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育才小學的文藝節目評選會,爭論得很激烈。爭論的焦點集中在對四(三)班演出的評價上。教導主任婁青雲發言說:“從演出情況看,四(三)班就算了吧。出了那麽個事故,指揮摔下來了,真不象樣!”
有幾個老師支持他的意見。但是,也有許多老師不同意他的意見,他們認為:四(三)班的這個合唱,排練得很認真,領唱的兩個同學唱得很好,合唱整齊,有感情,有氣勢。和樂隊配合得也很好。
大家爭論不止,最後,老校長說:“還是請藍瑛老師談談吧,她是教音樂的,最有發言權。”
藍瑛老師站起來的時候,孫老師也坐不住了,他找了個借口想走出門去,剛走到門邊,聽到藍瑛老師講:
“我的話很簡單。演出事故那是偶然的、可以避免的。單就四(三)班排練的這個節目來說,我覺得可以代表咱們學校的音樂教學水平。”
孫老師不由自主地坐下了。老校長最後說:“我看,就按大多數同誌的意見吧。讓四(三)班代表咱們學校參加市少年宮的演出。當然啦,孫老師,你還要抓緊時間讓同學們精益求精,去那裏演出可不要再出什麽差錯啦!”
當孫老師在班裏向全體同學們宜布了學校的決定時,大家的情緒可高了。但是,孫老師注意到,也有一個同學對這一切毫無興趣,那就是熊年年。他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嘴裏吹著口哨和小鳥對話,仿佛這件事和自己根本就沒有什麽關係似的。
熊年年自從受了學校處分之後,性情變得更孤僻了。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抱著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自暴自棄地對待老師和同學們的批評、幫助。為了加強學生家長和學校的聯係,讓家庭教育更有效地配合學校教育,孫老師特意為熊年年做了一個小本,叫做“學校家庭通訊錄”,上麵記載著熊年年一個星期來的思想、學習、生活表現。然後讓他星期天回家時帶給家長,請家長看後提出意見,並寫上學生星期天的表現。
孫老師每次總是密密麻麻地寫上好幾頁,但是拿回來的本子上卻隻有一個簡簡單單的紅指頭印。最近以來,孫老師發現那紅指頭印忽然變小了。當他疑惑地向熊年年詢問家長的意見時,熊年年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來。
熊年年的學生登記表上,家長那一欄裏沒有父母的名字,隻有舅舅和舅母。他舅舅在城市郊區的一個工廠裏工作,到那裏去要乘坐市郊火車。孫老師做家訪時曾經去過一趟,然而那次他吃了閉門羹。“鐵將軍”守著大門,他們一家人都不知哪裏去了。
孫老師決定這個星期再去做一次家訪,他在“學校家庭通訊錄”裏寫下了這件事,並且告訴熊年年一定要轉告家裏,請他們抽出點兒時間來談談。熊年年聽了,點點頭。一雙眼睛卻眨來眨去,那神情活象一隻嗅到了危險氣味,隨時準備鑽進樹洞裏去的小熊怠。
星期天,郊區火車相當擁擠,孫老師是一直站著到八裏塘才下車的。熊年年的家離火車站不遠,經過一條泥濘的街道,就到了那所工廠的宿舍區了。天剛剛放晴,一排排灰色的磚瓦平房經過雨水洗淋,就象半新半舊的灰褲褂一樣,略略給人一種寒槍的感覺。
孫老師在火車上站了一路,有些累了,但等他吃力地走到熊年年家門前的時候,發現門鼻上又守著一個威嚴的“鐵將軍”。他四下張望了一下,院子裏到處是濕池誰的,隻有門前係著曬衣繩的木杆可以依傍著休息一下。他靠在木杆上喘氣,木杆晃晃悠悠的,孫老師腦子裏也晃晃悠悠地在想:怎麽搞的,是熊年年這孩子沒有把消息帶到,還是家長有什麽想法不願見我?
孫老師正在納悶,鄰居老太太出來晾衣服,見到門前有位陌生人,就上前詢問。當他得知眼前這人是熊年年的班主任老師的時候,就顛著小腳把他往自己屋裏拉:“哎喲,是年年的老師呀咋在外麵站著,快進屋,快進屋!”
老太太一邊拉孫老師,一邊向屋裏喊自己的孫女兒:“小鈴,小鈴子,到醫院喊你魏姨去,說年年的老師來了!”
