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哨位上站崗……

一、特務連就是執行特殊任務的

偷看了班長寫給未婚妻的信的草稿,我捂著嘴直笑。

“……手握一杆鋼槍,身披萬道霞光。你知道嗎?這是一個重要的軍事目標!明月當空照海疆,站在高高的崖石上。革命戰士鬥誌堅,肩負著祖國的信任,一顆紅心,時時刻刻向著北京,我在哨位上站崗……”

班長文化低,寫信還要打草稿。看看這封信吧,短短的幾句話裏,抄了多少別人寫的歌詞啊!如果拿我的口琴來吹這些歌的曲譜的話,那才真是首滑稽的“瞎吹暢想曲”哩。

“重要的軍事目標”在哪裏?我們的部隊一直在生產基地執行軍農生產任務,班長說的那些“軍事目標”大概是指幾千畝稻田和那密密麻麻塹壕似的排灌渠吧?“哨位”呢,“哨位”在哪裏?這裏沒有什麽哨所,也沒有什麽哨棚,隻有一個小小的建在溢洪閘上的機房。那麽所謂“海疆”,一定指的就是我們每天看到的波光粼粼的水庫啦……

“楊明明!”班長在窗外喊了我一聲。

“哎,哎——!”我慌忙掩住信紙,應聲跑出去。

“‘哎哎’個啥?應該回答‘到。再來一次,‘土八路?

班長威嚴得象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雖然他麾下隻有我這一個新兵。

“楊明明!”

“到!”

我不敢怠慢,一個“立正”,腳下“嘩”地一聲響。班長滿意地笑了。

“跟我一起,觀察地形。”

“是剛才立正時碰疼了腳踝骨,我走起來一歪一歪的。班長嚴厲地說:“怎麽走的?邁開腿,走好!‘土八路\”

我撇了撖嘴。“土八路”——在新兵連時我就曉得,那意思就是:“真正的軍人的不是”。唉,有什麽辦法,穿破幾套軍裝就要擺老資格。看看班長這會兒吧,讓人一口一個“到”,“是”,還有什麽“觀察地形”一這可是真正的軍事術語。

可是,我們眼前的地形和“軍事”有什麽關係,又有什麽好觀察的呢?寬寬的溢洪道裏流著淺淺的水,水麵上泊著一隻翹鼻子的小船。溢洪閘上的機房是這一帶的製高點。左邊,是一塊平整出來的小操場,一棵橄欖樹上釘著一個鐵圈圈,那是“籃球架”。右邊,是我們綠蔥蔥的小菜園。唉,如果再養一群雞鴨和一頭豬,那我們可就不折不扣地成了農村“土八路”啦!

“注意,正前方二千五百公尺班長煞有介事地指點著。

“看到了,那是水庫大壩。”

“對。這座大壩非常重要,一旦發生意外,洪水將會淹沒整個生產基地,使戰友們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明白嗎7”

“明白。”

唉,真沒味,他應該說,“堅決守住陣地”、“打退敵人進攻”……

“注意,右後方十公尺——”

“看到了,那是我們的機房、住房、廚房……”我的聲調有點兒萃仿說相聲的薑昆。

班長瞪了我一眼:“一且情況緊急,接到上級命令,就要立刻啟動閘門,泄洪排險。”

“是。班長,這幾年,你開過那閘門沒有?”

“沒,沒有。”班長臉紅了,他不高興地說:“備戰,備戰,寧肯備而無戰,不可——”

“不可臨戰無備。”我嘻嘻笑了。這是師長的話,在新兵連我就聽師長講過。

班長惱了,那模樣活象是在農貿市場叫賣自留地裏種的西瓜,卻被人譏笑西瓜不甜的老社員。“笑,笑什麽!

左前方十五公尺“有棵死樹杆子。”

“什麽死樹杆子!那是咱們的‘避雷樹、這裏一打雷,比扔炮彈還厲害。劈死過人,劈死過牛,這棵樹就是去年被雷劈死的。當心點兒,別稀裏烏哈!”

