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哥,我聞到你的氣味了。你老是背鬆毛柴,你是鬆木味。
在大別山區過日子,隻要家裏有男人,蓋屋就不是啥難事。
山裏有的是石頭,男人們敲敲鑿鑿,就把壘牆的石料備下了。山上有的是樹,男人們砍砍鋸鋸,就把做大梁做擦子做椽子的木料備下了。山上有的是茅草,男人們割割背背,就把鋪房頂苫房脊的草料備下了。等到農閑,村裏的男人們湊到一起,抽抽毛煙,喝喝老酒,幾間草屋就這麽蓋起了。
山裏人缺啥都不怕,就怕缺男人。
可是,何素芸家缺的恰恰就是男人。
閨女沈幼春剛會在地上跑的那一年,何素芸的丈夫得病死了。兒子沈立冬才六歲,隻會放放豬,打打牛屁股。一年到頭,插秧點豆冊苞穀挑草頭……樣樣都是何素芸自己做。那年夏天房漏了,何素芸自己爬到屋頂上苫茅草,一腳蹬滑摔下來,在屋裏躺了三天起不了床。
閨女幼春生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可是打小就愛絆門檻碰床頭撞灶台,請鄉醫看了,才知道是先天失明症。寡婦隻盼兒長大,立冬九歲就能上山去撿鬆毛柴,挑回的柴捆比他個頭還要高。兒子想幫媽,所以上學上得晚。但是他在學校裏念書卻念得格外好,小學到初中,年年往家裏拿獎狀。好不容易考上高中了,兒子卻沒去。穿上軍裝那一天,他對何素芸說:“媽,我這一出去也就出去了,我一定要在外麵站住腳。到時候,我把你和幼春都接出去。城裏有盲校,可以送幼春去上學。”
兒子一去三年多,年年隻見兒子寄錢寄鞋寄衣服,卻年年都見不著兒子的影,何素芸心裏想得慌!
搬一架木梯,架在房簷下,何素芸爬上去翻撿那些吊掛起來的臘肉條。家裏年年都要養一頭豬,過年時殺掉。最好的幾塊肉,何素芸都拿來做臘肉,備著給兒子吃。剩下的幾乎都挑到集上賣掉,換回一年的家用錢。隻有豬頭豬腳豬雜什麽的,留著自己吃。
臘肉條掛在房簷下,每天進進出出就能看到。總想著兒子會忽然回家來,或者自己有了機會去部隊―何素芸掛在那裏的是對兒子的盼念啊。
臘肉條開始滴油了,何素芸暗暗思忖,今年的盼想隻怕是又要落空。何素芸把滴油滴得最多的那條臘肉摘下來,打算讓幼春油油嘴。何素芸提著臘肉條從木梯上下來,遠遠地看到幼春挑著一擔鬆毛柴,正順著後山坡往家走。何素芸心裏就歎著,唉,這閨女,真是要強得很。
自從幼春知道自己與平常孩子的命不同,她的眼睛是看不到這個世界的,她就和這個命倔上了。她先是在自家屋裏轉,她像一隻誤入捕籠的小灌,四下撞來撞去。忽然有一天,何素芸驚奇地發現幼春在自家屋裏不再碰撞任何東西了。如果她要在堂桌前坐下來,她會從堂屋門口徑直走過去,一伸手就搭在了堂桌上,一弓身就穩穩地坐在了木椅上。如果她要去灶屋燒鍋做飯,轉個身走幾步就來到水缸前。她能絲毫不差地抓住水瓢,往鍋裏舀水,她能摟抱住柴火,塞進灶膛裏升火。
在自家屋裏轉熟了,她又轉出了門。她在塘埂上威過腳,在後山坡上跌傷過膝蓋。忽然有一天,何素芸發現幼春居然能夠踩著田埂趕鴨子了,居然能從後山坡上挑回鬆毛柴了……何素芸就忍不住抱著女兒哭了起來。
有屋住有柴燒有穀吃,山裏人就能活。兒子立冬臨走那年,得空就到山上去擔柴,然後堆擦在灶屋後麵,竟然把柴火堆壘擦得比灶屋還要高還要大。等立冬穿上軍裝離開家的時候,何素芸才明白兒子堆的不是柴火,是對娘的孝心。
三年多了,比灶屋還高的柴火堆已經見了底。這不,幼春接繼著,又上山去擔鬆毛柴了,這閨女,眼睛看不著,心卻玲瓏得很。
幼春肩挑鬆毛透迄著下了坡,忽然身子一歪,一屁股坐了下來。閨女這是咋了?何素芸心一沉,趕忙跑了過去。
“春兒,出了啥事?”