“暖。”一個七、八歲年紀的小姑娘應聲跑了出去。
孫老師也被那老太太讓進了屋。老太太是個熱心腸而又羅羅嗦嗦嘮嘮叨叨的人。她就象數落自己的孫子一樣數落起年年來:“咋?俺年年又在學校裏闖禍了是吧?咋讓老師你大老遠跑來!唉,這一下,孩子又要跪洗衣板嗤!”
“什麽,跪洗衣板?”孫老師不解地問。
“唉,可不是。就是那洗衣搓板呀,一棱一棱的,孩子一跪就是老半天,膝蓋腫得就象個發麵摸摸”老太太說著,竟揉起眼窩來。
“怎麽能這樣教育孩子呢!”孫老師憤憤地說。他一認真起來,臉上的表情就顯得書生氣十足。
“咦,年年這孩子性剛啊,任憑你怎麽打怎麽罰就是不哭,也不求饒!孩子可憐呐!”
“年年他爸爸媽媽呢?他為什麽跟著舅舅、舅媽過?”
“作孽喲,別提啦。”年年他爹媽結婚後就老是鬧氣打架。他爹後來又找了個女人,和年年他媽離了婚。
他媽一氣一病,就丟下這苦命的娃兒死了“…年年他舅舅受他姐的托咐,照看這娃兒。可他自己也不輕省啊,四個小娃兒,最小的妞兒還吃奶哩年年他舅媽沒工作,給附近醫院洗被子床單。年年他舅舅節假日從來不休息,老是自己要求加班。這不,星期天兩口子都不在家嘛……”
老太太正絮叨著,她的小孫女兒回來了,說年年和他舅媽知道了,隨後就到。小女孩報了信,就蹲在牆角一個紙箱旁邊玩兒。她調皮地拿著一個白菜葉,弄得紙箱裏撲騰騰響。孫老師走過去,瞧見一隻渾身潔白的兔子正跳躍著和逗弄它的小女孩玩兒。白兔見了生人,粉紅色的大眼睛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嘴唇顫抖著,一動也不敢動了。老太太見孫老師注意這隻兔子,就說道:“唉,就說這兔子吧,也可憐呐。當初年年他媽看年年喜歡小兔子,就給孩子養了一對玩後來,這一對兒就變成了一窩兒。年年他媽死後,這窩兔子也沒人管了。老兔子殺了吃,小兔子吃的吃,死的死,隻剩下這孤零零的一隻。小年年害怕媽媽留下來的這最後一隻兔子也讓他們吃了,就把它裝到書包裏帶到學校去養,星期天回來又悄悄交到我孫女兒這裏。這兔子,就是年年這孩子的伴兒啊!”
老太太說到這兒,又用幹癟的手揉揉凹陷的眼窩。
孫老師聽了,心裏一陣發酸。他對那小姑娘說:“小朋友,我是年年的老師,讓我把年年的這隻小冤子帶到學校裏去養好嗎?”
“你那裏有蘿卜嗎?”
“有。”
“你那裏有小白菜嗎?”
“有。”
“它可愛吃豆子啦。”
“我知道。”
“嗯——,可是年年同意嗎?”
“他會同意的。我是他的老師,他聽我的話。”
“那好吧。”
小姑娘拿來了年年的書包,這是年年用來裝兔子用的。孫老師說它太悶氣,會把兔子悶壞的。於是,老太太拿來了一隻帶蓋的小竹籃,把兔子裝了進去。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年年和他舅母還沒有來。小姑娘跑到門外望著,忽然拍著手跳著腳喊道:“來啦,來啦,那不是他們來啦!”