班長鼓起腮幫,瞪大眼睛,做出一副嚇人的神態。就象小時候,哥哥嚇唬我有什麽“大灰狼”一樣。

那是棵高大的木棉樹,樹身果然是傷痕累累。樹梢頭綁著一個破鐵勺,一條彎彎曲曲的鎊鐵絲垂在地上。我用手一扯,便將那鐵絲扯了出來。

班長趕忙說:“哎哎,快埋進去,埋進去。老百姓都說,這裏地氣不好。也有人說,地下埋著啥礦,所以,老是落炸雷哩。”

這裏毗鄰雷州半島,雷雨自然多。什麽“地氣不好”之類的說法,不是封建迷信嗎?可我什麽也沒說,隻是又嘻嘻地笑了笑。

在學校裏,同學們都說我笑起來的表情很象相聲演員薑昆,相聲是一種很普及的諷剌藝術,所以,我那笑立刻被班長領會了。他頗不高興地沉下了臉。

“還‘嘻嘻’——!笑什麽,‘土八路’!革命戰士哪有這樣笑的,一點兒不嚴肅!”

我吐了吐舌頭,趕快換了個話題:“班長,你當兵以後就一直呆在這兒嗎?”

“可不是嘛,在這兒整整呆了四個年頭啦!”班長不

無遺憾地回答。

“唉——!”我喪氣地拍了一下腦瓜,“這算什麽野戰軍,什麽特務連呐!”

“嗨,‘土八路’,你連這個都不懂?”班長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特務連,就是執行特殊任務的!”

這一下,我可有點兒分不清這是薑昆還是班長的話了。

二、“三橫壓二豎”

在這遠離人群的地方生活,班長似乎艱苦樸素得有些過分了。他那頂軍帽破舊得耷拉著帽舌,軍上衣的兩個袖口全磨壞了,布絡子細碎得象獎旗下吊著的線穗穗。那條褲子的膝蓋和屁股上打滿了皺皺巴巴的補丁不說,頂糟糕的是它太短,誇張一點兒形容,頗有點兒象大褲衩子。班長穿的是一號軍上衣,卻配一條三號的軍褲。那副雄赳赳的樣子就可想而知了。

班長並不是沒有新軍裝,他的新軍裝都在包包裏藏著。當兵的每個人都有兩個包包。一個叫“小包”,那是一塊二尺見方的白布,包著一套換洗的襯衣和外衣。平時當枕頭用,打背包的時候就捆進背包裏帶走。另一個叫“大包”,行軍時不準攜帶的各種物品都捆在裏麵,保管在營房裏。南方天氣潮濕,隔一段時間,那大包就得打開曬曬。那一天,班長打開他的大包,我湊上去一看,禁不住壤起來:“嗬,班長是個大財主嗬!”

‘去去去,‘土八路咱是老兵了,還能沒點兒東西。你別眼紅,這都不是我的了。”班長一邊一件一件地抖落出他的寶貝來晾哂,一邊不住嘴地叨叨著:“這雙解放鞋,是給俺爹的,耐穿,還能當雨鞋用,他最喜歡。這秦軍褲,是給俺弟弟的,他早就寫信說要。這幾條毛巾,是給俺娘的,她就喜歡部隊的白毛巾,軟和、經用。這個”

班長抖開一件軍上衣,忽然噤了聲。這件軍上衣束著腰身,還開著個三角領口,哈哈,女式的!班長從哪兒搞來的?

“嗬,真漂亮!讓我試試。”我拿過那女軍裝就往身上套。

“去去去,這是給你嫂子的。我托了老鄉,費了好大勁兒才從軍醫院女兵那兒換來的,別給弄髒了!”

“哎,班長。嫂子一定長得很漂亮吧?象誰?象《牧馬人》裏的李秀芝?”李秀芝是農村型的“美”,我想班長夫人應該以此類比的。

班長眼睛笑眯了,行軍壺似的圓腦袋高興得直晃。嘴裏卻說:“去去去,你嫂子也是個弄槍的基幹民兵,可沒恁文氣“噢,武裝民兵。那一定長得象海霞嘍?”

