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親的痕跡

桑樂忽然回家,是因為那件亮黃色的露臍衫。去年夏天,桑樂去逛銀博購物城,—下電梯,她就被迎麵站立的一位姑娘吸引住了。準確地說,吸引桑樂的是那姑娘的肚臍。圓潤的臍眼嵌在平坦的小腹正中,讓人仿佛看到了沙漠裏的一眼旺泉,不由地生出許多欣快來。恍惚中,桑樂覺得那動人的小腹和美妙的臍眼是她自己的,於是那陶醉就有了一點兒自戀的味道。

能夠讓那小腹和臍眼如此另類地露出來,全賴那件亮黃色的露臍衫。那短衫質地鬆軟,望上去有一種類似肌膚般的柔性,讓桑樂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桑樂靠近那姑娘,正想打問短衫是在哪裏買的,忽然發現那姑娘臉上的笑是凝固的,原來她竟是個擺在電梯口做迎賓狀的軟塑模特兒。

桑樂就是在那個樓層買到了那件亮黃色的露臍衫。

那件露臍衫讓桑樂整個夏天都風光著,每當周圍的目光收獲在小腹那處曬穀場上,桑樂便會在恍惚中覺得她就是那個軟塑模特兒,她正站在電梯口,臉上帶著凝固的箕,旁若無人地展覽著她自己。

實踐已經檢驗出那件亮黃色的露臍衫有吸引目光的奇效,桑樂忽然生出—個強烈的念頭,很想看看當它展覽在翁行天的眼前時,翁行天的目光會有什麽特色。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就象蚊蟲叮過的癢癢,不停地折磨著桑樂,於是,她就迫不及待地回了家。

桑樂平時總是住在學院的宿舍裏,隻有周末才回去。這天是周三,下午沒有課,桑樂早早孰離開了學院。當她來到家門前的時候,她抬手看了看表,剛剛十一點鍾。正午的陽光直射著小院的那扇鐵門,門頭上爬著的那些葡萄藤的上半部分看上去是淺亮色的,下麵的那些卻愈發顯得深,顯得濃了。桑樂就站在那些濃蔭裏,拿出鑰匙打開了院門。

桑樂家住的是老式平房,院子裏種了海棠樹和夾竹挑,正值春末夏初,院子裏的濃蔭掩映著窗扇,還真有幾分庭院深深的味道。

桑樂沿著那條青磚甬道往前走,忽然昕到屋子裏傳出女人的笑聲。那笑急促而顛**,雖然有些變異,但是仍然能夠辨出是母親卓竹青的聲音。桑樂下意識地放慢腳步,一點—點地向窗戶那邊靠過去。天氣熱了,窗戶自然是打開的,可是窗簾卻拉嚴了,就象神秘的舞台掩合著厚重的帷幕。

桑樂踮起腳尖,不辭辛勞地找到了一條縫隙,天道酬勤,風也來幫忙,將那窗簾吹得飄動不已。於是,桑樂就看到了裏邊的景象。

乍然之下,桑樂沒明白她看到的是什麽。兩團輪廓模糊的東西立在地上,不規則地晃動著,形態有點兒奇特。它們是肥碩的,有些象河馬。然而河馬是黑的,它們卻呈乳黃色,閃著滋潤的光澤。

那是男人的脊背和女人微側的胴體。

脊背是厚重的,雖然因其肥實而失去了那種倒三角形的雄健,卻也還算得上孔武有力。脊背下麵幾乎立刻就是臀了,膨大得宛如張開的傘,然而卻異常地靈活,以快速的頻率,來而複往地忙亂著。

女人麵向前站立,上身是俯下來的,兩手撐持著低矮的床頭拒。如此一來,就將一個直角折得頗規整。驀然問,女人叫了一聲,以驚人的角度將頸項和頭臉回轉過來,去迎合身後男人的親吻。於是,桑樂便得以明白無誤地辯認出這是母親。

印象中的母親穩重得幾近笨拙,而此刻居然展現得如此機巧如此柔韌,使得桑樂大感意外。那張回轉過來的臉上的表情是深刻的,雙眉緊蹙兩眼微合,嘴唇撮圓了不停地翕張著,就象離了水的魚。這神情應該是極度痛苦的,但她卻分明正處於極度的快樂之中,於是桑樂頓然領悟,極度的快樂與極度的痛苦原本不過是感覺的兩極,用的是同—種表達方式罷了。