“紮腳,疼哩。”
沈幼春把右腳扳起來給娘看,閨女腳上的布鞋底已經磨出了洞,不知是尖石子還是硬樹權,路破了她的腳。
何素芸在衣襟上撕下一絡布,給閨女裹了。“不礙不礙,回去洗洗,換雙鞋。”
何素芸自己把鬆毛柴挑起來,幼春就在後麵跟著娘走。回到家,娘翻出立冬從部隊寄來的軍用膠鞋,讓幼春換。
幼春問:“娘,這是啥鞋呀?”
何素芸說:“你哥從部隊寄來的鞋,膠底子,不怕紮腳,不怕踩水。”
幼春說:“放著吧,過年穿。”
娘勸她,“穿吧穿吧,春兒。哥還會寄呢,還會寄。”
幼春就是這樣,哥從部隊上寄來的衣服寄來的鞋,她都當寶貝一樣放著。隻有跟著娘去趕集或者過年過節,才舍得穿出來。
幼春用手撫著鞋麵問:“娘,這雙鞋是啥顏色?”
“和軍裝一樣,都是桅子葉的顏色呀。”
娘讓幼春摸過桅子葉,又厚實又光潤。娘讓幼春聞過桅子葉,既清新又濃烈。於是幼春在想象中就知道了哥穿起軍裝軍鞋的情景,就知道了整個部隊穿著軍裝軍鞋的情景―那是無邊無際的厚實、光潤、清新和濃冽。
於是,幼春也知道了自己穿起軍裝軍鞋的情景―自己也是一片桅子葉!
她高高興興地穿上了軍鞋。
門外有人喊,“何嫂,來客了!”
何素芸慌忙迎出去,呀,全是穿軍裝的客,他們是―
何素芸正愣著,紀亦龍開口說話了:“大媽,我們是商都市消防支隊的,我是沈立冬的戰友,我叫紀亦龍。”
“紀亦龍?哦,知道知道,立冬在信上老是提起你,你是他的班長嘛。”何素芸握著紀亦龍的手,感覺就像離兒子近了許多。
“這位是政治部趙主任,這位是……”紀亦龍把來客一一作了介紹。
“屋裏坐,快坐屋裏。”
拉開堂桌,重擺椅子,何素芸忙得團團轉。她在堂屋接待客人,吩咐幼春去灶屋:“快,快給客人們燒雞蛋茶。”
山裏人過年待客才燒雞蛋茶,說是茶,其實是豬油湯麵條,上麵還要臥個荷包蛋。沈幼春在灶屋裏燎灶燒鍋,何素芸就和客人們寒暄。政治部趙主任對何素芸說:“大嫂,我們這趟過來,一是代表部隊首長來看看你;二呢,是想接你和立冬同誌的妹妹到部隊去看看。”
何素芸怔了怔,隨即笑著說:“那好啊,我正想去部隊瞧瞧呢。”
紀亦龍心裏很難過,臉上卻沒露出來。從進到沈家灣的那一刻起,他才知道了什麽叫窮困。這裏是大別山的深山區,沈家灣隻有七八戶人家,還分散在三道山梁上。沈立冬的家也就是幾間舊草房,屋裏除了幾件粗木家具和日用器具外,就別無長物了。
沈立冬為了保護戰友保護群眾,英勇犧牲了。來之前大家商量過,這個不幸的消息要盡量晚一些再讓他的母親知道。所以當何素芸向紀亦龍打問兒子在班裏的情況時,紀亦龍還要強顏歡笑,講一些讓何素芸高興的小花絮。
堂屋裏的人談談說說的時候,幼春在灶屋裏把雞蛋茶燒好了。她興高采烈地端起一碗,往堂屋裏送。哪曉得堂屋裏桌子椅子都移了位,幼春進屋後,東磕一下,西碰一下,沒等母親過來接,半碗雞蛋茶就灑在了紀亦龍的身上。
“你瞧你,這孩子―”何素芸很是過意不去。
紀亦龍連忙說:“沒關係,沒關係。”
雖然隻是在屋外照麵時說過兩句話,可是幼春已經“認”得紀亦龍的聲音了。她朝著那聲音說了句:“紀大哥,對不起。”
何素芸歎口氣,解釋道:“幼春這閨女,從小眼睛就看不見。”
麵對著沈幼春那山溪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紀亦龍不由得身心震撼了。哦,命運對這個美麗的姑娘真是太殘忍,太無情了!
