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趙小盼是和這個陌生的城市一起醒來的。
這個城市在做晨練了,它在晨曦裏伸展著肢體,擴胸,踢腿,扭腰,然後在清新的空氣中清嗓子,“笛笛——”
樟溪村的旁邊有條高速公路,大清早高速公路上已經出現了許多來來往往的車輛。汽車們一個個全都匆匆地向前奔馳著,奔向它們既定的目標。
趙小盼靠在窗前眺望,她覺得她自己也已發動了起來,渾身充盈著出發的渴望。她要向這座城市出發了,向她的理想出發。前麵有很多很多的精彩在等著她,——那些陌生的精彩們。
曾金鳳醒了,常寶貴醒了,三個人草草地吃著昨晚的剩粥,商量著出門找工的事。
曾金鳳說,“寶貴哥,咱們三個人一起走吧。大家做個伴兒,心裏踏實。”
“中,我就給俺兩個妹子做保鏢。”常寶貴爽快地答應。
“要我看,還是分開好,”趙小盼解釋說,“咱仨的條件各不相同是不是?咱仨要找的活兒也不一樣是不是?各找各的活兒,各尋各的路,誰也不會耽誤誰。”
“中,那也中,分就分吧。”常寶貴點點頭。
曾金鳳不說話。
趙小盼又說,“昨天買東西的時候,我已經看好了,路橋前麵就有41路公交車。咱仨一起坐車到市中心,然後再分頭去找工。”
曾金鳳也不能不承認還是趙小盼考慮得周到。於是,三個人就一起去路橋前坐上41路公交車,到了市中心。
要分手了。
“拜拜——”
趙小盼豎起食指和中指,做出個“勝利”的手勢,那是從電視和電影中學來的。
常寶貴和曾金鳳也依樣畫葫蘆,把食指和中指豎起來,向她擺了擺。
於是,趙小盼便匆匆地消失在了城市的車流和人流中,再也沒回頭。在這座迷宮一樣的城市裏,趙小盼信心十足地走著。她不會迷路的,她有自己的航標,那就是這個城市裏的高層建築群。她知道那些建築群裏應該有大酒店,應該有夜總會,應該有歌舞廳……,她要成為那裏的歌手,她要從那裏起飛,一點一點地攀升,最終成為一顆耀眼的明星。
許多港台歌星和影星,就是這樣走向成功的。
於是,她來到了萬江路上的海軒大酒店。
那是迄今為止,趙小盼所見過的最美麗最華貴的建築了。它的整座樓麵都是深色的玻璃幕牆,它象一塊巨大無比,玲瓏剔透的水晶,在陽光下熠熠閃亮。
在牆體的外側,豎掛著醒目的霓虹燈:“海軒夜總會”。
趙小盼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大堂的地麵是淺紅色的大理石,趙小盼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兩個穿著製式服裝的侍應生看到她,立刻一左一右地從兩個方向朝她走來。
趙小盼心裏有些發慌。
“小姐,請問,你到哪兒?”侍應生開口了。
還好,雖然是審視的目光,口氣卻彬彬有禮。
趙小盼穩穩神,“我到,海軒夜總會。”
“在5樓。”左邊的侍應生說。
趙小盼急忙離開。
“電梯在那邊。”右邊的侍應生抬手指了指。
趙小盼看到了電梯間,門開著,有人正往裏邊進。趙小盼加快腳步,跟了進去。門悄無聲息地自己合上了,趙小盼發現她被關進了小房子裏。
她是第一次乘電梯,她沒有留意那人在電梯壁上點按過什麽。
仿佛有東西托著她的腳,她的身體往上升。她驚奇地四下環顧著,電梯忽然又停了,門自動打開,那人走了。
電梯門就那樣開著,再也關不上。仿佛那人一走,自動功能就被那人帶走了。趙小盼看到對麵的牆上有一個紅色的數字,14。這是14樓。
“我去5樓,5樓——”趙小盼對著電梯嚷嚷著,聲音裏充滿了無奈。
還好,趙小盼正猶豫著要不要走出電梯的時候,有人進來了。
那人進來之後,在電梯壁上按了個“6”字,然後又按了一個鍵。門關上了,電梯聽話地往下降。
這一回,趙小盼記住了那人的動作。等那人出了電梯,趙小盼就不慌不忙地按下了“5”,然後又按下了關門鍵。電梯乖乖地行動起來,趙小盼的心裏頓時充滿了得勝的感覺。哼,沒啥了不起的嘛。沒,啥,了,不,起!——
出了電梯門就看到了大牌子,“海軒夜總會”。門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趙小盼剛剛走進去,裏邊就傳出個女人的聲音來,“幹什麽的?請出去,這裏晚上才開門。”
嗓音有些糙,象是砂紙打磨了之後,沒有拋光。
“我,我,我,找人——”趙小盼朝著那聲音回答,她沒有看到說話的人。
空寂無人的夜總會看上去就象是一個巨大的地下溶洞,光線很暗,高高低低的沙發茶幾和天花板上的幕條射燈什麽的全都影影幢幢,猶如奇形怪狀的鍾乳石。有一塊石頭動起來了,那是一個身材頎長的姑娘。
喲,這才是個服裝模特兒哩!趙小盼不由得在心裏讚歎,瞧人家那個頭,瞧人家走起來那胯扭的……
這位高個子的姑娘是夜總會的會計譚梅。
譚梅猶如散步的駿馬一樣撩著長腿,悠悠晃晃地來到趙小盼麵前。一個停頓,她站定了,腰胯半偏在一側,十足的T型台風度。
“你來找誰?”