在此之前,桑樂還從來不曾目睹過這種肉體演出。她是一個偶然路過的觀眾,一旦駐足,便沉醉癡迷,留戀忘返。她的視覺緊張而投入地運作起來。繼視覺的強烈衝擊之後,嗅覺也隨之而活躍,絲絲縷縷的氣息源源不斷地傳輸過來,仿佛彼此之間建立起了熱線。那氣息是多維化的,香、酸、腥,甜……結構繁複,閃變不定,直攪得桑樂應接不暇嗅花繚亂。不甘寂寞的還有觸覺,雖然隔著那段空間,—撫一摸—挨一蹭都令桑樂顫栗不已,在她的肌膚上生出蟲滑蟻走般的感應。

那真是不可思義的情形,看著看著,桑樂就覺得周身的血開始回**起來,到了終場時刻,桑樂變得汗津津的,周身疲乏無力,心裏卻充溢著莫名的滿足。

演出是酣暢淋漓的,而桑樂居然也看得淋漓而酣暢。

獨自立在窗下愣了好一會兒,桑樂方才回過神來。她沿著來時的路,輕手輕腳地又走回院門邊。她故意嘩嘩啦啦地弄出一陣響動,接著又高聲喊,“媽,我回來了!——”

窗子那邊沒有動靜,但是桑樂仿佛已經看到了房間裏那番慌亂的情景。她抿嘴笑了笑,然後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她時而停下來摸摸這棵夾竹桃,時而又饒有興趣地轉過去看看那棵海棠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能讓演員們收拾好服裝道具了,桑樂這才挨近起居室的那扇紗門。

叫一聲“媽”,再推開紗門,就看到母親正端坐在沙發上,悠閑地嗑著瓜子兒。這麽快這麽利索就換完了場景,桑樂不能不暗暗稱奇。

見桑樂進來,卓竹青說,“樂樂,你怎麽回來了?”

桑樂象是做了什麽壞事,目光閃爍不定地說,“我,我,回來拿點兒東西。”

卓竹青深深地盯了她一眼,很快地起身說,“回來得好,正好一起吃午飯。你辦你的事,我這就做飯去。

看著母親的背影隱進了廚房,桑樂這才挪動腳步,向她自己的房間那邊走。桑樂偏著腦袋,不住地四下張望,心裏暗暗地想,或許方才那個男人還沒走掉,就藏在什麽地方吧。這樣想著,竟不由自主地拐進了母親的臥室。

床單和臥具看上去並無異常,然而窗簾卻仍舊是深掩著的。如此一來,臥室就顯出了一種可疑的晦暗。最具現場感的是那個床頭櫃,它歪斜著身子,離開了牆邊。在它的腳下,有滑落的梳子和書報什麽的。一個棕色的小藥瓶躲到了床腳邊,亮晶晶地向桑樂窺望。桑樂彎彎腰,一伸手把它捉住了。

“嘻嘻——”桑樂望著它笑。

忽然覺得脊背後麵有些灼熱,桑樂回轉頭,吃驚地看到母親就站在她的身後!

桑樂正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卓竹青卻率先解釋道:“我來換件短褂,煎魚,怕油煙熏著了。”

“我也是,我來——”桑樂用手向大衣櫃一指,“是想照照鏡子。”

大衣櫃的那麵鏡子裏,映出了她們母女倆。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各懷心事。

桑樂的頸項上有一種幽幽瑩瑩的光在閃動。

“樂樂,你脖子上戴的是什麽?”

“嘻嘻,天眼。”

“‘天眼’?——”卓竹青皺了皺眉,“你最好別戴它。”

“為什麽?”

“它看上去陰陰的,好象有點兒鬼氣。”

母親說完,轉身走了。

桑樂用手撫了撫頸項上的那塊化石,還真是陰陰涼涼的,有那麽一點兒寒意。桑樂自嘲地向鏡子裏擠擠眼睛,然後就動起手來。她先把床頭櫃推回原處,再撿起掉在地上的那些雞零狗碎。等她拉開厚重的窗簾,讓陽光投照進來,晦暗的臥室即刻變得明朗了。

桑樂這才心情明朗地離開這兒,去往屬於她的那個小房間。

壁櫃裏的擱架上放著一個棕黃色的牛皮箱,那是父親桑紹龍留下的遺物。在這個家裏,已經看不到桑紹龍的什麽痕跡了。父親過世之後,母親很快就從牆上取下了帶有父親身影的照片,家裏那套還談不上陳舊的仿紅木家具莫名其妙地塗上了白漆,白桌白椅白茶幾白色的床頭櫃……,如此一來,家就有了一些醫院的味道。