何素芸接著歎道:“唉,孩子可憐,村裏女娃都念書,俺家幼春念不成……”
沈幼春偏偏不氣餒,她聲音甜甜地說:“我哥說了,城裏有盲校。將來要接我去念書。”
紀亦龍什麽都明白了,沈立冬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細節此刻都有了清晰的注解。紀亦龍懂得了戰友對這個家庭所背負的責任,因而對戰友的離去愈發痛惜。
何素芸起身要去灶屋給大家端雞蛋茶,紀亦龍連忙攔住她,說是這件事可以交給他完成。幼春樂顛顛地說:“媽,我和紀大哥一起做,你就放心吧。”
兩人一起來到灶屋,沈幼春一碗一碗地盛,紀亦龍一碗一碗地端,兩人配合得很默契。沈幼春說:“紀大哥,我哥在家的時候,我們倆就是這樣待客的。”
何素芸要留客人們在家裏吃飯,政治部趙主任婉言謝絕道:“不麻煩了,部隊事情緊,任務多。還是收拾收拾,早點動身吧。”
何素芸也就不再說什麽客套話,她手腳匆忙地把房簷下的那些臘肉條全都摘下來,還帶了些山核桃、幹更豆什麽的。一下就裝了滿滿一大口袋。收拾完這些東西,她又交代幼春在家裏好好招待同誌們,她要出去辦點事。
何素芸再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個小包袱,裏麵裝著幾件衣服。她把幼春喊到隔間的裏屋更衣,母女倆在裏邊低聲地議論著。何素芸說:“春兒,穿這件,這是小學李老師的外衫。人家過節才穿的。”幼春說:“娘,我就要穿哥寄來的軍裝。我想和哥一個樣,和部隊一個樣。”
母女倆好一會兒才換完衣服走出來,何素芸抱歉地說:“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
望著母女倆特意換好的出門服,大家全都沉默了。何素芸上身穿的是一件白套衫,約莫有八成新,式樣也還挺新潮。可惜尺寸不合適,寬了一點,長了一點,穿上它把人變得更瘦更小了。幼春穿的是一身新嶄嶄的綠軍裝,上麵還帶著折疊的痕跡。隻是看上去太短了,上衣的下擺隻到肚子那兒,褲腿也有點吊。紀亦龍看了,心裏一陣發酸。沈立冬三年沒回家,他顯然想不到妹妹已經長得這麽高……
部隊開來的麵包車載著大家上了路。何素芸可能是累了,坐上車就打噸,也不和人說什麽話。沈幼春坐在紀亦龍的身邊,她像一隻出了籠的鳥,一路上喳喳個不停。
“紀大哥,這是到哪兒了?”
“到縣城了。”
“縣城什麽樣啊?”
“車多人多樓也多。”
“哦,我聽到汽車喇叭聲了,聽到哇哇的人聲了,比趕集還熱鬧。”
“是,縣城熱鬧,就像一台―有好多節目的收音機。”
“紀大哥,車走得好穩啊,就像沒開一樣。”
“這是在高速路上呢。”
“高速路什麽樣啊?”
“高速路―”紀亦龍想了又想,幼春看不見,怎麽才能讓她明白呢?
“高速路就像稻場一樣又寬又平,但是比稻場長得多。”
“哦,我知道了,高速路就是長稻場!”
