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用麥克風唱歌的感覺真好。
你慢慢地向麥克風送著氣息,你把自己整個都送了進去。刹那間你就不可思議地漲大了,象水裏的漣漪似的一圈一圈地向外展開。你會覺得這一刻你是春天的風,在山野裏由著性兒地飛,天和地都被你擁在懷裏,你也被天和地所抱擁。
曾金鳳拿著麥克風唱歌,她的眼眶裏濕漉漉地沁出了淚。她自己把自己感動了,她自己讓自己陶醉了。
打從三四歲上曾金鳳就會唱戲了,是姑姑教她唱的,《花木蘭從軍》。“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她的嗓子很皮實,就象折不了的扁擔,怎麽也唱不劈。漸漸的,村裏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也會叫她去唱唱了。她站著丁字步,翹著蘭花指,唱得有板有眼,做得有模有樣。
她已經十七了,她不想就這麽窩在村子裏,然後被另一個什麽村子裏的男人娶了去,一輩子就算窩在鄉下了。她聽說她們縣裏有個美星歌舞團,成年走南闖北地到處去演出,她就動了心思要去考一考。要是真的進了團,那就能又長見識又掙錢了。再要是遇上個兩心相悅的白馬王子呢,這一生就活得圓圓滿滿了。
韓團頭原本是縣劇團拉弦子的,他閉著眼睛聽完曾金鳳唱了那段花木蘭,就睜開眼睛說了個“行”字。
曾金鳳才隨團沒幾天,她不怕唱,隻怕跳。
趙小盼和曾金鳳一樣,也是隨團不久的新手。趙小盼卻是既不怕唱,也不怕跳的。趙小盼會唱劉若英的歌,會唱容祖兒的歌,唱的時候連喘氣的地方都和那些歌星一模一樣。趙小盼還會走模特兒步,走起來胯一扭一扭的,手一甩一甩的,腳一顛一顛的,象是踩著彈簧。
趙小盼是自學成才的,教材就是自家堂屋裏的黑白電視機和半導體收音機。趙小盼家住的那個村子離縣城不太遠,她和村裏的一幫小姐妹隔三岔五地去縣城看電影看錄相,要不就是聚在趙家練唱練走模特兒步。有了這兩樣本事,趙小盼在韓團頭麵前應試的時候好象沒費什麽事兒。趙小盼唱流行歌曲的時候,韓團頭摸了摸下巴。等到趙小盼走了模特兒步,韓團頭的眼睛就亮了。
趙小盼在家裏也經常對著鏡子畫妝,上台演出不過就是畫得再濃些罷了。所以,她這會兒很快就給自己畫完了妝,然後又去替曾金鳳畫。趙小盼和曾金鳳兩人過去雖然不認識,但因為她們都是剛進團的新人,所以感覺上也就親近了許多。
天已經黑透了,隻有簡陋的台子上亮著光。隔著一層大幕,她們聽到外麵的人聲慢慢地漲著,漲著,終於變得洶湧起來。曾金鳳和趙小盼心裏的恐懼也一點一點地漲高,她們倆拉著手相互偎靠,無助般地用目光盯牢了那道薄薄的幕布。仿佛那幕布是一道最後的堤壩,隨時都可能潰決開來,任由洶湧的人浪將她們淹沒。
這不是一般的怯場,這情形有點兒象羔羊怯於屠宰。
韓團頭對她倆說了,今天必須脫,脫!
美星團裏別的姑娘都脫了,有的是唱著唱著脫的,有的是跳著跳著脫的,光光的一絲不掛,象褪了毛的雞。
“媽的,十塊錢一看,人家看的就是這個!公平交易,恁說說,咱能騙人家麽?”韓團頭一邊打她倆,一邊嚷嚷。
她倆不敢吱聲,仿佛理虧的是自己。她倆也想過要逃,可是韓團頭和他手下的人看得緊,再說兩人身上也沒錢,團頭說錢都給大家存著,年底一次給。
曾金鳳的節目今天排在第四個,很快就輪到她上場了。過門的弦子和板鼓響起來的時候,曾金鳳身上沁出了汗,她要演她要唱的是《新編花木蘭》。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男子就有兩個小蛋蛋——”唱出這一句,她用手做了個比劃的動作,台下轟地一聲笑了。
這都是別人給她編好的台詞編好的動作,她不得不唱不得不做。聽到那轟笑聲,她身上騰地冒出了汗。
“咱女子有那個——”她邊唱邊轉身,“大奶團。”
再次轉過身麵向台下的時候,她的露臍衫脫掉了,隻戴著兩個圓圓的胸罩。台下騰起了叫好聲,“脫!脫!”