母親臥室裏的雙人床頭甚至桑樂房間裏的小床頭也都刷成了純白色。那小床頭是父親特意請人定做的,床頭上原本畫了一些小貓小狗和小鳥,有它們相伴,桑樂的夢就不會冷清不會寂寞。自從刷成單調的純白色,桑樂就常常覺得空**,覺得茫然了。

桑樂曾經問過母親,為什麽要這樣。母親撫著她的頭,心事重重地回答說,這是為她好,她不能生活在死人的陰影裏,而應該盡量擺脫它,開始一個完全不同的新生活。

雖然不能理解母親這種極端的做法,但是桑樂願意相信母親是為了她好,而且也願意相信正是為了她好,所以母親至今沒有再婚。

桑樂往房門那邊看看,房門緊緊地關著,於是桑樂就把那棕黃色的牛皮箱拿了出來。開箱的鑰匙葳在箱蓋外麵的夾層裏,桑樂把指尖探至極深處,勾出了那個小小的金屬片。

皮箱裏整整齊齊地裝滿了衣服,放在上麵的是薄薄的單衣,下麵的是厚一些的冬裝。桑樂把手伸到箱子的右下角,摸住了那個柔軟的小絨帽。那是桑樂兒時戴過的“小兔子帽”,圓圓的帽身,兩邊綴著兩個長長的兔子耳朵。桑樂看著那帽子,仿佛在看著一個陳舊的童年。那童年裏裹著—個硬硬的相框,桑樂慢慢地用手剝著她的童年,她的神誌漸漸變得恍惚起來。

桑樂每次剝開童年的時候,都會生出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仿佛這剝開本身,就是一個夢。

絨帽被剝開,核桃木的相框露了出來。相框裏嵌著一張泛黃的舊照。照片上,父親拉著桑樂的手,笑咪米地站在院子裏的海棠樹下。桑樂凝視著父親的麵孔,那種顫栗般的愉悅和裂帛般的痛楚就象唧簡裏噴出的滅蚊劑—樣,帶著可疑的芬芳和無跡可循的毒意,無處不在地彌漫開來。

那時候桑樂隻有六歲,那時候的記憶遙不可追。朦朧的麵孔朦脫的氣息和那些朦朧的夜一起,構置著依稀難辨的夢境……

“嘻嘻——”

桑樂神經質地笑了。

“樂樂,你笑什麽?”母親在廚房那邊發問。

桑樂知道,她笑得很響亮,笑得根刺耳,笑得很獨特。

“媽,我沒笑什麽。”

憑吊的儀式已經舉行完畢,祭物可以收起來了,桑樂把核桃木相框放回絨帽裏。忽然,頸間的“眼睛”碰了桑樂一下,它又看到什麽了?——

桑樂回轉身,她看到母親赫然立在房間的門框邊。她不是在廚房裏麽?她來得好快呀!

那絨帽正好被桑樂放進了箱底。

“樂樂,你在找什麽?”母親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她,神情裏似乎還帶著一絲憂慮。

“我在找,找一件衣服。”

“哦。這就吃飯了,你把餐桌收拾一下,幫我擺擺碗筷端端萊。”

“好的,我就去。”桑樂應著。

母親離開了,桑樂把牛皮箱鎖好,然後走過去打開大衣櫃。桑樂一眼就看到了吊掛在衣架上的那件亮黃色的露臍衫。它似乎知道主人在找,它早巳做好了應召的準備。桑樂伸出手將它撫了撫,指掌間仿佛是在撫著一個人。那個人似乎就是她自己,然而卻又有點兒陌生。這感覺湧動著,讓桑樂在心裏暗暗地詫異。

桑樂穿起這件露臍衫,到起居室去吃飯。母親看了一眼,說道,“樂樂,又把它穿出來了?去年夏天你穿它的時候,媽就想說你,一個女孩子,該遮的地方還是要遮住的。”

桑樂說,“媽,咱家遮住的地方還不夠多呀?院子的大門,有一層一層的葡萄藤遮著,大白天的,你的房間還遮著厚窗簾。”

母親愣了一下,轉口道:“說不過你,吃飯,快吃飯。”

餐桌上挺豐盛地擺著四個菜:椒鹽茄餅,豆豉魚,粉蒸雞,鮮蘑炒豆芽。桑樂用力吸了吸鼻子說,“媽,你這是要待客的吧?做這麽多菜,你也不知道我要回來呀。”

母親的臉居然紅了紅,“吃就是了,話多!”