天黑透之後,汽車才趕到了商都市。在招待所安頓下來,一起吃了飯,然後大家又去了何素芸的房間。
政治部趙主任說:“大嫂,有件事我們得通知你,希望你能有些思想準備。”
何素芸說:“放心吧,首長,什麽事盡管講。”
“沈立冬同誌,他……犧牲了。”趙主任拿出了沈立冬的因公犧牲通知書。
何素芸捧住那張紙,沒有說話也沒有掉眼淚,隻是雙手不住地抖。房間裏靜極了,唯有幼春那壓抑的吸泣聲在響著。
接著,紀亦龍講述了沈立冬英勇犧牲的經過。
聽完紀亦龍的講述,何素芸哆嗦著說:“我就知道,我兒子不會是弄種。你們這麽多人一來,我就知道,立冬出事了。我就知道,我兒子不是弄種。你們這麽多人一來,我就知道,立冬出事了……”
何素芸翻來覆去,就是這兩句話。她顫巍巍地打開提包,從一個硬紙盒裏拿出兩朵桅子花,一朵插在幼春的胸前,另一朵插在了她自己的衣襟上。來自大別山深處的鮮花潔白芬芳,寄托著親人無盡的哀思。
真是一位堅強的母親!紀亦龍在心裏感歎著,早在動身之前,她就做好了準備,她心裏清楚得很啊。
第二天一早,部隊的汽車來到招待所,接著母女二人去參加烈士遺體告別儀式。部隊領導和沈立冬的戰友們在瞻仰了烈士的遺容後,排著隊依次與烈士的親屬握手。何素芸自始至終都剛強地站立著,沒有掉下一滴淚。她說,“我兒子看著我呢,我知道,他不希望媽媽哭……”
從廢墟中得救的石春蘭也帶著嬌嬌來到了追悼會現場,母女倆跪在何素芸麵前,感謝沈立冬的救命之恩。何素芸連忙扶她們起來,對她們說:“別這樣,立冬隻不過做了他該做的事。”
送兒子上路之後,何素芸又帶著女兒幼春去了特勤中隊。三年來,兒子的身影就活躍在家書裏,活躍在每封家書提到的那些地方。作為母親,沈立冬生前戰鬥和生活留下的每一處足跡,都能勾起何素芸的追念之情。
“何媽媽,這就是訓練塔。”紀亦龍向何素芸介紹。
“是,立冬在信裏總是提到這個塔,它真高啊。”何素芸繞著塔身看了又看,想象著兒子把掛鉤梯甩掛在塔頂,攀登而上的情景。
甩水帶,操縱水槍,翻越障礙,無梯登高……立冬的戰友們進行的訓練讓何素芸看得如癡如醉,仿佛沈立冬依舊活躍在這支隊伍裏。
離開訓練場,紀亦龍又陪著何素芸去了中隊的夥房。何素芸把她帶來的臘肉條、幹虹豆什麽的都交給了炊事員,然後又不厭其詳地講了一番臘肉和幹虹豆怎麽做才好吃。臘肉做之前,要先用溫水泡一泡,然後刮幹淨,再上籠蒸。蒸得膘肉透亮了,拿來和泡軟的幹虹豆一起炒或者一起燒。幹虹豆吸油,去膩,和臘肉搭配在一起最相宜。
從訓練場回營房時,何素芸先去了位於營房大樓一層的消防車庫。整個一層樓被設計成了兩個大停車坪,各種功能的消防車救援車整齊地排列著,猶如泊在軍港裏時刻準備拔錨起航的艦艇。靠著庫牆立著一排排器具架,每位戰鬥員的戰鬥服戰鬥靴就擺在各自的器具架前。
紀亦龍領著何素芸來到了沈立冬的器具架前。屬於沈立冬的服裝仍舊擺放在那裏,仿佛一聲號令,忠誠的勇士仍會披掛整齊,奔赴戰場。
何素芸撫著兒子的頭盔和戰鬥服,深情地說:“立冬,媽媽看你來了。”
沈幼春也撫著那頭盔和戰鬥服,流著淚說:“哥,我也看你來了。”
親人的聲音仿佛在空中回**著,久久不散。
離開車庫,順著樓梯上到二樓,來到了戰鬥一班的宿舍。沈立冬睡過的床是從門口數起的第二張,牆上掛著他的遺像,遺像框上裹著黑紗,沈立冬在牆上靜靜地看著媽媽和妹妹。何素芸坐在兒子的**,顫抖著伸出手,從枕頭處開始,一點一點地撫遍了兒子的床單。她的神情是那樣的慈愛,那樣的莊嚴,仿佛這潔白的床單就是兒子的肌膚,她要最後一次與之告別……
“春兒,來,再摸摸你哥!”何素芸拉過沈幼春的手。
沈幼春撲倒在哥哥的**,摸著床單嗅著被子,“哥,我聞到你的氣味了。你老是背鬆毛柴,你是鬆木味。哥,你咋就撇下我和娘,自己走了呀……”
沈幼春放聲大哭,沈立冬的戰友們也都流下了眼淚。
母女倆離開軍營的時候,中隊長常名遠帶領全體官兵列隊相送。中隊長一聲“敬禮!”戰士們齊刷刷地舉起手來,用崇高的軍禮,向烈士的遺屬告別。
紀亦龍陪著何素芸回到部隊招待所,薑淑貞已經在房間裏等候多時了。紀亦龍為兩位母親作了介紹之後,薑淑貞說:“大妹子,我今天到這兒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亦龍這條命,是立冬救下來的。立冬犧牲了,今後,亦龍就是你的親兒子;我,就是你的親姐姐,幼春就是咱們的親閨女了。亦龍,快來叫媽呀。”
紀亦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響響亮亮地叫了一聲:“媽!”
