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眼井

我家住的那條街巷叫“三眼井”。它的得名大約是因為在街口的老梧桐樹下,有一口三眼井的緣故吧。那井很有些年月了,矮矮的麻石井台上,蓋著一塊大青石板,石板上有三個鑿得圓圓的井眼,聽說當初可以供三副挑子同時打水的。如今井祜了,水少了,沒人來打水了。我和街裏的幾個女伴常在井台邊跳皮筋兒,累了,熱了,就趴在那大青石板上。石板涼冰冰的,井眼深幽幽的,那長滿奇形怪狀苔蘚的井壁,那閃著黑森森水光的井底,每每把我們的遐想引到一個神秘的童話般的世界。

三眼井旁有一間灰磚灰瓦的小屋,說是一間,其實隻有半;它是依傍著我們家的山牆盞的,隻有三麵牆壁。屋頂呢,也隻有斜斜的一塊,仿佛是一頂舊帽子聾拉下來的帽簷。然而,就是這不起眼的小屋,邙是全街人每天籌要光頋的地方。一大清早,吱吼吱?的竹扁擔聲,咣啷咣啷的水桶聲就沿著深深的街巷響起,興興悠悠的。“喂,三眼婆,放一挑水喲!”隨著這一聲招呼,那小屋的窗口就會探出一張長長的臉來,接著,嘩嘩的自來水就順著一條醬紅色的膠皮管流進窗外的水桶裏。

三眼婆真的有三隻眼睛。兩條彎彎的細眉下.一左一右的兩隻眼睛除了特別大、特別分明外,在高高的鼻梁上端,在眉心的**處,卻與眾不同地長出一個圓圓的黑黑的癒來,仿佛就是又一隻服睛!

母親常愛在家裏和串門的街坊們嘀咕三眼婆。聽那話音,三眼婆當年是很俊俏的。長長的臉原本是鴨蛋形,一雙腳裹得“金蓮窄窄”,如今佝倭的背那時卻稱得上亭亭玉立。即便是那第三隻眼吧,也有人把它叫做眉心“美人痣”的。然而母親一談起那眉心痣,就說它是個“剋星”,剋丈夫,剋兒子。不然,三眼婆何以成了一個孤零零的寡老婆子呢?

三眼婆的丈夫過世得早,撇下了一個兒子。那兒子是當支前民工犧牲了?還是因為工傷亡故了?沒人能說清楚。但是三眼婆每月領取十五元錢的撫恤金,卻是大家都清楚的。十五元錢確實不多,也許正因為這樣,街道居民們才推舉三眼婆看水管的。這樣一來,三眼婆每月就可以另外增加十元左右的進項。那日子,對於一個孤寡老婆子來說,也就很過得去了。母親對於那十元錢歸於三眼婆名下似乎有些耿耿於懷。我在家裏常聽她對街道主任巴姨媽訴苦:“她巴姨媽喲,你算算,俺家的日子可該咋過呀!他爸拉板車,每月有八、九十元的進項不假疒我在家替脤裝廠鎖鎖扣眼,綴綴扣子,每月倒也能拿到二、三十元。可是俺家有四個娃喲!六張嘴吃飯,平均下來一個人也就才合二十元錢……”

“是喚,是噢,”巴姨媽總愛頻頻點著她那剪成齊耳短發的“女幹部頭”,象是每時每刻都在深思熟慮什麽重要問題,“可人家三眼婆若不是看水管,每月才有十五元錢哩……”

“算麽子喲,算麽子喲!”母親把小茶壺舉得高高的,往巴姨媽麵前的茶杯裏衝水,“要過細算呀,我們家是十口人吃飯哩。鄉下還有她姥姥、姥爺,她爺爺也做不動了,二叔又是個瘸子,少木了每月貼濟哩……”

“是噢,是噢,”巴姨媽一邊啜著荼,一邊吃著母親送上來的炸麻頁,好象是槽頭馬在倒嚼草料,“你們家也是很困難的嘍,很困難的嘍。這些問題,以後開會的時候都要考慮考慮……”