“嘿嘿,有那麽點兒!”班長得意地用手撥拉著彈夾似的大耳朵,說:“她雖然沒有抓過特務,可也是個模範,比我強,我早許了願,要當戰鬥英雄哩!可現在,硬叫人家比了下去。”

戰鬥,英雄……,我想起了班長寫給未婚妻的那封“充滿英雄主義”的信。嗨,怪不得班長在信裏寫了那麽多“手握鋼槍”啦、“明月照海疆”啦、“在哨位上站崗”啦……原來,他還很有一番當英雄的雄心哩!我不是也一祥嘛,野戰部隊、特務連,聽起來多有氣魄!可是,唉——“班長,英雄怕當不成嘍。就是打起仗,也輪不上咱們。”

“哎,你這思想可不對頭嗬。備戰備戰,寧可備而無戰,不可——”

“不可臨戰無備。”又來啦!我又象薑昆似的,嘻嘻笑了笑,然後走到外麵,扯起背包帶晾曬衣服去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陣急促的呼喚聲叫醒了。

“楊明明,快起來!有緊急情況,連裏剛才來電話,要我們全副武裝趕到連部集合!”

“啊?怎,怎麽……”

“有一股空降特務在九蓮山著陸,上級命令我部立即搜捕!”

班長的聲音嘶啞而焦灼,象那沉沉的夜色一樣透著威嚴。我的心立刻抽緊了,睡意頓消,伸手就去拉燈繩。

“叭嗒”,開關響了,電燈卻沒有亮。

“快,快!”班長一邊催促我,一邊動手打自己的背包,“摸黑吧,前來空投和護航的敵機有空襲的可能,整個部隊都實行了燈火管製。”

啊喲!這一下我可真抓瞎了。被子,我的被子。噢,在這兒?我摸索著迭成了豆腐塊。背包帶呢?我明明放在鋪蓋底下,難道老鼠能把它拖走?我急出了一身汗,真恨不得把床單撕成布條條來捆背包。我用手摸索著,找到了戰備小包。小包太鼓了,那是因為我白天曬了衣物,多包進去了幾件,想著當枕頭用時厚一些,枕著舒服——唔,背包帶!曬衣服時捆在了樹上!

我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跑,班長已全副武裝等在院子裏。“快,動作快點!稀裏馬哈,‘土八路’!”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從樹上解下背包帶,又返回屋裏打好背包的。我隻記得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那個裝得滿滿的用來“高枕無憂”的戰備小包捆進了背包裏。可是,戰備膠鞋卻怎麽也塞不進背包帶裏去,雨衣也沒來得及迭成整齊的長條,捆在背包上。因為這時,班長在外麵的催促聲已經近於低低的怒吼了。

我用鞋帶串住了雨衣帽帶,手一拎,跑出了門外。那氣氛真夠緊張的,班長隻說了聲,“不許說話,跟上!”就消失在夜色中了。我使勁兒睜開眼睛,卻什麽也看不到,隻能憑聽覺,在茫茫的黑暗中追隨著班長。憑感覺和直覺,我猜測自己走到了什麽地方。走下大壩了,腳下是硬硬的水泥斜坡。走到稻田裏了,那窄窄的田埂真滑,我覺得有點兒象走鋼絲。走鋼絲的還可以睜著眼看,我這是瞎子走鋼絲,真玄!身子一搖,滾到稻田裏去了,我趕忙站了起來。班長的腳步聲在前麵響著,不能掉隊!走,走嗬!也不知道走了多遠,我隻覺得越走越吃力。背包帶鬆了,滑下來的背包敲打著屁股,我把手中的鞋和雨衣掛在脖子上,騰出手去拉背包。驀地,肩上變得十分輕鬆,可我的心,卻陡然沉重起來,糟糕,背包散了!

“怎麽搞的?怏跟上!”班長大概聽出了動靜,在前麵停下來問。

我急得要淌眼淚,俯下身,攏攏背包,一把抱了起來。

“沒什麽,走吧!”我這話,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昏昏沉沉,緊緊張張地走著。終於,班長說了句:“到了,原地休息。”

窸窸窣窣地,我聽到班長在摸索什麽。忽然,我的眼前一亮,原來是班長站在桌上,安上了電燈泡!我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唉呀,這不是我和班長睡的那個小小的機房嗎?

班長笑嗬嗬地說:“緊急集合演習,怎麽樣,夠勁吧?”

唉,早該想到的。什麽空降啦,空襲啦,班長的話編得並不囫圇。到底是新兵,沒經驗,猛一聽,還真緊張啦。

班長看著我那抱著髒被子的狼狽相,眯起眼睛間我:“怎麽搞的?”