何素芸頓時淚如雨下,“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你和立冬是好兄弟,你這個兒子,媽認了,媽認了!”
何素芸硬咽著,還想強忍著不哭。薑淑貞上前抱著她,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說:“大妹子,我知道你心裏憋得難受,在老姐姐麵前,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吧。”
何素芸一邊哭,一邊對女兒說:“幼春,來,叫個媽,叫個哥。”
沈幼春恭恭敬敬地對薑淑貞叫了聲“媽”,又對紀亦龍叫了聲“哥”。
彼此認了親,也就親親熱熱聊了起來。
薑淑貞說:“大妹子,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明天你和幼春就去我那兒住,既然到商都市來了,也該多待幾天散散心。”
何素芸說:“姐的心意我知道,可家裏還有地還有田,還有豬還有雞,都是臨時托人給照看著,叫我咋能放得下?”
“可也是。”薑淑貞點點頭,然後又說道,“大妹子急著回,我也攔不住。幼春這孩子,可得給我留下來。亦龍說了,他要給幼春聯係盲校,讓她上學讀書呢。”
這句話一落音,何素芸又哭了。她說:“姐你可別笑話我,你妹子就這樣,有淚不在外麵落,就會在自家人跟前哭。妹子老了,早晚是個埋,埋哪兒都一樣。可幼春還小呢,立冬活著的時候,就操心著要讓她到城裏讀盲校―幼春哪,還不快給媽媽和哥哥磕個頭。”
不等幼春動作,薑淑貞就一把摟住了她。“好我的乖女兒,你可記住了,咱是一家人。閨女和媽,可沒那麽多禮數啊!”
夏雨花接聽手機的時候,聽筒裏傳來的居然是生硬的中國話。她回了句,“對不起,你打錯了。”就把電話掛斷了。
對方卻不屈不撓地又打了過來。
這一回夏雨花聽清楚了,“夏小姐嗎?我是,拉格菲爾……”
哦,拉格菲爾!這不是那位法國乃至全球聞名的服裝界的大腕嘛。
“拉格菲爾先生,你好你好。接到你的電話,真叫人高興又榮幸啊。”
夏雨花說的不是客氣話,那高興真的是從心眼裏往外冒。同時冒出來的還有回憶,在自己的服裝設計發布會上,有一束鮮花正是拉格菲爾先生送給她的。同時送給她的還有名片和豎起的大拇指。“希望和夏小姐能有合作的機會”,“請夏小姐到北京時,一定去找我”……
夏雨花隻顧與喬俊纏綿,幾乎把拉格菲爾先生忘掉了。
“你最近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到北京來發展?”