“嘻嘻——”

那笑很有點兒惡作劇的味道。

桑樂向那些大盤子伸出筷子,心裏暗暗地想:這些萊原本應該是母親和那個方才在臥室努力工作的河馬一起享用的吧?如果是這樣,那自己就更應該美美地吃,吃……

桑樂一邊吃著,一邊聽著一個人在她的耳朵邊說話,……你真正吃出這些飯菜的味道了嗎?……這一切的一切,你們吃出來了嗎?……吃出了這一切的一切,才算是會吃。否則那不叫吃,那是塞,那是填……

這是誰在說呢?桑樂竟無從憶起。

“樂樂,你啞巴了?媽問你呢,你怎麽不說話。”

桑樂怔了怔,她從遊思中抬起頭,迎著母親那探究的眼神。“媽,你問什麽?”

“媽問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

桑樂狡黠地眨眨眼,“媽,這個問題,我還想問你呢。”

“你就不會正正經經地回答媽的話,”母親無奈地擺擺手,“好了好了,不願意講就算了。”

桑樂得意地晃晃腦袋,仍舊自顧自地埋頭吃飯,她再次進入了遊思中,她又聽到有人在她的耳邊說著話。

……當你的味蕾觸覺到那些美昧的時候,你會發現你的生命在欣喜地迎接它們……這種感官的享受是生命的賜預,它們是天然合理的……

“樂樂,你變了。”

桑樂忽然聽到母親說的這句話。她抬起頭,於是她看到母親已經用餐完畢,正用餐巾紙揩著嘴。顯然,桑樂在遊思中已經陷入很久了。

“我變了?不會吧。”桑樂說。

“過去你可不是這個樣子,你吃起飯來總是很快的。”

桑樂自嘲地笑了笑。“唔,我那不是吃,那是塞,那樣能吃出味道麽?就說這個椒鹽茄餅吧,先到嘴裏的是酥香,這是外殼炸黃的雞蛋糊和茄皮。隨後溢到舌尖的那種濃厚是肉汁。象禮花一樣炸開的是什麽?是繽紛的花椒。”

桑樂慢慢地舔著舌頭,味覺的感受很分明,但是聲音卻有點兒模糊,似乎是另一個人在說這番話。

“再說說這個粉蒸雞,雞的醇香藏在喉嚨最深的地方,它是順蓄鼻孔升起來的。象霧一樣樣沉鬱在舌頭四周的是濃縮的海的氣息,那是泡發之後的幹貝……

“樂樂,”母親不禁笑起來,“你這一套是跟誰學的呀?”

“是跟……”桑樂終於弄清楚是誰在她的耳邊說這些話了,那是翁行天。

那條綠樹葳蕤的林蔭道就是經一路,在經一路與緯四路的交叉口上,有一些店鋪。各家店鋪都有各家的招牌,但是隻有“行天小汽車維修中心”的招牌顯得格外醒目。它用色光和立體的雕飾,做成了壘壘摞摞層層迭迭的岩石斷層般的樣子。粗粒結構的鎂氣石是牙白色的,葡萄石的晶簇閃著深紫色,還有淡黃色的菱鋅石,玫瑰色的鎂鐵榴石……。滄桑有了,厚重有了,深邃有了,博大有了,你不能不被吸引,你不能不佩服。

“翁!——”桑樂叫著。

翁行天從修理店中迎出來,桑樂象旋飛的大蜂似的發出響亮的“嗡”聲。翁了之後,便戛然而止,省略了輩份,也就省略了隻可意會的內容。

“樂——”快樂的男人張開雙臂,默契地笑了。

腦袋小小的,翼展寬寬的,桑樂樂覺得對方很象一種大鳥。什麽鳥,一時卻想不起來。

桑樂很滿意,亮黃色的露臍衫果然生出不凡的效果,她看到翁行天的目光與那圓潤的臍眼波光交匯,靈犀相通。尤為妙不可言的是,桑樂體會到一種神秘的欣快感就在那一刻從臍眼處汩汩而出,旺泉一般淌泄開來。

“嘻嘻——”桑樂盯著對方,尖銳地笑了。

桑樂的笑聲還未落下,翁行天已經圓熱地把目光移向了那個三葉蟲化石掛件。

“樂,你把眼睛戴上了?”翁行天打趣地說。

“當心嘍,五億歲的眼睛,”桑樂用手撫著它,“它會識破秘密,它會看透你的喲。”

“是嘛是嘛,一雙想識破人生秘密的眼睛,”翁行天深深地望著桑樂,“沒那麽簡單吧,我的岩層很厚,我的秘密很深哦。”

“可是我現在已經看出來了,你很喜歡見到我。”

翁行天並沒有否認,他笑著說:“唔,真是這隻眼睛看出來的?”

