”

“誰要你的命了?你的命不值幾個錢,白給我都不要。”範政委仍然那麽一拐一拐地走,臉上有著幾分得意,“晚上,我讓李楓老師陪你喝,你們都是知識分子,說得到一塊兒。我他媽的是大老粗,耍這幫號裏的家夥行,和你們知識分子鬥心眼兒,我認栽。”我無可奈何地笑了。這個政委,還是有點兒與眾不同。

晚飯開始的時候,李楓款款地走進飯廳,旁若無人地坐下了。

其實她認識我,可此刻她就好像沒看見我這個人似的。我也不理她。我多少知道點兒這個人的脾氣,她怎麽著我也不會太計較,因為我知道她可能根本不懂這些人情世故。

正給我倒酒的老範一扭臉看見她了,招呼道:“李老師回來了?來來,認識咱們大記者吧?”

我說我認識李老師,李老師不一定記得我了。”

李楓這才看看我,說:“是你呀。你怎麽上我們這兒來了?”我正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的話,我身邊一直憂心忡忡的所長先搶著問她怎麽樣,有線索嗎?”

李楓慢騰騰地說:“她在本市的關係差不多我們都找了,都說沒見到她。她媽哭得死太活來的,看來是真不知道她的下落。她老公出差了,也沒在本地。”

所長坤吟一聲:“真他媽的急死人啊。”

老範說虱子多了不咬,賬多了不愁。所長,你剛來時間不長,慢慢你就習慣了。甭急。”

李楓也說就是。所長啊,她跑是她犯錯誤,和您有什麽關係?跑就跑了吧,等她後悔了她沒準兒還自己回來呢。”

說實在的,她這話說的是真不著調,所以,根本就沒人理她。而她也不在意,自顧自舉起筷子,在桌子上巡視了一圈兒:“怎麽沒讓他們弄點兒肉皮凍?”

這就是李楓,一個一點兒毛病沒有可又好像一身毛病的女人。

李楓確實當過老師。她一進公安局是分配在警官學院教中文基礎課。她是正經的大學中文係畢業生。

我認識她是因為有一次她想調動工作。一個朋友找到我,說警院有這麽個教中文的老師,不想吃粉筆灰了,你這兒不正缺人嗎?她很適合的。我聽了她的基本情況,也覺得她還真的很合適,就答應讓她來見一麵。於是,我在一天上午就見到了李楓。說實話,一見麵這個女人給我的印象就不太好。

她是個瘦高個子,長的說不上漂亮,可也說不出哪兒難看,也就是說沒什麽特點,很平庸。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她不怎麽說話,淡淡的,問一句說一句,說出的話也好像是敷衍,好像並不大積極的樣子。我把單位情況介紹了,她也不再問什麽,就那麽愣著。這讓我覺得根本不是她想來我這兒工作,倒像是我在接受她的麵試。我就心裏懶了,不太想管她的事,想這個人肯定在單位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兒。

當時我說你回去好好想一想,願來呢,就給我寫個個人簡介。不想來也沒關係。”她答應了。

後來,和我預料的一樣,她就再沒消息了。她這個人好像連基本的禮貌都不大明白。我打電話給那個推薦她的朋友說:“她可真夠可以的,不想來沒關係,打個電話說一句啊。”那個朋友也隻有苦笑。

後來聽說,前年公安局搞精簡機關充實基層的時候,警院就把她推出來了。她被調到了市公安局,安排在治安處當內勤。聽說,那次市公安局規定,所有充實基層的人都必須分配到一線去,她的安排是破了例了。治安處辛處長是研究生出身,對知識分子有點兒感情,聽說了她的事就去市局政治部把她要到治安處了。辛處長說我們治安也是一線嘛,哪一天我們不在社會上轉悠。”李楓被安排在治安處辦公室,搞內勤工作,挺輕閑的。可是,不知怎麽了,一年之後,她又被調到了分局,而且一家夥被分到了看守所。一個在公安局裏應該也算是個人才的女子,就這樣一下子跌到最基層了。

老範就在一旁起哄喝!喝!哪兒那麽多廢話,喝灑!”

我說:“算了吧,咱們少喝點兒,意思意思得了。我也不能喝。”

老範的大眼珠子一轉,說你是不是覺著人沒找回來,咱們這兒大吃二喝的有點兒沒心沒肺?”