“當然,如果您覺得我可以做您的學生。”
“不,不是學生,是助手。在中國,我也需要借助你的才華,我需要你這樣一位助手。”
兩個人在電話裏談得很投契,甚至談到了夏雨花到北京之後合作發展的一些細節。顯然這位在發布會上用藍眼珠饒有興趣地盯著夏雨花看的法蘭西人,確信自己有一雙識人的慧眼。
前景在望。北京,巴黎,全球各個大都會……一切皆有可能。
打完這通電話,夏雨花興奮地推窗遠眺。原本繁華的商都市的街區,此刻在她的眼裏卻顯得那麽局促,那麽僻陋。想想看,她居然要從這樣的一座城市的樓頂跳下去,這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
人固然無法使肉體死而複活,但人完全可能在精神上獲得重生。
舊的夏雨花已經死去,如今她是一個新的夏雨花。新夏雨花重讀舊夏雨花的時候,不禁為後者的癡迷和呆笨而啞然失笑。
紀亦龍不過是人生長路上的一個驟站,心靈曾經在此駐足,獲取過溫暖,得到過小憩。然而釋站再好,畢竟不是久居之處。前行者自當前行,不可回馬戀棧。
再想想喬俊,我無爾詐,爾無我虞,人家從來不曾騙人以婚娶,我亦不曾誘人以弄姿。不過是互相吸引,或謂相互可用。既然緣分已盡,又何必勉強?就像互生引力的兩個天體,擺脫彼此的羈絆,離開軌道,化為流星,亦是命定的結局。
至於腹中這個新細胞,不過是偶然的誤撞誤合而已。既然它的兩個締造者彼此無愛,留它也就毫無意義。
去醫院處理完腹中的遺留問題,夏雨花頓覺輕鬆無比。她一邊在家休整,一邊打點行裝,準備擇日動身了。
這時候,夏雨花卻接到了喬俊的電話。
“雨花,明天上午有時間嗎?”
“什麽事?”
“我母親想請你到家裏來。”
“有這個必要嗎?”
“你來吧,會給你一個好消息。”
這個時候了,喬俊還要留什麽懸念?夏雨花本想一口回絕的,可是她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帶給那一家人。何況再度登門,已經不是那一家對她的恩賜,而是她對那一家的屈尊了。
“好吧,我去。”夏雨花答應了。
自從那一天夏雨花出事之後,喬俊遵從母訓,對夏雨花采取了“不急,不急”的策略。他靜靜地等著,等夏雨花再次打電話,向他央求或者進逼。可是這電話一等不至,二等不來,倒是喬晴自己耐不住了。她似乎有什麽預感,擔心夜長夢多,於是決定邀請夏雨花上門,先一錘定了音再說。
夏雨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羅家這套位於商陽山麓的商苑大別墅,那時自己心裏竟然有一種敬畏感。那情形就像穿土布衫的鄉下人,第一次看到城裏人穿的西裝。這一次再來,她覺得別墅不過是普通的別墅,西裝也不過是普通的西裝罷了,未見得十分地道,十分正宗。
在大客廳裏與羅家人會麵,夏雨花全沒了當初的緊張感。她從容淡定,就像到一位朋友家串串門。
喬晴見了夏雨花,仍舊一句一個“孩子”一個“媽媽”,仿佛她的兒子與夏雨花不曾生過矛盾,而夏雨花也不曾在樓頂要死要活似的。
“孩子,你看上去氣色不好,可是瘦多了。”喬晴是真心的關切。
“瘦了好,骨感女孩,時尚嘛。”夏雨花語帶自嘲。
喬晴想說,瘦了對肚裏的孩子不好,話到了嘴邊,卻沒有吐出來。
“媽媽聽說你和喬俊,前些時鬧了點不愉快。年輕人嘛,鬧點矛盾算啥,什麽都會過去的。”
“是的,已經過去了。”夏雨花氣定神閑。
看著夏雨花這副樣子,喬晴心想,這孩子,像是對發生過的事已經不再介意了。於是,喬晴不失時機地與兒子交換了一個眼神,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咳嗯。”喬俊清了清嗓子,認真地說,“雨花,你知道,我這個人,毛病很多……”他卡住了,他像一個在課堂上被老師叫起來背書的學生,在搜索著語句。
夏雨花笑了,很隨便地應了一句,“大家都不是完人。”
喬俊放鬆了。
“其實呢,我主要是沒有做好當丈夫當父親的準備。也許,這準備,我這個人,一生都―”
“別扯遠了。”喬晴在旁邊提醒。
喬俊努力靠近正題。