每逢說出這句話,就是巴姨媽起身離去的信號了。巴姨媽象在花蕊上祜蝴蝶翅膀一樣,翹起手指做出個“蘭花手”,輕輕地拈起一片麻頁,才欣欣然邁出門去。母親這時就招呼我來倒茶根,涮茶杯,然後又仔仔細細地算著,巴姨媽這次吃了多少麻頁,是五個還是六個。母親煩惱地箅完了數,會順手給我拿一個最小的麻頁,或者掏出一分二分的小硬幣,沒好氣地打發我說:“老盯著看什麽?玩去吧。討厭鬼!”

我覺得,母親那“討厭鬼”並不全是罵我的,再說又得了便宜,就興衝衝地跑去找女伴們玩。這樣急急地跑著,常常在“花圈王”的店鋪門前摔倒。那店鋪門前總是橫七豎八地堆放著短竹竿、木棍、斷竹篾、破鐵絲之類的雜物,都是很容舄絆住腳的。“花圈王”是做花圈生意的。他紮出的花圈,小的象籃子,火的頂住了房梁。紙花也做的巧,黃、白、藍,各色各樣。街上人稱他“花圈王”,是誇讚他手藝好,抑或他姓王,那就不得而知了。他是個“寡漢條”,六十多歲了,沒結過婚。他那副斯斯文文的舉止,再配著鼻梁上厚厚的老花眼鏡,使我感到他很象我們小學校裏的老校長。然而,“花圈王”是不識字的,盡管戧能在每個花圈的中心描出一個端端正正的“奠”字來。

我一摔飼.“花圈王”就趕忙來扶。而這時,花圈鋪對麵就會傳來象唱戲似地拖腔拖調的吆喝:“莫哭,莫哭喲——給閻王爺磕一個響頭,閻王爺給你増一年陽壽!”—聽這腔調,就知道是賣烤紅薯的“紅薯桶”。“紅薯桶”姓仝,身子骨圓圓實實,長得就和烤紅薯用的桶爐一祥。那桶爐是用一個大汽油桶改裝的,中間燒著火,裏麵一層一層地擱放著烤紅薯。“紅藉桶”結過婚,不知為什麽卻離掉了,單身過日子。也六十多歲了,可是全沒些老人樣,象個潑皮孩子似的吹口哨,哼小調,晃腦袋,踢石子,還隔三差五喝得醉醺醺的,一張臉紅得就象烤爐裏的火。街裏的孩子都喜歡吃他的烤紅薯,他可算計得緊,二分錢給你稱一個老鼠尾巴似的紅薯根兒,還把秤砣往秤盤那邊一翹,連叫:“虧了,虧了!唉,誰讓是街坊哩,就這吧。”

我們在3眼婆門前的井台邊跳皮筋兒,三眼婆就會從那放水的窗口探出頭來,象看大戲似的津津有味地盯著我們,一看就是老半天。有時,她索性出來幫我們扯皮筋。那是我們都不樂意幹的,她卻象一根樹粧子似的心甘情願地站在大太陽下一動不動。“米多來米多來米索米,米多來米索米來多來……”我們唱著,跳著,她也隨著哼嗬,晃嗬。我們穿的小花褂被汗濕透了,可她穿著黑絨布坎肩,在日頭底下卻一絲汗也不出,隻是懶洋洋地閉上眼,象隻曬太陽的老貓似的,舒舒服服打著哈欠。

我們渴了,就到三眼婆的小屋裏討開水喝。她的床頭總是擺著一個古銅色的花瓶,裏麵插著一束紙花,那是用銀箔紙做的,潔白,熠熠地閃著光。在那花瓶旁邊,又總是擺著一個烤紅薯,圓圓滾滾,帶著一層層皺折。薯根處流著“油”,香味撲鼻。在三眼井,隻有“花圈王”才能紮出那麽漂亮的紙花,隻有“紅薯桶”才能烤出那麽香的紅薯喲!