近了才能看清楚,這張臉上有眼袋在憔悴著。
“我,我想找工。”
雖然雙腿有點兒軟,趙小盼還是竭力站直了,沒有讓自己退縮。她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嗓音是清亮亮的,猶如嫩葉上的露珠。
“餐飲部在一樓,你去那兒問。”
“不,我要上台,我要當歌手。”
“喲,想上台呀,想當歌手呀?——”譚梅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趙小盼,她那繃著的臉忽然綻開,宛如一朵親切的花。
就在這時候,吧台裏升起了一個半禿的腦袋。兩頰紅紅的,眼神迷迷離離的——,是老板溫玉生。從清晨起,他就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了。那樣子顯得有幾分孩子氣,看上去天真而又良善。
“好嘛,咱們這兒又來了歌星啊?”溫玉生一邊打趣兒,一邊走到了趙小盼的麵前。
“還不是歌星,”趙小盼的臉紅了,“不過,我唱過歌。真的,也上過台。”
“唔?——”溫玉生看著她那副認真的樣子,與譚梅會意地對視了一眼,然後兩人一起笑起來。
這一笑,趙小盼的臉更紅了。
溫玉生饒有興趣地說,“那就,給咱們唱一個?”
趙小盼卻緊張了。
譚梅說,“溫經理讓你唱呢,你就唱吧。”
趙小盼定定神,吸口氣,然後放開了喉嚨。
她唱的是劉若英的《為愛癡狂》,這是她在美星歌舞團唱熟了的歌。她一邊唱,一邊不安地留意著溫經理的表情。所以,她的嗓子就有些發緊。
溫經理始終是癡癡的樣子,甚至還隨著節拍把肥厚的手掌輕輕開合著。
譚梅卻微微地搖著頭,似乎有些不忍卒聽。
終於唱完了,趙小盼已是氣喘籲籲。那情形就象是在水裏憋了很久,此刻才探出腦袋。
“啪,啪,啪……”溫玉生把巴掌拍得很響。
譚梅也笑了。
“還會什麽呀?”溫玉生又問。
“會,走服裝模特兒。”趙小盼回答。
“嗬嗬嗬,”溫玉生更樂了,“會走模特兒?那就走走,你走走看。”
趙小盼穩穩神,邁步往前走。怪了,就象踩在獨木橋上一樣,身子搖搖晃晃,心裏也一陣陣發虛。
溫玉生笑得幾乎站不住,他歪了歪身子,譚梅伸手扶住了他。
趙小盼心裏沉甸甸的,她覺得她沒什麽希望了。
“行啊行啊,我這兒要你了。”溫玉生說。
“你的意思是,你們收我?”趙小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譚梅點點頭,“溫經理說了,他收你。”
餡餅真的從天上掉下來了!趙小盼喜出望外地笑著,“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在你們這裏登台演出了!”
“演出不演出嘛,還得和我們這兒的‘藍狐’組合商量。我是說你可以在我的‘海軒’夜總會工作了。”
失望讓明亮的眸子暗淡下來,“唔,我懂了,能不能上台,還得再和別人商量。”
譚梅把手搭在趙小盼的肩上,用開導的口氣說,“你看,你還沒有找到工作是不是?你就先在這兒幹著。這兒畢竟是歌舞廳,這個演唱組來,那個演唱組走,機會還是很多的。”
溫玉生說,“譚梅講得對,你聽她的話沒錯。”
趙小盼想了想,還真是這個理兒,於是她也就答應了下來。
譚梅雖然隻是個會計,夜總會的事兒似乎都是由她來管著的。是她和趙小盼談定了要幹的活兒和每月的報酬,然後又帶著趙小盼去庫房領工作服。這時候,夜總會的雜工們都來了,譚梅給這幾個年輕姑娘和小夥子分派著任務,那口氣那神態,儼然是一個女老板。
女侍應的工作服是繡花旗袍,趙小盼往身上一穿,譚梅就情不自禁地在旁邊拍了一下巴掌。瞧這姑娘的身段兒吧,胸是胸腰是腰,該凹的地方凹了,該鼓的地方它就鼓。譚梅在心裏讚了一番,然後又暗暗地琢磨:怪了,這姑娘怎麽會如此討人喜歡呢?不錯,她是漂亮:不錯,她是年輕:然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有很多,並非個個都可愛。
——沒錯,她吸引人是因為她可愛。
譚梅慵慵地斜靠在窗台上,從手袋裏拿出兩粒話梅果,一粒剝開了含在嘴裏,另一粒遞給了趙小盼。
趙小盼紅著臉,局促地推辭道,“不,謝謝。我,我得幹活兒了。”
那小模樣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不著急,待會兒我帶你過去。”譚梅一邊說著,一邊動手把話梅果的外紙剝掉,“來,張開嘴——”。
趙小盼隻得把嘴張開。
話梅果在舌頭上打個轉兒,趙小盼差點兒沒有把它吐出來。哇,又甜又鹹又酸,味道實在是太怪了。
譚梅眯著眼兒笑,“吃吃就習慣了,越吃越有味兒。”
趙小盼一邊艱難地享受著,一邊感激地說,“譚梅姐,我能感覺出來,你對我好。”
“唉,你不知道,”譚梅歎口氣說,“我見了你,就想起當年的我啊。”
當年,譚梅也是千裏迢迢到廣東來打工,也是這樣沒頭沒腦地摸到“海軒夜總會”自推自薦地要上台當演員。她也傻嗬嗬地走過模特兒步,她也走腔跑調地唱過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