這話說的倒讓我不得不喝了。我知道,基層民警就是這樣,他們表麵的大大咧咧並不代表他們心裏不沉重。有的時候,這種放鬆其實是一種掩飾,是一種長期重壓下的自我調節和宣泄。

三杯酒下肚,老範甩開腮幫子猛吃了一通豬頭肉,然後才點上一棵煙,打開了話匣子。

“所長啊,你甭老愁眉苦臉的。大記者,你呢,也別太拿這事兒當回事兒。人呀,得自己會給自己開心丸吃。”他抄過酒瓶子,給自己倒酒,“在座的,得我的年齡算最大了,老大哥吧,說說你們也有資格。人這一輩子,不會老順利,老順利就不對了’人就得磕磕碰碰的。碰見這磕磕碰碰咋著?哭?尋死?那還算人嗎?我說啊,還就別當回事兒,把心放寬,扛著事兒走,哎,你還就過來了。”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又給自己滿上了。

所長苦笑著說老範呀,你說的也沒錯兒。可是,萬一……”“萬一怎麽了?就說萬她自殺了,我去市局背處分去。有什麽呀,我老範反正也快退休的人了,背個處分還能把我怎麽的?告訴你所長,我這一輩子,立功獎章有倆,背著的處分有仨!怎麽的了?我不還是我嗎!”

我問老範,你還背過處分?怎麽回事兒?說說。”

聽我這麽一問,老範來興致了,他又灌下一杯酒,伸出大手在我眼前晃著說:“第一回,我把個小子給揍了。那時候年輕氣盛,丫跟我逗氣兒,我急了,反正也是為了要口供,就掄圓了給了他個大嘴巴,打掉了他一顆牙!”他說得痛快,哈哈地大笑起來。

所長卻苦著臉看他:“老範呀,您就甭安慰我了,這故事不好笑。”

老範瞪眼:“什麽叫安慰你?我的事兒,我說著高興!第二回,是喝酒的毛病。怨我,不該喝那麽多,跑了個嫌疑人。我們把他扣在一個秘密點上,審了一天,晚上,累了,就說喝點兒吧。結果,我們倆人都沒喝過那小子。那會兒特務的事兒我們509也管,那小子是個特嫌,一個勁鼓動我們喝。結果,丫跑了。”

李楓吮著筷子頭問:“後來呢,抓回來了嗎?”

所長隻好說:“唉,借你的吉言吧。”

李楓卻盯著問:“範政委,那你的第三回處分又是為什麽呀?說說?”

“第三回……”老範說了半句,卻突然收住了話頭兒,“酒呢?酒怎麽沒了?”我發現,他的臉上不知為什麽突然閃過一絲忸怩。

李楓當然看不出這個,還問:“說呀,範政委,我可想聽聽您的故事了。說吧。”

所長說話了:“李老師,您再警記者一杯吧,回頭讓他上局長那兒給咱們所說點兒好話。”

這明顯是想把話引開,可李楓卻不明白,還窮追不舍:

“說吧範政委,這兒就咱們幾個,沒人外傳。”

老範幹笑一聲:“外傳也沒啥,陳芝麻爛穀子的……瞎,幹脆說吧,我喜歡上人家的老婆了,鬼迷心竅啊。”

飯桌上一下子沒了聲音。著三不著兩的李梘老題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了。我發現。她的眼圈慢慢地紅了,雖然沒流下淚來,卻流出了一種沉痛,是壓抑許久的沉流痛。

這倒真讓我吃驚了。

那天晚上,我和值班的所長聊了半宿。

我在《派出所》裏沒透露所長的姓名,我隻說了他的故事。所長挺感謝我,他覺得我把故事講的很客觀,覺得我是理解他的。在了的辦公室裏,他特意拿出珍藏了不知多久的好茶,我們就在茶的清香裏,慢慢地喝,慢慢地聊。

喝著聊著,他歎了一口氣。

“這個李楓老師啊,也真是的……知道我為什麽攔著老範不讓他說下去嗎?我是為李桝好呀。老範沒皮沒臉的,沒事兒,可他說出來的話,絕對是戳李老師的心窩子啊。”

我說:“你的意思是說,李楓也是……”

“對啊。她就是為這種事調到看守所來的。”

我立刻就想,當年她要調動工作,是不是也是為了這種事呢?

“這人,是個情種。”所長說,神情上很為自己別出心裁的結論得意,“林黛玉式的。”

我笑了:“這年頭兒還有這樣的人嗎?”