在我的印象裏,三眼婆小氣得很。她絕不允許我們碰一碰那花瓶裏的紙花,也從不讓我們吃那床頭的烤紅薯3輪到我跳“第四節”了,那皮筋高高地舉過頭頂,我忽然膽怯了。塑料鞋裏粘乎乎的,搞不好會摔個仰八叉哩。於是,我對三眼婆說:“婆婆,扭開水管,讓我衝衝腳吧?”

三眼婆放下手暇的皮筋,走進了小屋。“女伢,伸了腳沒有?”她從邵窗探出頭來肴。

我們幾個女孩旱已伸出腳了,在橡皮管下等得不耐煩“放嗬,放嗬,快放水嗬!”

腿都伸痠了,那水終於流了出來。不是嘩嘩地,而是哩哩啦啦地,衝得真不過癮。大家的腳剛剛濕了一遍,那水管就關住了。

“婆婆,放嗬!放嗬!”我們又一起叫起來。

“夠嘍,夠嘍。”三眼婆已經走出了小屋,在我們麵前伸出一隻手。

“麽事?”我們驚訝了。

“把錢。一分。”

女伴們咬住嘴唇,你看我,我看你。沒奈何,我隻好從口袋裏捏出一個小小的硬幣來,生氣地遞給了三眼婆。這一分錢是我劈柴禾,從媽媽那兒得到的獎賞。給“紅薯桶”說說情,興許能從他那兒買到一根“老鼠尾巴”哩。唉,真可惜。

小氣的三眼婆可有的時候,三眼婆並不小氣。

那年冬天的一個傍晚,當街口的路燈昏昏黃黃地亮起來的時候,三眼井的人們發現,這街巷裏徘徊著一個陌生的鄉下姑娘。穿著一件大紅大綠的花棉襖,挎著一個土染的藍布包。她在麻石井台上坐了多半晌了,人們都以為她是走累了歇歇腳。她在“花圈王”的鋪麵前打了好兒個轉悠了,“花圈王”還問過她要不要買花圈。她用一角錢從“紅薯桶”的秤盤裏拿走了一個鴨蛋大小的紅薯,又花了二分錢在他的茶水攤上坐下,一直坐到“紅薯桶”收攤上門板。天黑透了的.時候,那呼呼叫著穿街過巷的老北風把她象根稻草一樣,飄飄悠悠地吹到了三眼婆的小屋裏。兩人欷欷數款地扯了多半夜,第二天,整個三眼井的居民都知道了:三眼婆收了個幹女兒。

過了兩天,半晌午頭上,巴姨媽正坐在我家堂屋裏,翹起蘭花指拈麻頁吃的時候,三眼婆拉著那鄉下姑娘進了門:“她巴姨媽喲,讓孩子認認你,這是我的幹女兒,花妹。”

花妹恭恭敬敬彎下腰,叫了聲“姨媽”。

“喲,喲,這是做啥子,做啥子喲,”巴姨媽笑嘻嘻地擺著手,但身子依然端坐著紋絲不動,“這孩子,有啥事,盡管說,盡管說。”

三眼婆眉心那隻眼也笑得顫微微的:“花妹他,巴姨媽是出名的菩薩婆婆,心眼頂好,托她的福,求她照應照應。”

花妹紅著眼圈,嗚嗚咽咽地講起來。原來她是南鄉裏過門不久的新媳婦,因為受不了丈夫虐待,又無顏回娘家,所以跑到城裏想找個活幹。大家聽了,都陪著掉了淚,又罵了兒句男人們。最後,說到“找活幹”,巴姨媽沉吟了片刻,又連著嚼了兩片麻頁,才吃勁地想到了一個主意:“花妹子,算你趕上啦!聽俺老頭子說,地委大院

租的啥主任抱了孫子,正急著找人幫忙看娃崽哩。你肯去幫人不?”