“背包帶鬆了。”

“不是背包帶鬆了,是你腦瓜中戰備的弦鬆了。我昨天就看出了你的思想苗頭。”

早就聽說過,老兵“收拾”起新兵來狠著呢,這一手“演習”果然厲害,瞧班長那神氣勁兒吧:“來,‘土八路%跟我練基本功,打背包。看好啦,這樣——,三橫壓二豎……”

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兩根筷子敲空碗,那聲音夠單調的。兩個當兵的成年累月呆在荒山坡上,那日子也夠乏味的。

一閑下來,雜念頭就多。於是,班長象往彈匣裏塞子彈似的,把一天的時間塞得滿滿的。天蒙蒙亮,起床、出操、跑步。完了,我燒火,他做飯。剛剛吃完飯,收拾利索了,小鬧鍾就響。於是,檢查維護機器,査看閘門和溢洪道。然後是保養武器。下午,互幫互學。班長要我教他什麽“+”,他呢,教我瞄準,刺殺、投彈、匍伏前進……擦完一身臭汗,吃了晚飯,在菜園裏擺弄豆角、茄子、黃瓜,西瓜……。然後是“談心活動”。到了十點鍾,小鬧鍾一響,熄燈。

周而複始,始而複周,我們的生活就象那鬧鍾裏的指針一樣單調地按步就班地轉著圈子。

我覺得,一天裏最美好的時間是談心活動。在這個時候,班長才不會說我是“土八路”,才不會用那沙啞的嗓門喊“立正”和發布各種命令。一天的炎熱在晚風中漸漸消散,我們坐在還殘留著一些枝葉的“避雷樹”下,他點著一支煙,還硬塞給我一支。我嗆得咳嗽著,和班長拉著家常話。

“班長,你學+幹什麽?”

“回家用得上蚵。現在都搞四個現代化,農村還不定使上啥先進家夥哩。學學有好處,藝多不壓身。”

“班長,你還挺會種西瓜哩。”

“嗜,老瓜把式了。俺家鄉那汴梁瓜,皮薄瓤甜。哪象這廣東,水土不好,西瓜也長得怪。回到家,俺這還是看家本事哩。”

“班長,我給你提個意見。“咋?”

“你這思想不對頭,一句一個回家。想退坡,想老婆了。”我故意逗班長。

班長叫起真來:“咋?我想退坡?和我同年入伍的差不多都複員回家種自己的責任田了,上級說這兒離不開我,我超期服役,連家也沒探呐。不過,要說想老婆嘛——,你,你就不想?”

“不想!”

“你個小毛雞子,那是你沒有!”

班長不吭聲了,我也不吭聲了。班長準是在想他的“海霞”,我呢,眼前隱隱約約又好象看到了學校,看到了在我課桌旁邊晃動的兩條小羊角辮…“班長終於緩緩地說了句:“別儍愣啦,咱倆唱個歌。上級不是要求‘月月有晚會,連連有歌聲7嘛。”

我拿出口琴,偏著腦袋吹奏起來。我將兩個手掌微微地開合著,打著顫音。清涼的晚風帶著些許沙石,輕輕搔動著我們的腿、腳、胸脯和臉龐。在嗡嗡的琴聲中,我仿佛陶醉了。

“喂,你怎麽一邊吹著,還一邊自己鼓掌呢?”班長問。“這是打顫音。”

“噢,怪不得讓人心裏顫悠悠的。這是什麽歌嗬?我怎麽不會唱?”

“這是,《奠斯科郊外的晚上》。”

“啥?莫斯科!我說這調調咋恁不對路!”

“班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一”

“稀裏馬哈!唱——,‘手握一杆鋼槍沒啥說的,我又吹起口琴。不打顫音了,弗舌尖打著拍子。

“手握一杆鋼槍,身披萬道霞光我守衛在邊防線上,為我們偉大相國站崗……”

班長的胸膛裏好象有許多車輪在轟轟地滾動,他不是在唱,是在喊。但是他很認真,很激動,唱著唱著,競站起來,情不自禁地做了個手握鋼槍的動作。那副自豪的雄赳赳的樣子,仿佛真是個了不起的英雄。

“好不好?”

“好”

“妙不妙?”

“妙!”

“再來一個要不要?“要!”“嘻嘻嘻,八班長,再來一個呀!”