桑樂用手摸了摸那胸前的掛件,認真地說,“翁,我的大朋友,你教我開車好不好?”

“你就是為這件事來找我的?”

桑樂點點頭。

“好吧,咱們就用這輛車怎麽樣?”翁行天拍了拍那輛老吉普車。

“當然,我就喜歡這位‘老人家’。”

同是這輛車.翁行天開起來那感覺與杜曉強大不相同。坐在杜曉強開的車上,會讓人覺得身邊的世界在間歇性的抽風,一陣陣痙孿,一陣陣衝動。力量和熱情不停地揮發著,然而向車窗外看看,卻發現車速並不快走得也並不遠。

和杜曉強比起來,翁行天是不動聲色的,那車也不動聲色,安靜得有點兒象一場騙局,平穩得跡近一個陰謀。然而,車外疾速變換的景物卻在顯示,它早已離開出發地很遠很遠了。

在市區的東郊外,有一處廢棄的舊機場。新名字有了,叫做“港澳新城”,城市的規劃中已經將它辟為東開發區,可是資金遲遲未能到位,因而沒有什麽項目能夠從那寬闊的跑道上起飛。

“老人家”在跑道上誌在千裏地奔馳,桑樂覺得兩邊的綠草坪仿佛飄了起來,它們圍繞著“老人家”在空中騰飛,真是好一片長天綠雲。

“老人家”沒有飛起來,在跑道的盡頭,翁行天刹住了車。

點火開關,駐車製動,離台囂,加速踏板,變速稈,組合儀表板,阻風門拉鈕……,象是在逐項分析地質構造,翁行天講得很周全很嚴謹。桑樂的神情很專注很投入,其實她什麽也沒有聽見,

她在看著翁行天。

——起動,拉出阻風門拉鈕,接通點火開關。

對呀,其實發動他並不太難。嘻嘻,點火,隻需要點火就行了。桑樂的目光中有火花閃了一下,他被起動了,他轟轟地響著,桑樂聽到那是他的心在跳。

——掛鐺,要踩下離合器,將變速器操縱杆掛入起步檔。

好啊,掛上檔咱們就往前走了,管它呢,咱倆一起往前走。

咯咯吱吱的,誰在咬著牙?那麽大那麽硬的牙齒,那麽動人地咬響了。

——打齒輪了,快鬆一下,然後再踩。踩到底,把離合器踩到底,變速器手柄要往這邊推。

翁行文的大手落下來,落在桑樂的手背上。連同手柄帶著桑樂的小手都握進了他的大手裏。

就這樣,他們彼此最大的器官——皮膚,相互接觸了。肉體的這道柔軟的圍牆猶如風中的絲綢一般抖動著,於是快感地就驚喜地在那層薄薄的禁錮中奔跑起來。那情形就象一隻蜂蠅必欲在光潔無縫的窗玻璃上尋到出口以飛向藍天一般,焦灼而急不可耐。

皮膚的觸覺是人這種生命體最先開始也是最後消失的知覺,當—個人目不能視口不能言的時候,觸覺卻仍舊忠實於生命。在觸覺諸多的感受中,快感無疑占據著最重要最本質的位置。隻有觸覺快感強烈的個體才樂於尋求更多**的機會,因而那些在進化過程中得以繁衍昌盛的種群,他們的觸覺快感的基因必定是愈益強化了。

桑樂發現此刻的快感有點兒似曾相識,她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恍惚中,她仿佛又來到了夢裏。沒錯,是夢中的快感,是夢裏那種依稀的父親的感覺……

嘻嘻,快給點兒油,開起來跑吧。

桑樂踩下油門,“老人家”就往前走了。她駕馭著他,她開著他往前走!