“哎喲,還說那個哩?快謝謝巴姨媽,謝謝啦!”三眼婆拉著花妹,6己倒先彎下了腰。

巴姨媽的“老頭子”,在地委大院勢勤雜工。因此,從巴姨媽那兒經常能聽到諸如“地委趙書記的愛人得了肝炎”啦,“李秘書長的大兒子偷自行車讓公安局抓住”啦,“張部長和老伴鬧著要離婚”啦之類聳人聽聞的消息。三眼井的人們對這些消息中的人物是帶有幾分敬畏的,因而對得知這些消息的巴姨媽也就帶了幾分敬畏。雖然那些消息的可靠程度往紅令人生疑。

然而,這次巴姨媽畢竟是靠得住了。沒多久,花妹果然被領了去,幫人家帶了吃奶的孩子。雖然,那抱孫子的並不是“地委大院的啥主任(”,而是住在地委大院之外的“啥局長”。

巴姨媽做下的這件善事使得三眼井人人皆知,還是因為那一天早上挑水傳開去的。三眼井的挑水“高峰”是一早一晚。冬季的早上,天特別冷,人又多,大家隻有按先後順序排隊挑水。我挑著水桶去的時候,前麵已經有了十幾個人。三眼婆怕亂了隊,在小屋外站著,一邊和大家寒暄,一邊招呼著先後秩序。

這時候,巴姨媽隨兒子拉了個自己做的/』、板車走來。離老遠,就和三眼婆打上招呼:“喲,大冷的夫,你咋站在外而放水呀!”

“不礙,不礙。她巴咦奶,讓孩子來打水就妥了,還勞你自己也來嗬。”三眼婆哈腰笑著。

“花妹也沒回來看看你呀?這孩子不懂事,一走就把恩人忘了!”

“忙哩,忙哩。昨個早上抽買菜的空,還來瞧了瞧我。你還沒起床,花妹讓給你帶個好哩!”

“沒忘就好,沒忘就好。我給她找的這家嗬,條件可好啦。那局長最厚道……”巴姨媽哇啦哇啦地賣派著湊近三眼婆,一閃身,她兒子拉的小板車就擠進了隊伍裏。

“哎,哎,巴主任,排隊啦!”排我前麵的“花圈王”嚷起來。他憑手藝吃飯,從來不買巴姨媽的賬。

巴姨媽故作驚異地看了看三眼婆,問道:“噢,咋個?還排著隊哩?”.三眼婆閉上了兩隻大眼,遲遲疑疑地點點頭說:“哦,排隊,都排隊。”

“哎呀,我今早趕忙哩。老頭子要到地委去,趙書記開會,會議室總得先收拾收拾。區裏呢,又通知街道主任開會。”巴姨媽雖然是自言自語,可分明是在讓別人聽哩1“誰不忙嗬?我火上還熬著粥哩,工夫長了糊鍋!”“花圈王”一點兒不饒人。

“她姨媽,難為你了,攏共幾個人,排隊也快。”三眼婆象在央求什麽。巴姨媽狠狠地將兒子一拉,那小車隨著她兒子手裏的繩子滑出了隊伍。“花圈王”心安理得地接滿一挑水,晃晃悠悠地走了。下一個輪到“紅薯桶”,他倒識趣,拉過巴姨媽的小車就往那桶裏灌水。巴姨媽隻當看不見,撇過三眼婆,徑自和“紅薯桶”拉呱起來。水接滿了,巴姨媽隨兒子拉起繩子就走,三眼婆追上來說:“她姨媽,水錢!”

“水錢?不是給過了嗎?”

“不夠的。這幾天你們拉的水算起來,還欠下一角哩。”

“你算錯了吧?一分錢一挑,一挑是兩桶。我這車上可隻有一個桶喲!”

三眼婆雙眉一蹙,眉心的那隻“眼”晃動起來:“一個桶!你那一個桶,頂別人兩桶還不止哩!”