從遠處的村莊裏,傳出一群姑娘嘻嘻哈哈的笑聲和劈劈啪啪的掌聲。在這空曠的山野和沉靜的夜色中,那聲音顯得很遠,很遠,又似乎很近、很近。班長象聽到空襲替報似的拉住我說:“不唱了。走,咱們回去。”

我好奇地問:“班長,你認識她們?”

“嗨,荔灣大隊的瘋妮們,每年大隊都請我去指導她們種西瓜,認識。”

我們回到房中,開著電燈看書,可是,那笑鬧聲仍不停地傳來:“八班長,再唱一個呀!”

“你不唱,聽我們唱了。‘一隻鳥仔……,”

她們用“廣東普通話”說話,我還聽得懂。她們用白話唱歌,我就象聽仙樂了。班長緊張地說:“快熄燈!燈一關,就說明我們睡了。”

關燈躺在**,我們聽著外麵熱鬧的“晚會”,總也睡不著。

四、“第七不許……”

每天我們都要出操。雖然隻有兩個人,班長卻還要搞什麽“隊列訓練”。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齊步走、正步走……。他說這對培養良好的軍人姿態,是必不可少的。

正步訓練下來,我的兩腿發軟了。班長卻還讓練齊步走。

“立正——”“向左看——齊!”我轉過臉,看著班長。卻發現班長忽然扭過頭,轉向了右邊。於是,我就情不自禁地向右看齊了。

右邊的山埂上,走過來幾個年輕姑娘。她們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地望著我們,班長忽然一個向後轉,溜進了房子裏,把我一個人晾到了那兒。

姑娘們走近了,一雙明明亮亮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雖說腿有點兒發軟,可我頂住了。我在學校裏上台說過相聲,表演過口琴獨奏,這場麵算得了什麽!

“帶魂桶雞(大軍同誌)……”領頭的姑娘操著廣東方言,可真難懂。

“什麽,什麽,桶雞?……”我疑惑不解地擺著手。

不好意思的倒是她們。推推搡搡地,她們拉出了一個羞澀的姑娘,要她給我說什麽。那姑娘卻捂著臉,扭轉了頭。

我身上快冒汗了。謝夭謝地,班長這時總算從房子裏跑了出來。哎喲,我的班長!我幾乎認不出來了。他換掉了那吊腿褲、聾舌帽、百衲衣,穿了一身新嶄嶄的“禮服”,象過“八一”建軍節似的。

姑娘們立刻圍住了他。班長神情莊重地把她們請到我們的小房內。然後,又以不容置疑的權威口氣,向我發出了一連串命令:打幵水、洗黃瓜、鉍灑那切開的西紅柿……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總感到有一雙眼睹在望著我。不錯,是那個最羞澀的姑娘。穿著北方農村見不到的藍衣服,那顏色豔得出奇,象天空又象海洋……

姑娘們是荔灣大叭的,昨晚唱歌的就是她們。她們又來請班長幫她們侍弄西瓜。班長給連部掛通了電話,經連長批準,隨她們“助民勞動”去了。

我度過了最寂寞冷清的一天。我這才知道,我離不開班長。

黃昏的時候,班長終於回來了。他那身“禮服”沾滿了泥水,還泛著白白的堿花。嗨,他準是要麵子,講什麽“軍人儀表”,幹活的時候也沒有脫掉那威武的“禮服”。

班長洗了澡後,喜氣洋洋地帶我到“避雷樹”下,開展例行的“談心活動”。班長帶回來好多荔枝,吃著真甜。

“小楊,你今後可要注意啊!”

“怎麽?”

“有個姑娘班長打趣地說,“就是那個穿一身海藍衣衫的,老向我打問你,直誇你口琴吹得好聽。”

“嗨,班長,你才要當心哩。”我立刻奮起反擊,“你整天和她們來往,可不要找個廣東坦克(堂客)喲!”班長認起真來,急急地辨白說:“看你說的,我和你不一祥,我是有老婆的人了。”

“整天說你有,誰見過?”我故意逗班長6班長一拍屁股跑了,從裏拿出張紙片片來,打著手電說:“給,你看眢,這就是你嫂子。比娘們,強.多了吧?”