所長倒繃起臉來有。真有。過去,我也不信,可現在,我信了。”

這麽一說,我也認真起來。這個看上去很不招人喜歡的女子,竟有著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嗎?

再聽所長說下去,我知道了,原來,李楓愛上了市公安局治安處的小辛處長。

我說小辛那家夥當然值得女人去愛。研究生,公安局最年輕的處級幹部,人長得也不錯,在公安局也算是鑽石王老五了。可是,李楓的老公也不是等閑之輩呀,我聽說,他是作家,在圈子裏很有名望呢。”

所長說:“作家算什麽,現在的作家就有在家裏坐著的本事了一對不住啊,我不是說你。”

“再說了,人一旦看卜誰了,會顧及別的嗎?不會。人就是感情動物,沒理智。要有,我這看守所也許早關門了。”

李楓是在去治安處報到的時候一眼就爰上小辛的。後來,她磨磨叨叨地和無數人說過當時的感覺。她說那真是一種觸電的感覺,就覺得突然地從心裏往外發麻,麻酥酥地一直麻到四肢,麻到腳心裏。她當時就走不動了,眼睛就直了,辛處長和她說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她說,那天她的表現真是丟人,想想都臉紅。

所長笑著說:“她還說,要知道有這樣的故事,她那天就應該穿好點兒,不應該穿牛仔褲,太隨隨便便了,應該穿正裝。”我也笑,問你咋知道這麽清楚,是她和你說的?”

所長正色:“是,是她親口對我說的。不僅對我,全看守所的人,她都給人家講過這故事。”

我驚愕了。一個已婚女人,而且是一個穿製服的公安民警,這樣坦然自若地講她的愛情,是需要勇氣的。

“她瘋了吧?”半晌,我喃喃地說。

所長點頭是啊,大家都覺得她是瘋了。”

我們都不再說什麽,就那麽靜靜地端著茶杯愣著。

看守所的夜是寂靜的。偶而,會有一個莫明其妙的聲音在通道深處響起,沉悶,而且帶著空洞的回聲。每逢這時候,所長都會側著臉,豎起耳朵,聽著。

“老怕出事兒啊。我從調來那天起,就沒睡過安生覺。”

話音未落,遠遠地,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像是有人扯著嗓子喊了一句什麽。所長就一激淩,緊張地聽。

有人從辦公室的門前跑過去了。大概,真是哪個絕望的家夥在監號裏睡不著,就大喊了一嗓子。現在,是值班民警趕去查看。我知道,任何人一旦進了這裏邊,他的心情也好不了,能喊叫一下,也是宣泄。

李楓的到處訴說也是一種宣泄吧。人其實都是困在某種牢籠裏的,所以也就都需要宣泄。

在後來的談話裏,我了解了李楓老師的故事。其實這故事也沒什麽新鮮的,多少愛情悲劇都是這樣發生而發展的。不過,大概是由於李楓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性格吧,她的愛似乎比別人來得更猛烈而且不管不顧。

她很快和作家離了婚。作家當然是有風度的,沒說出任何過激的話,他們就和平分手了。從街道辦事處辦完離婚手續出來,處於狂熱中的李楓就直奔了治安處,懷著一顆激動而幸福的心去追求她新的生活。她是滿懷信心的,她覺得她完全配得上她的心上人。他是研究生,可她也是大學本科畢業啊,而且,還是省裏的重點大學呢。年齡呢,當然也相當,她打聽清楚了,她不過比他大了三歲而已,現在時髦的就是姐弟戀呀。

而李楓卻攥著他不撒手。她的眼睛那會兒是亮晶晶的,被愛情燒出不少的水分。亮而且濕潤的眼睛直盯著小辛處長,一肚子的話就噴薄而出了。她說她愛他,她說她為他已經把婚離了,她說她希望盡快和他由同事而變成夫妻,她還說她會一輩子都愛他。她的話肯定說的語無倫次的,因為她激動,她激動得渾身都在發抖,攥著辛處長的手心裏都是冷汗。可她的意思肯定是表達得很清楚的,因為她看出小辛同誌的臉白了,他幾次想把他的手抽回去,盡管沒**,可那動作是越來越堅決了。李楓當時手上是用足了吃奶的勁兒的,她覺得絕不能1上對方把手抽回去,那手一旦抽回去了就肯定象征了她的愛情的完結。她的手死死地抓著對方的手,她的心似乎都移到了那手上。小辛抽一下手,她的心就戰栗一次,就疼一次。她哇啦哇啦地說,不停頓,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說完了,就回過頭來再說。就這樣,一直說到有人進來,說到小辛處長堅決地把她推開了。

我默默地聽著所長的講述。我聽得出,這一定也是李楓多次講過的故事,因為那語氣竟然不該是所長自己的。我很震驚。同時,我也想象得到,李楓的後來是怎樣的悲劇。

誰會接受這樣突如其來的強加於人的愛情呢?小辛處長肯定不會。他甚至會認為這是一種恥辱,他一定怒火中燒,同時後悔自己引狼入室。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

所長看看我:“不可思議吧?”