巴姨媽臉上掛不住了,“哎喲,哎喲,啥大不了的事,早說清楚多爽怏。不就是想多收兩個錢嘛!要多少?拿著吧!”巴姨媽從荷包裏掏出手帕,從幾張大票子的縫隙裏抖出兩個五分硬幣。三眼婆伸手去接,巴姨媽卻將手帕一抖,“咣啷啷”,那兩個小錢在高低不平的鵝卵石路麵上跳著,滾了開去。

上班的人們最忙的時候,正是三眼婆最得閑的時候。大概是太寂寞的緣故,她遛躂著到了“花圈王”的鋪麵前,身子一沉,就在小板凳上穩穩地坐下了。

“喲,他主哥_,你這紮的是牡丹花吧?”

“是哩,牡丹花王,這是朵‘嬌客三變,。”

“喲,這是粉團薔薇吧?”

“不,這是月月紅,紅月季。”

“喲,紫繡球,白芍藥!你這兒真算得上花房哩。”“莫誇,莫誇。花再好,也引不得蜜蜂蝴蝶來。”“咦,也莫說。瞧你紮的這朵鳳仙,怕真有人采去,染紅指甲哩……”

人老話多,倆人一扯起來就沒完。話說到這兒,隻聽對麵“咣咚”一聲響,原來是“紅薯楠”上門板關鋪門了。

其實,三眼婆剛順街走過來的時候,“紅薯捅”遠遠瞧見,就吊起尖嗓,唱起他最得意的花鼓燈小調來。三眼婆卻連頭也沒歪一歪。於是,小調唱完就響起了關門板的“咣咚”聲。哪有早上剛開張就關門的鋪子?那趕早集的鄉下人都圍著“紅薯桶”嚷嚷。三眼婆坐不住了,她忙起身走過街去,笑著說:“他仝哥……”一語未了,隻聽“咣咚”又是一聲響,“紅薯桶”對著三眼婆的鼻子合上了最後一塊門板。

半晌午的時候,巴姨媽又坐在了我們家堂屋裏。顧不得細細品茶,顧不得伸著蘭花指拈麻頁吃,比茶水和麻頁更津津有味的是“‘紅薯桶,醉打三眼婆”這個新話題。三眼井這個小街巷原本就是站在街口打個噴嚏,滿街窗玻璃都會格格響的所在,剛才街上發生的那樁了了小事,不知怎麽就傳到了巴姨媽耳朵裏。再經她一穿鑿附會,就變成了一出情節複雜的鬧劇。劇中人物三眼婆呢,自然是作妖作怪的狐狸精,不然何以挨了“紅薯桶”兩耳光呢?

“唉,寡婦當尼姑,生成就是那種人嘛。”巴姨媽歎了口氣。

“是喲,鹵臘店的雞爪子,貴賤不算貨。”母親附和著。

“哼,小禿跟著月亮走,誰也別沾誰的光。”巴姨媽忿忿地說:“我肖初怎麽管起鮑幹女兒的閑事來,給她安排了那麽好的工作,美得她喲……”

巴姨媽又講起了淸早挑》的事,三眼婆自然被說成了一個貪心又不講理的人。末了,巴姨媽恨恨地說:“群眾早就對她管水有意見了,提議要換一個人哩。”

“換誰?”母親問。

“你來挑這副重擔吧!”

“我……,怕不行吧?”母親高興地說。

“為人民服務嘛。開個群眾會,通過一下,這事好辦。”巴姨媽幹練地晃著“女幹部頭”,“不用咱們說,讓群眾說。‘紅薯桶’就可以帶這個頭嘛。”

母親打發我去找“紅薯桶”來。“紅薯桶”果真喝醉了,進門的時候,一頭撞在門框上,惹得巴姨媽笑起來。

四當天晚上,三眼井果真開了一個街道居民會。每戶居民派一個代表,那代表,有八十歲的老爺子,有剛上學的小學生,有拖娃帶崽的小媳婦……哇哇啦啦,著實熱鬧《母親拉著我,守著一盆炭火坐著。天冷得很,母親的手心卻出著汗。巴姨媽就在我旁邊坐著,她泰然自若地和街坊們寒暄著。會遲遲沒有開始,“鐵鍋李”家的大兒子等急了,問道:“巴姨媽,今晚開會啥內容?咋還不開始?”