孫老師趕忙走出去,隻見前麵走來一個矮胖的婦女。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婦女與其說是胖,不如說是腫。臉黃飽飽的,象剛蒸出來的玉米麵發糕。她左手攏著‘個象她身腰一樣圓的木盆,右手掂著一個放滿了被單的鐵桶。她前麵走著一個抱著搓板的小男孩,衣服後襟上連著兩個抹鼻涕的小姑娘。熊年年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後,身上還背著一個睡熟了的小家夥。背小孩用的背帶交叉著在這個同樣還是孩子的熊年年胸前緊緊地勒著。熊年年吃力地、瞞姍地走著,象是獷個經過長途行軍的垂頭喪氣的敗兵。,個熊年年的舅媽見了孫老師,臉上露出了笑容,用嘶啞的聲音說:“老師來了,這麽遠,辛苦,辛苦!”那聲音象鐵鏟擦在鐵鍋上,那笑容也象轉瞬即逝的閃電,閃電過後緊接著是一陣暴雨般的訓斥:“放下,饞鬼!”她在罵兩個小女兒,她倆趁著媽媽向客人笑的當兒,大嚼起生胡蘿卜來。
她解下身上濕施施的圍裙,擦了擦搖搖晃晃的破椅子,請孫老師坐下。她一麵擰著被單,一邊埋怨說:
“星期天來,也不先言一聲,我們好在家等著你。”
“我——”孫老師想說他星期六告訴了熊年年,並且在“學校家庭通訊錄”上也通知了家長。可是他瞥了一下默不做聲的熊年年,發現那孩子正用一種絕望的、敵視的眼光望著自己。而在那緊繃著的倔強的嘴角土,掛著幾絲使人哀憐的顏抖的皺紋。
在書本上讀懂了的心理學在孩子的神色裏得到了驗證,書生氣十足的孫老師居然一點兒也不書生氣地擻了個“謊”產我,是嗬,我是應該給家長打個招呼,你們星期夭也挺忙,不容易碰上。
孫老師一句話,勾起了那大嫂扯不斷的愁情怨緒。
熊年年卻輕鬆地走過來,給孫老師倒了杯水喝。
“咳,俺這一家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呀。”那大嫂把洗過的被單、衣服一件件抖開來,要熊年年拿到院子裏去晾。“唉,俺家大毛上學,二毛三毛剛讀一年級。四毛哩,還吃著奶哩!他爹整夭在廠裏忙活,我到醫院打點兒零工。俺家裏這窩小狗還不夠用繩子拴的,又弄個外甥狗來,調皮死。這不,小年年那沒良心的爹每月給寄十元錢,是法院判的撫養費。俺們再添幾個錢,把他送到你們學校。吃、住、學習都交給學校了,俺就不操那閑心啦!”
“哎,教育好學生,還得要靠學校和家庭配合。”
“說的也是。原先每星期天年年回來,都帶回個小本本,上麵記著他在學校的表現。俺都讓鄰居讀給俺聽,然後在那上麵捺個手指頭印。你別笑,俺洗完衣服在醫院會計那兒領錢都是捺手印的。老師你放心,哼。”
每次聽到這惠子表現不好的地方,俺都狠狠教熊他了。這段時間,年年不帶那本本回來了,他說老師稍了,全班四十多個同學顧不過來。俺想也是,你就別費那事了。俺家四、五個小孩兒都照看不過來,別說你管四、五十個調皮猴啦!
大嫂寬宏大量地笑著,孫老師卻迷糊了:“怎麽?那本本不是每個星期都讓年年帶回來,你還在上麵捺了紅指印的嗎?”
“啊?拿回來了?我怎麽沒見嗬?”大嫂驀地變了臉色,向熊年年吼道。她手中習慣成自然地舉起了滴著水的洗衣棒糙。
熊年年鐵青著臉,冷淡地望望舅母,又望望老師,準備著承受那不可避免的責罰。
孫老師望著眼前的情景,仿佛看到了那小本本每次帶回來時會發生的一切。哦,這方法並不是萬能的,對某些學生的教育會起到好作用,對熊年年這樣的呢?卻不盡然。於是,他不無自責地說:“別,別怪孩子。那小本本的事情,是我的責任。”
大嫂愣住了,她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熊年年也愣住了,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但他卻明白,眼下可以免除一頓毒打了,因而不無感激地望著老師。
孫老師說的可不是句違心話,他確實感到在教育熊年年的問題上,自己有責任。此刻,他覺得更應該關心這個孩子,於是他說:“大嫂,這次我到你家裏來,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告訴你,熊年年這孩子最近表現有進步。不過,我還想利用星期天休息時間,把他帶到學校裏好好談談。”
“喲,這可讓老師費心啦!年年,來,先幫我把這衣服都晾完,然後跟老師走吧,走吧……”
孫老師趕忙站起身動手幫忙。他那瘦長的個頭往鐵絲上曬起衣服來正合適,免除了熊年年踩板凳的麻煩和矮胖的大嫂仰脖子的辛苦。因此,很得了幾句大嫂感激的話。他們很快就幹完了,當孫老師去隔壁小姑娘家提回籃子,帶著熊年年一起離開的時候,還沒到吃午飯的時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