我說這真是個怪女人。我就奇怪,她是怎麽成了這個樣子的呢?”

所長想想,說不知道。人呀,就這麽千奇百怪的。聽說李楓的前夫也是個怪人,說他是作家,可誰也沒見過他寫東西,他還挺有名兒。可我就琢磨不透,這怪人和怪人咋反而過不到一塊兒呢?”

“那現在這李老師怎麽辦呢?”

“還能怎麽辦?她說了,就一個字兒,等。”

這天半夜,看守所又出事了。

一個白天才被押進看守所的男人,半夜被發現上吊自殺。當然,他沒死成。他是用撕下的襯衫布條搓成繩子,搭在窗戶鐵欄上企圖結束自己生命的。當他剛剛流著眼淚把脖子鑽進繩圈時,他的腿被人抱住了。每個監號裏都安插有負有特殊任務的押犯,他們一般是所犯罪錯較輕、態度比較老實的主兒,因此被看守民警們安排了秘密監視、報告的任務,我們叫這種人為“獄情”。他們監視的對象,一是認罪態度不好、隨時會鬧事兒的重犯,二就是這種滿心絕望、有可能自殺、自殘的人。這男人從撕襯衫開始,就已經在同號“獄情”的監視之中了。所長被值班民警叫起來,一臉的倦容。我們在值班室裏見到了這個絕望的男人。

現在,我們在他身上隻看到一種心如槁灰的絕望。

所長圍著他轉了一圈兒,然後給他倒了一杯水:“喝點兒吧。”

他不抬頭,接過那水杯,哆哆嗦嗦地喝,牙在杯子邊上磕出細碎的聲響。

所長看我一眼,那意思是說:這人喝水了,就不會再想死了。沒事兒了。所長是個平和的人,此時此刻就更顯得慈眉善目的。他坐在律師對麵,低聲說:“有什麽想不開的,非得死?一個人死了,可就全完了,什麽也沒有了。”

律師不吭聲,可是一下一下地擦眼淚,像個受委屈的孩子。

所長也不吭聲。我們都不吭聲。大家都看著那律師。半晌,所長歎口氣,起身在律師肩上拍了一拍,然後就走出去了。

我也跟出來。我們在通道裏走,腳步聲不大,卻引起了隱隱的回聲。長長的通道在我們麵前伸展著,暗淡的燈光裏仿佛看不到盡頭。

所長突然站住了,想了想又走回去,把值班民警從屋裏叫出來:“你回頭和預審那邊說一下,這家夥心裏肯定有事兒,讓他們了解了解。”

我在一旁說還能有什麽事?一個一向認為自己是人上人的人,一下子進了看守所,絕望唄。你想,要不是太顧及他自己的名譽,他能撞人之後跑了嗎?”

所長想想,搖頭也不一定這麽簡單。憑直覺,我認為他還有心事。”

我們又往回走。所長說:“你說的也有道理。昨天還人上人呢,今天就階下囚了,是轉不過彎啊。”他停了一下,又歎氣,“你就說咱們這位女刑警吧,你跑個什麽勁兒呢?明天一早兒,她本就該出去了呀。你說她想什麽呢?”

我說其實就像你說的,和律師—樣,心裏有什麽事兒。”他站住,看著我,愣愣地想了一會兒,唉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我們回到他辦公室之後,所長一口氣灌下一大杯濃茶,搓搓臉,仿佛徹底地精神過來了。他趴在辦公桌上,一筆一畫地開始寫當天的工作日誌。邊寫,他邊對我說:“老範這家夥,說得也對,慢慢地,我也就習慣了。看守所啊,和其他部門都不一樣,兩股勁兒。在這兒工作,得要個忍耐,得像一根橡皮筋兒,拉長了放短了都沒事兒。盯夜班,盯吧,咱不怕熬夜;有人鬧監,鬧吧,咱也有招兒,壓得住。我現在就想,也許我這後半輩子就在這兒幹了,那也無話可說是不是?咱是警察啊,擱在哪兒也得好好幹活兒呀。”不知為什麽,他的話讓我聽得有點兒心酸。我說所長,憑你的能力,你在哪兒也能幹好。”

他的話音剛落,老範就推門進來了,進門就嚷聽說五號那律師上吊了?我說你們把他放下來幹嘛?讓他死去!我還就不信了,就那小白臉兒,他還真敢不要命?”