我強忍誓才沒笑出來,還象什麽海霞和李秀芝哩,那個胖乎乎的樣子,象紅薯又象西瓜。

我慢悠悠地說:“雖說你有未婚妻,不過,這兒的環境特殊……”

“對,這是特殊環境,咱倆應該互相監督班長-本正經地說.“你知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是什麽吧?來,咱倆一起唱唱。”

“第七不許……,’半道上插進來唱一句,還真要當心走調呢。

五、我在哨位上站崗……

胃病、關節炎,是當兵的“職業病”。班長走路瘸了

腿,他說天荽變了》成天皺著盾頭,在“避雷樹”和溢洪閘、溢洪道廚圍轉來轉去。

南方的雨下起來,就好象是天漏成了篩子眼6水庫裏的水眼看著漲了。出不了操,我整天捧著書消磨時間,班

長也無心學+,守著電話機望著白茫茫的雨幕發呆。

這一天午後,“轟”地一聲巨響,把我從**驚醒,我揉著眼說了句笑話:“打炮了?咱們也要拉出去打仗唆!”

班長沒睡午覺,扒在電話機旁打盹。聽了我的話,想笑,卻難看地扭歪了嘴。

隨著那第一聲“炮”響,接著就是“排炮”的轟鳴。班長霍地站起身,拉開門往外瞧。乖乖,天象要黑了一樣。汙泥似的黑雲從南邊緊緊壓了過來。那雲不是在天上飄,而是在地上滾,吞沒了遠山、村莊、樹林。在那陰雲和大地的縫隙,閃著一團團火球。那火球似乎在和大地猛烈地相撞,發出震人心魄的巨響!

這是大自然駭人的魔術表演:在大雨中,遠處的樹林居然燃燒起來!

我緊張地靠近班長站著,班長卻笑笑說:“怕啥!每年打雷我都在這兒。老天爺扔炸彈了,我曉得它的彈著點,離咱們這兒還遠著呢!”

就象回答班長的話一樣,那雷聲忽然近了。“轟”地一聲,一團火球在水庫附近閃了一下。緊接著,我們頭上的天頂象崩塌了似的,發出了一種柱倒梁摧的咯咯嚓嚓的聲響。無數團火球一個連一個地在我們菜園附近的土坡、高坎上轟隆隆地滾動,大地也恐懼地顫抖了!

我見過那在頭頂撕裂黑雲的閃電,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撞擊大地的火球!

又是一聲巨響,我們的“避雷樹”燒著了!班長也下意識地伏在電話機上,臉色煞白,手指在桌上微微顫抖。

“楊明明!”班長的嗓音發緊。

“溢洪道裏還泊著咱們的小船,你去把它弄上來。

我沒有回答出“是”。我的表情肯定沒有了薑昆的那種滑稽,而是一種兔子似的膽怯。因為,班長竟氣狼狼地說:“執行命令!膽小鬼,‘土八路在戰場上,是不會有任何一個戰士向班長做出“你為什麽不去”的頂撞的。我穿上雨衣,跌跌滑滑地鑽入雨幕中。順著溢洪道旁的斜坡往下走,已經走出很遠了,可我隻看到溢洪道裏糊糊塗塗的泥水,怎麽也找不到那隻小船。

於是,我茫然地向四周堤坡上張望。哦,那小船不就翻扣在前麵的堤坡上嗎?船繩緊緊拴在一棵樹上。那一定是班長拴的,下雨前他就四處檢查過了。

“嘩……”溢洪道裏傳出了聲響,渾濁的水流挾著碎草,樹枝奔瀉而下。一定是上級有了命令,開閘溢洪了!我驀地扭轉頭,向那高高的溢洪閘上的機房望去。啊,一團團火球正將那小小的房子包圍,我們的“哨所”在翥天動地的雷鳴中燃燒!

而我這裏,地勢是低矮的,象防空洞一樣安全我發瘋似地喊叫著。

暴風雨後的田野是那祥明淨、美麗,仿怫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連裏的同誌和灣大隊的姑娘們都來了,在清理班長遺鈞的時候,我又在一迭信紙中看到了班長那封信的底稿。“……手握一杆鋼槍,身披萬道霞光。你知道嗎?這是一個耍的軍事目標!明月當空照海疆,站在高高的處石上。革命戰士鬥誌堅,肩負著祖國的信任。一顆紅心,時時刻刻向著北京,我在哨位上站崗……”

我的眼睹模糊了。我怎麽能說它是一首“瞎吹暢想曲”暉?它是一真正的“英雄揚想曲”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