“其實,我還是很喜歡你的,是,很愛你。隻是不想,不想束縛你和我。隻要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兩個人在一起就挺好。而且,我也沒有想好,在你我中間,能不能多出一個人,即使這個人是我們的孩子。我這輩子,即便結了婚,或許會成為好丈夫,或許又不會。我是個隨心所欲,無可無不可的人。”
喬俊越說越流利,這個中學生在課堂上不再背書,隻管自說自話。
喬晴這老師氣得閉了眼。
喬俊開誠布公,倒讓夏雨花覺得他挺可愛。於是夏雨花也布公開誠地說:“我這個人,也是隻聽從自己心靈召喚的。我這一輩子,或許會做妻子,或許會是單身母親,或許就是自己一個人。不管怎麽說,我很感謝你幫助我舉辦了第一個服裝設計發布會,它是我事業的開端。”
這番話說得很真誠,喬俊笑著點了點頭。
喬晴覺得氣氛不錯,連忙對兒子說,“俊,不要說空話,還是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喬俊斂了笑,肅然道:“當然,剛才我說的那些,都是過去的錯誤認識。現在我已經改變了。所以我決定答應你的要求,把這件你希望的禮物送給你。”
喬俊打開了一個精美的盒子,裏邊是一枚熠熠生輝的鑽戒。
“這是訂婚戒,雨花,我現在正式向你求婚。”
夏雨花的眸子裏並沒有出現預期中的與鑽戒一樣的熠熠輝光,相反,那雙明亮的眼睛反而變得黯淡了。
“晚了,喬俊。謝謝你送給我這件禮物,可是我已經不再需要了。”
聽了這話,喬俊和喬晴都愣住了。
“這是你借給我的服裝道具,現在也一並奉還。”夏雨花把那個裝著珍珠首飾的黑絲絨匣盒和服裝、皮鞋都還給了喬俊。
“你怎麽……改變主意了?”
“是的,你變了,我也變了。拉格菲爾先生邀請我去北京,到拉格菲爾中國分部工作,協助他開拓中國市場的業務。我今天到貴府來,就是向你和阿姨辭行的。”
聽了這消息,喬晴滿臉都是掩不住的驚訝和失望。喬俊卻興高采烈地打了個響亮的框子。
“噢,中國的香奈爾起飛了!”
“不是中國的香奈爾,是中國的夏雨花。”
“‘夏、雨、花’―”喬俊仔細地品評著,“嗯,挺不錯的品牌嘛。”
擺脫了結婚的母訓,擺脫了結婚的話題,喬俊滿臉輕鬆。
“有機會去北京,我會拜訪你和拉格菲爾先生。”喬俊彬彬有禮。
“當然,歡迎歡迎。”夏雨花客客氣氣。
喬晴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眼睜睜地看著兩人儼然恢複成了一般的朋友。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借故離開,留下這兩個年輕人在此閑聊,不料用人進來察告,消防部隊的人要見喬晴,說是特意來上門道歉的。
喬晴帶著喬俊到消防部隊告狀,原本隻是因為咽不下那一口氣。告就告了,氣似乎也就消了。部隊領導答複說要親自帶著違紀者上門道歉,喬晴以為那不過是說說罷了,誰知道他們竟真的來了。
喬晴連忙對用人說:“請他們進來,快請他們進來。”
喬俊笑了,他對夏雨花說:“救你的英雄來了,你正好當麵道謝。”
夏雨花心中感歎,命運真會安排,在走之前讓她得以再見紀亦龍一麵。
紀亦龍是由姚永智親自帶來的。姚副政委這樣做一是因為紀亦龍是姚永智已經犧牲的老戰友的兒子,他不能不格外關心;二是因為告狀者直接告到了姚永智這兒,他也應該接續處理;三是因為冠雄集團是商都市舉足輕重的外資企業,處理不妥,影響太大。
喬晴在大客廳的門口迎著姚永智和紀亦龍,她客氣地說:“哎呀,姚副政委這麽忙,還親自過來,真不好意思。”
姚永智認真地回答道:“不好意思的是我們,說好的事現在才來。我倒是不忙,就是小紀又參加了幾次緊急救援行動,耽擱了,耽擱了。”
喬晴向姚永智介紹了在座的人,姚永智說:“好啊,當事人今天都在場,正好開一個錯誤處理現場會。當麵聽檢查,當麵提意見,不滿意的地方可以當場說,我們當場改。小紀,你就開始吧。”
聽到這句,紀亦龍“捌”地起立,筆直地站在大家麵前。他拿出寫好的檢討書,語調沉重地念起來。
軍人應該嚴守軍紀,可是自己卻個人感情用事……發現被救者是自己的前女友……遷怒於喬俊先生,衝動之下動手打人……把個人的恩怨帶到了救援現場……犯了嚴重的錯誤,造成了惡劣的影響……做出保證,此類錯誤絕不再犯……謹在此鄭重地向喬俊先生和他的家人表示道歉!