所長笑道:“你說錯了,他這回是真不要命了。所以我這兒正和記者說呢,他心裏一定還有事兒。”

我看看所長,問老範你不值班,怎麽沒回家?”

老範打個長長的哈欠,說:“回家幹嘛?瞅著老太婆發愣?再說,萬一要有點兒事我還得往回趕。”他抄起個茶碗,給自己倒了碗茶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然後就抓起電話,“老江?讓食堂給弄點兒吃的啊!後半夜了都,餓呀。”

我聽見老江的粗啞嗓子在電話那頭答應著。這家夥,果然也沒回家。

所長說你別折騰老江了,你不知道他又獻血了嗎?”老範吃驚地說:“又獻了?我還說過他,你已經不是小夥子了,就甭逞能了。這個傻家夥!”

我說老江在派出所時就是區裏的獻血標兵。”

所長苦笑道就是這個標兵把老江給坑了。他那個一根筋的腦子,認準了自己必須永遠是標兵,誰也不能超過他去。區教育局有個小夥子,才三十一歲,和老江獻血的次數隻差一回,老江就和他較上勁了。快五十了呀都,比人家大二十!你說這是圖啥呀。”

我想說,也許這是老江唯一能向人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了,哪肯放過這機會呢?他是在用鮮血向人們證明自己的清白呀。我的嗓子眼澀住了,話沒說出口。

門開了,老江走進來,臉色果然有點兒白,手裏提兩個籃子。他後邊,跟著李楓和小田,她們真的也沒回家。

李楓笑眯眯地說聽說有夜宵,我們就來了。”

老範哼一聲:“你的鼻子倒挺好用……小田,去值班室跑一趟,讓小劉和小馬輪著,也過來一起吃。”

小田應聲去了,她清脆的腳步聲在通道裏一陣小風似的遠了。

清晨,起霧了。濃濃的霧氣在看守所的院子裏彌漫著,讓這個平時充滿肅殺之氣的地方變得柔和了許多。

剛起床,民警小劉就來報告,預審那邊搞清楚了,自殺的律師老婆正懷孕,所以他在駕車撞人之後跑了,而現在,他又覺得自己實在沒臉再見老婆和沒出世的孩子。

“哼,”所長一邊洗臉一邊說,“這小知識分子就是臉皮兒薄,這就值得死?”

我說什麽事就怕成了心結,成了心結就不好解。”

所長看看我,沒說什麽,走出去。我也跟上他走出通道。我知道,即將再次出發去尋找女刑警的幾個小組,正在院子裏集合。

所長簡單地講了幾句話,主要是要求務必要把人找到。跑了人,是看守所民警的恥辱,要洗刷這種恥辱,就必須把人找回來。

他說完,政委老範站到了大家麵前。

老範的大眼珠子挨個掠過每個人的臉,然後,突然冒出一句記著,她不是罪犯,她也是民警,是咱們的戰友!”

我看見,每個人的臉上都肅穆了起來。

“警察也是人,不會不犯錯誤,可警察不是犯了錯兒沒皮沒臉的小玩鬧,警察的尊嚴是不能侵犯的!”

霧更濃了,濃得像奶油,沉重地壓著每一個人的心。沒人說話,大家默默地向大門走去。李楓老師,所長和老範政委,還有小劉,小馬……我回頭,看見食堂管理員老江正在夥房門口蹲著,他望著大家,滿眼是一種希望。

武警戰士拉開了沉重的大鐵門,霧氣被攪動丫,在看守所的大門口旋動。在霧氣中走出大門的人們,都顯得濕潤而動作緩慢,像動畫片裏的人物。

迎麵,濃重的霧中,也有人正走過來,一個人,矮個子,很瘦。兩邊的人都站住了,大家都突然意識到要有什麽事發生。所長直勾勾地看著前麵,嘴微微地張合著。

來人又開始走了,越來越近,麵孔也漸漸清晰起來,李楓突然就叫起來了,聲音有點兒變調是她!她回來了!我說的沒錯,她自己回來了!”