“急個啥子?又不是給你討媳婦。”巴姨媽嘴說不急,卻時不時地往門口看著。有兩個主要的角色沒來,“紅薯桶”和三眼婆。

等了好一會兒,“紅薯桶”終於來了。他大概早已醒了酒,臉色蒼白,結結巴巴地說:“巴……巴主任,三眼婆出……出事啦!”

原來吃過晚飯卮,三眼婆就來開居民會。她知道“紅薯桶”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擔一挑水,而今天晚上卻例外了,家裏的門板上得緊緊的,聽人說醉倒在屋子裏。三眼婆心裏很過意不去,就順路挑了一擔水,給“紅薯桶”送來。誰知道單身漢邋遢,天天把潲水、尿水隨手倒在門口,那地上早結了一層滑溜溜的冰淩。三眼婆挑到了門口,腳下一滑就摔倒了,再沒爬起來。街對麵的“花圈王”見著了,忙喊起“紅薯桶”,倆人一起拉著板車把三眼婆送到了醫院。這會兒,“花圈王”正陪著三眼婆照光,醫生說摔得不輕,怕是傷了脊梁骨。

“哎呀,少怕失血,老怕傷骨!”母親憐憫得吸著嘴。

“是噢,是噢。唉,她怎麽不當心些個!”巴姨媽也搖著頭。

母親緩緩站起身,望著巴姨媽說:“這個會,就別開了吧?”

巴姨媽好象沒聽見一樣,居然立刻宣布開會了。她讀了兩段報紙上的“國家大事”,然後就講起了街道治安的老話,建立“打更隊”呀,每戶抽一人巡邏值夜呀,晚上別忘了推車鎖門呀……大房子裏嗡嗡的,大家都在講話。隻聽到散會時,巴姨媽湊近母親說.“別慌冋家,咱倆去瞧瞧三眼婆。唉,孤寡一個,有個三災兩難最可憐……”

五三眼婆果真傷了脊梁骨,從此就臥床不起了。然而,她那床頭緊挨著水管,還是能挪挪身子,扭開水龍頭的。三眼井的街坊們每天都要挑水,也就每天都要來問候。你順手掃掃地,他順手捅捅火,那小屋倒也不顯得冷清、寂寞。

打從三眼婆病倒起,母親就打發我常常去陪伴三眼婆了,母親自己也常去。隻要我們在,那是絕對不讓三眼婆翻身扭水龍頭的:“躺好,躺好。你動動嘴,讓孩子動動手就行了。”母親總是關切地嗔怪三眼婆;而三眼婆呢,也就果真躺著不動,由我來開那水管了。我們家做了什麽好吃的東西,比如紅棗稀飯啦,肉湯煮糍粑啦……母親也總是讓我給三眼婆端去一些。母親這是真情,還是假意,我說不上來,也許是兼而有之吧。三眼婆因此很過意不去,每到月底的時候,都說要把那看水錢分一半給我,母親卻慨然推辭了。

三眼婆的幹女兒花妹,常常要從那局長家裏抽空跑出來,侍候三眼婆。幫她擦臉,擦身子,端便盆。她很盡心,然而她常常望著三眼婆流淚,這就惹得三眼婆不高興了。三眼婆喜歡跟我在一起,聽我唱歌,看我在小屋裏踢毽子。小屋裏很潔淨、暖和,那是因為“花圈王”用淡花紙糊住了屋牆四壁,而“紅薯桶”在小屋中間又特意砌了一個大爐子的緣故。爐子燒的是煤餅,那是“紅薯桶”從東站的鐵路附近撮來廢煤粉,用紅泥仔細拍成的。

三眼婆常給我講些狐狸精的故事,我不愛聽。但我愛跟她一起做遊戲,那遊戲隻有三眼婆做得來。她躺在**,閉上眼睛,聽外麵水管的放水聲。她從那聲音裏,就能猜出“這是《鐵鍋李7家的黃木桶”,“這是王師傅家的塑料桶”,“這是蔓蔓家的小鐵桶”……,三眼婆猜著,我趴在小窗上往外看,那結果總是驚人地準確。我每每疑心三眼婆是偷看了的。然而回過頭去,卻隻見通紅的爐火,映著三眼婆那微微笑著的長臉。她那一對大眼睹緊緊閉著,隻有眉心那第三隻“哏”圓圓地“睜”著,透出和乎、寧靜與安詳,就象觀世音菩薩那樣。於是,我懷疑她真是用這第三隻眼睛看到了呢!