他們顛顛搖搖,他們恍恍惚惚,他們無規無矩,他們如**如飛。綠色的雲朵飄忽不定,“老人家”一頭鑽了進去。

桑樂把車開到了跑道旁邊的綠草坪裏。

——重新啟動吧,要學會慢。慢了才能控製好車速,慢了才能找到感覺。

我找到對你的感覺了,你找到對我的感覺了嗎?桑樂笑嘻嘻地望著翁行天,她的目光猶如夢一般迷離而不可捉摸。翁行天怔住了,他不能不承認,這年輕的生命不可抵禦地吸引著他。眼前的桑樂就象新生的蛹體一樣玲瓏剔透,柔軟可愛。

——看好了,跑道和草坪相接的這個地方是A點,前方跑道的那個轉彎處是B點,讓引擎蓋的右角始終與AB的連線保持相等的距離往前走,你就把車開直了。

開直了,開直了,你是A我是B。在我們之間要拉起一條連線,然後就直著走。

桑樂挺著花莖一樣的脖子,端坐在駕駛座上。翁行天看到的是她的側影。彎眉下凝固般的明眸,嘴角邊凝固般的微笑,凝固的風姿凝固的的神態,她整個人仿佛都在一瞬間凝固了。她是恍惚的,她是如夢的,她以她的恍惚使人恍惚,她以她的如夢使人如夢,那是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魅力。

刹那問,翁行天也覺得神情恍惚起來,眼前有透明的水母在柔動,那年輕的水母讓他如癡如迷。

“老人家”來到了跑道的盡頭,翁行天開始教桑樂倒車。

——把頭轉過來,身體半側著,往後看,從後窗的中間看過去。看到跑道的兩條縫線了嗎?保持車後廂板的兩角和跑道的那兩條縫線平行,你就能倒直了。

翁行天這樣講著的時候,他的身體向左邊側轉過來,左臂輕輕地依在了車靠背上。桑樂是用左手握方向盤的,她把身體向右側轉,放在車座靠背上的是她的右臂。兩人都從後窗的中間往後看,兩個人的頭自然而然地挨近了。

車子移動了,桑樂的發絲拂過來,拂著翁行天的還有桑樂的體息。先遣的第一波是淡淡的草香,含著露水的清新和泥土的些微腥氣。第二波襲來的是丹桂味兒的花香,猶如丹桂花一般精巧雅致,也象丹桂似的泛著含有酸意的微甜。第三波是濃鬱而厚重的動物腺體的氣息,帶著鯨的肥腴海狸的靈動和麝貓的詭譎……

那是一種由裏及表的浸潤,從深深呼吸著的腑腑而至軀幹,四肢,頸脖,大腦,在不知不覺中,翁行天已經被那氣息整個地濡濕了。

忽然有異樣的溫軟貼上了他的臉頰。

後車窗外的跑道線狂亂地晃動起來,翁行天下意識地拉緊了手刹。“老人家”明顯地震動了—下,隨後便呆在了那裏。這時候他發現他被抱住了,是那種酷似繩帶纏裹的摟抱,飄逸灑脫的手腳全都攀附上來——這年輕的章魚,這遠在古生代就恣肆海洋的軟體動物!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撫在了桑樂的顱頂,隨後就緩緩地摩下來,摩下來。在這來而複往的撫摩中,桑樂的身體一點一點地縮攏起來。這種情形使她很象一種植物,含羞草。也很象—種動物,貓。

桑樂愜意地眯著眼,享受著對方的撫摩。她喜歡被人梳理,喜歡被梳理得服服貼貼。這種梳理將童年的記憶驀然喚醒了,父親,是的,隻有遙遠的父親這樣梳理過她。而現在身邊的那些男孩子,隻會抓捏她的**和大腿。

她閉看眼睛,忽然開口問,“為什麽麽,當人**的時候會閉上眼睛?”

翁行天低下頭,看著懷裏的桑樂。這姑娘的眼簾合攏著.毛絨絨的眼睫在微微地顫動。翁行天覺得胸廓裏的那顆心極不規則地跳了起來,似乎是要緊緊地追合上那眼睫顫抖的節律。

“在我們人類所有的感官中,眼睛對於外界信息的接收量是無與倫比的。正因為如此,它們又顯得十分紛繁與駁雜。視覺的接收無法摒棄距離,但是觸覺卻是要消弭距離的,它尋求的是人類最親密的接近。**是觸覺的極致,這種極致要求全神貫注,要求專一。那情形就象愛上了—個人,就希望不受第三者的幹擾,隻對自己專一。”

“哦,你瞧,我已經閉上眼睛了,”桑樂合著眼睛,喃喃地說,“你就快點觸我吧,你就快點消弭距離吧,我已經愛上你了!”

雖然曆經滄桑,雖然早有所覺,翁行天聽了這句話,還是吃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