“真的,”所長喃喃地說,“她自己回來了……”

我的心怦評地跳。我知道來人是誰了,我瞪大眼睛看去,我看到濃霧裏那個女孩子正怯怯地走近來。她還真是個女孩兒呢,矮小,痩弱,沒有一點兒刑警的氣勢,竟像個稚氣的中學生。這邊的幾個看守所民警都疾步迎上去了,他們圍住了她,可沒人說話,事情很突然,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還是老範,第一個向她伸出手去,他的手驚人的大,而且厚重、粗礪。一瞬間,女刑警的小手就消失在他的掌心裏了。接著,那女孩子就哭出聲來了我錯了……”

小田撲上去抱住了她,使勁捶她的肩討厭你!你嚇死我了都!”說著,眼淚也就流了下來。

陪著女刑警回來的男人也走近了。這是個高個子男人,很穩重的樣子。老範一眼看見他,立刻就莊重了起來:“劉處長!是您所長在我耳邊低聲介紹說:“省公安廳監所管理處劉海處長。”說完,忙迎上去,敬禮劉處,怎麽驚動您了?”

那劉處長憐惜地看著女刑警,低聲說:“這是我外甥女……”“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故事的結局就這麽一下子在大家麵前明晰了。還用說什麽呢,還用問她去哪兒了嗎?大家都知道是怎麽回事。每個人的喉嚨都仿佛堵住了什麽,誰也不說話。所長輕輕地歎了口氣。

所長低聲說:“可你不該跑……”

“我知道,”女刑警說,“可是,我什麽也顧不了了,我隻想到省裏,到省公安廳去,去找廳領導,告訴他們,我熱愛我的工作,我要當警察!”

她又哭起來了,哭得淚流滿麵。

“我想,說完了,我就回來……”

小田把她抱得緊緊的,似乎怕她又跑掉。她的淚也在流,和女刑警的流在一起。李楓拍著她們倆的背,眼睛紅紅的。

老範的嗓子有點兒啞誰說你不是警察了?我不是和你說過?有事兒扛著走,別亂分寸,別怕!”

劉處長點頭老範啊,還是你說的對呀。我也告訴她,你要想當警察,當一個好警察,就要敢於麵對自己的事兒,好事兒,錯事兒,哪怕是見不得人的事兒,都得要麵對。所以,連夜我就帶她回來了。你們告訴市局領導,我相信,這回,這個傻孩子不會再辦錯事兒了。”

“謝謝劉處!”所長感激地說。

“謝啥,我也是從當民警幹起的,什麽事該怎麽辦,我都明白。”劉處長用手搓著臉,挺勞累的樣子,“當年我在縣公安局,剛當副局長的時候就管看守,我知道看守辛苦。這回,這孩子又給你們找麻煩了。”

老範忙說不辛苦不辛苦,她隻要回來,我們就放心了。”他咧開大嘴笑著說,“劉處啊,我看您也累了,走,進去,我讓食堂馬上給您好弄點好吃的!”

劉處長笑起來我記得你們所的大米粥最好,還有吧?”氣氛活躍起來了。大家簇擁著他往大門走,說著笑著,仿佛天開雲散,一切都過去了。

隻有我,沒跟進去。我想,看守所的故事到這兒就該告一段落了吧?我也該走了。我抬頭看看天,霧正悄無聲息地淡起來,天要晴了。

好像應該交代一下後來的事。

其實也沒什麽好交代的。我說過,看守所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小環境,這裏的變化是緩慢而不易查覺的。現在,看守所的這幾個人還一如既往地在所裏工作著,所長和老範政委配合得不錯,他們正齊心合力地往優秀看守所的目標而努力,這是分局領導給他們下的任務,也是他們自己的夢想。小田的戀愛公開了,對象當然就是同一看守所的那個民警小劉,據說小田是有企圖的,她想以夫妻不能在一個單位工作為理由調離看守所,所以小劉對此有點兒意見,也有點憂心忡忡。李楓老師的愛情當然還沒有結果,也許永遠不會有結果,但她好像也不太在意,她就是這麽一個莫明其妙的人。我的“發小兒”老江當然還是食堂管理員,也還在時常去義務獻血。看守所在這一群人的管理下正常運轉著,所以,也就沒什麽故事好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