檢討書念完,紀亦龍朝著喬俊“酬”地行了一個軍禮。
喬俊一時無措,竟下意識地學著紀亦龍的樣子,把自己的手也抬到耳邊。做出這個動作,他自己覺得好笑,就笑了起來。他擺擺手說:“好了好了,已經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紀亦龍做了個標準的右轉身,腳跟一碰,右手抬起,朝著喬晴“喇”地又行了一個軍禮。
紀亦龍接連幾個“喇”,姿態煞是威武,讓喬晴看呆了。她回想起麵前這位軍人在樓頂營救夏雨花脫險時驚心動魄的情景,不由得在心裏感歎,這年輕人真是一位英雄。何況剛才聽了檢討書,才得知原來他與夏雨花有過那麽一段感情,動手打人,並非無緣無故。
想到這些,喬晴歎了口氣,說道:“年輕人,衝動之下做了出格的事,可以理解。改了就好,改了就好。”
姚永智這才對紀亦龍說:“小紀,你坐下吧。”
紀亦龍規規矩矩地坐好,姚永智又說道:“紀亦龍同誌所犯錯誤性質是嚴重的,影響是惡劣的。鑒於該同誌犯了錯誤之後態度比較端正,能夠認識錯誤,並且願意改正錯誤,經研究決定,記大過一次。希望該同誌能夠吸取教訓,永不再犯。喬太太,喬俊先生,你們對部隊的決定有什麽意見?”
聽到此,喬晴喬俊和夏雨花都大感意外。
喬俊連連說:“道歉就行了,還處分什麽。哎呀哎呀,算了吧,算了吧。”
喬晴心裏也不安。當初公司的液氯槽車出事,紀亦龍在搶險救援時中了毒。這次紀亦龍又救了你的人,幫你家解決了大難題,卻落得這麽個結局,真是有點太―
“姚副政委呀,這孩子是英雄呢,我看處分就免了吧。”喬晴居然說起了情。
姚永智說:“功勞是功勞,錯誤是錯誤。越是英雄,要求越嚴格。”
夏雨花終於坐不住了。從紀亦龍進來的那一刻起,夏雨花的自光就沒再離開過紀亦龍,她希望紀亦龍能和她的目光交會。然而,紀亦龍始終沒有向她望上一眼,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這情形讓夏雨花很受傷。
“姚副政委,我能不能說句話?”夏雨花站了起來。
“當然。”
“他,是來道歉的。”夏雨花指了指紀亦龍,然後向紀亦龍走了過去,“我呢,是要道謝的。紀亦龍同誌,我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夏雨花向紀亦龍深深地鞠了一躬。
紀亦龍隻好站起來,說了句,“那是該做的事。”
說這話的時候,紀亦龍的目光從夏雨花的頭頂望過去,仿佛那裏才有他要看著的眼睛。
夏雨花彎下腰,又鞠了一躬。
“因為我,連累你受處分。我很抱歉!”
紀亦龍終於望了望她,苦苦地笑了。
姚副政委和紀亦龍要走的時候,夏雨花也說要走。喬俊和喬晴都說要開車送送夏雨花,夏雨花卻說要搭消防部隊的車。
上了車,夏雨花對紀亦龍說:“我要走了。”
紀亦龍問:“到哪兒去?”
夏雨花說:“北京。法國的服裝設計公司邀請我去。”
“祝你成功。”
“謝謝。”
或許因為是軍人,紀亦龍聲色不露。
“到北京來玩,我請你吃飯。”這句話說出來,夏雨花自己都覺得幹巴巴的。
夏雨花還是有些痛心的,因為這居然是他們兩人之間最後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