我把這怪事告訴了母親,母親感歎地說,三眼婆是用心來看到的。她再不說三眼婆眉心的那隻眼是“剋星”了,而說那是一隻“慧眼”。我由此推想,那“薏眼”就是心了。

春天來到的時候,三眼婆卻眼看著不行了。母親說,上歲數的人怕臥床,一臥床百病就都上來了。城裏時興火葬,三眼婆怕火燒,將攢下的錢央人四處去買棺木。最後,還是千女兒花妹辦成了這粧事。她找了那家“啥局長”,“啥局長”居然給批了半方紅鬆方木做壽材,滿街巷的老人都慨歎三眼婆有福,花妹賢孝。

那天早上,我剛剛醒來,就聽得滿街嗩呐嗚哩哇啦地響。我跑到街上,隻見三眼婆的小房前圍滿了人。原來三眼婆昨晚已在花妹的守護下過世了。出殯的時候,全三眼井的人部來了,“花圈王”扛了一個大花圈,那上麵的紙花精美極了,牡丹、芍藥、鳳仙、月季、繡球……滿蓬蓬地紮綴著三眼婆喜歡的那些花朵。“紅薯桶”又喝醉了酒,他把一爐烤紅薯都分給了看熱鬧的孩子們。那可不是些“老鼠尾巴”,是又軟又甜的大薯塊。“紅薯桶”流著淚對“花圈王”說著酒話:“老哥,三眼妹貞烈嗬,守得住。打她三十多歲起我就給她天天送紅薯,她給錢,她從沒白吃過一個,從沒讓我碰她一指頭!”

“花圈王”也哭了:“該立牌坊,該立牌坊嗬!老天在上,她也從沒讓我碰她一指頭喲……”

三眼婆其實歲數並不大,剛剛小六十,這是我聽了悼詞才曉得的。那悼詞據說是巴姨媽讓“老頭子”請那專給報紙寫文章的地委宣傳部的幹事寫的。巴姨媽用悲痛得發的嗓子磕磕巴巴地念著那些“鞠躬盡碎(瘁)”啦,“畢生精力”啦,“永垂不朽”啦之類的詞句,三眼婆儼然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偉人。

六三眼婆去世後,母親終於坐進了那小屋裏看上了水管。可是她時常要回家忙家務,忙那些從縫紉廠攬來的小活計,這就免不了常常要誤事。對比之下,那些挑水的街坊們也就免不了要念起三眼婆,說她怎麽賢惠,怎麽心好,怎麽盡職盡責。意見反映到巴姨媽那兒,她很有些不耐煩。她說,用不著再換人了,什麽水房啦,什麽三眼婆啦,都已過時了。三眼井這街巷很快要拆遷,要“現代化”,地區準備蓋居民大樓。到時候一家一戶都有自來水管,關上門自家放自家的水。那才是被窩裏吃麻頁,自己咯嘣自己的,誰也不操心別人,也少落閑氣。

有人聽了這些很高興,我聽了卻有些茫然。我有時坐在井台上想,那關上門來互不認識,互不來往該是一種什麽日子喲!

那年春天水旺,幹枯了的三眼井裏忽然又湧滿了水。老輩人說,那是因為三眼婆行善積德,才有了活水。我常趴在那三眼井台上,看那閃閃亮亮的井水。這時,我會想起和三眼婆玩的猜桶的遊戲。母親說過,三眼婆那第三隻眼是“慧眼”,是心。我卻覺得它更象這深幽幽的井水,活落落的,不知藏著些什麽。我極希望,那居民大摟蓋起來時,不要把它壓住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