她慌了,燈光剌著她的眼,她看到台下黑浪翻卷。她顫著聲往下唱,那唱詞也是讓她脫的,於是她不由自主地脫掉了裙子。
“脫!脫!”聲浪響得更高,仿佛已經淹到了台上。
“你要是不相信呐就往咱身上看,一絲一線是一點兒也不沾呐……”
她的腦袋裏亂懵懵的,她弄不清自己是怎麽把戲詞唱完的,她弄不清自己是怎麽把動作做完的,等她狼狽地跑回後台的時候,她的身上還戴著胸罩穿著三角褲頭。
韓團頭等在那兒,他揚起手,在曾金鳳的臉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趙小盼是在曾金鳳之後第六個出場的。她要唱著劉若英的《為愛癡狂》,做服裝模特兒表演。韓團頭給她編排的動作是,每走一個來回,就要脫掉一件衣服,直至脫光了在台上走。
劉若英的聲音在趙小盼的心裏回響著,“我從春天走來,你在秋天說要分開。說好不為你憂傷,但心情怎會無恙?……想要問問你敢不敢,象你說過的那樣愛我。想要問問你敢不敢,象我這樣為愛癡狂……”可是趙小盼嘴裏唱出來的卻是“我從台上走來,把裙子慢慢掀開。說好不要亂叫,但心兒卻在狂跳。……想要問問你敢不敢,象我這樣把衣褲脫。想要問問你敢不敢,象我這樣的溜溜光……”
這是團頭為她改的歌詞,她必須這樣唱。
趙小盼的個頭比曾金鳳高,身子比曾金鳳白,趙小盼激起的鼓噪聲也比曾金鳳多。
美星歌舞團的這些演出常寶貴是片片斷斷看到的,他的位置在演出的大帳篷和帳篷外的繩網之間。他在巡邏看守的間隙裏,也得以忙中偷閑地扒開帳篷縫,向燈光白亮的台子上窺視一番。那情形有點兒象村裏別人娶老婆的時候,他偷偷地扒在窗台上聽房。同樣是眼巴巴的急切,同樣是心跳耳熱的慌亂,不同的是還有一種莫明其妙的惱怒燒著他,讓他很不痛快。
白光下的姑娘不是“杏子眼”麽?
“杏子眼”的身子是讓人隨便亂瞧的麽?那是應該護著蓋著,遮著掩著的,就象蒸籠裏的饃饃,不到時候絕不能揭鍋。“杏子眼”應該是成婚那晚進了洞房,才能脫掉衣服讓一個人看個夠的。
那個人仿佛就是他了,常寶貴的下意識裏藏掖著這個念頭。
常寶貴因了這個念頭而恨極,他真想衝進去,掄起巴掌狠狠地扇台下那些人的臉,——那些興高采烈的狗們!
……
還好,還好,直到演完,“杏子眼”的身上還留著最後幾件小東西。
台下噓聲一片,沒能過足眼癮的人們咒罵著,抗議著,喝著倒彩。
趙小盼剛退下場,就被韓團頭一腳跺翻。娘的,這不是成心要讓美星砸台子麽?揍你還是輕的!
幸虧後麵的幾個節目是那幾個“老”演員撐著,該做的都做了,該演的都演了。
曲終人散之後,喧鬧的大帳篷漸漸安靜下來。方才白亮的台子上隻留下了一盞燈,那些忙著卸妝的演員們失去了姿色,頓時變得灰灰暗暗。曾金鳳和趙小盼是一下場就卸了妝的,這時候已經打開被卷,正在收拾自己的鋪位。演出的木台這一邊睡男人,那一邊睡女人,這是團裏的規矩,走到哪兒演到哪兒,演到哪兒就這樣睡到哪兒。
韓團頭和老二坐在道具箱上悠悠地吸著煙,眼睛睃著曾金鳳和趙小盼。
老二說,“哥,這倆妞死活不上套呀。”
韓團頭陰沉著臉,“嗯”了一聲。
老二壞笑了一下,“黃花閏女,還羞哩。”
韓團頭就把燃著的煙頭在箱蓋上使勁兒摁滅,然後慢吞吞地站起來。
老二明白韓團頭站起來是要幹些啥。不是頭一回做這種事情了,老二興奮得很。
“破了她,破了她!破屁股女人,還有什麽可羞的?”老二囈語般地喃喃著。
韓團頭一搖一晃地往前走,老二在後麵跟,躍躍欲試的,象一條牽不住的狗。
倆人來到了趙小盼和曾金鳳麵前。
“恁倆,過來一下,團頭有話說。”老二用手往外指了指。
趙小盼和曾金鳳彼此望了一眼,眼神裏露出一絲怯意。
“過來——”韓團頭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然後轉身便走。
趙小盼和曾金鳳也就慢慢地相跟著。
老二隨在最後。
走出大帳篷,外麵陡然黑了。是那種寬闊的黑色,就象茫茫的大江,狗叫聲從村子那邊傳過來,猶如江水的回聲。片刻之後,周圍的東西才從黑暗中浮出,勉強能辨得出它們的輪廓。那蜿蜒著的是繩網,象巨獸一樣的大塊頭是老二開的那輛卡車。
“到這邊來,上車。”團頭在前麵走。
曾金鳳乖乖地跟上去了,趙小盼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腳。她聽到旁邊似乎有什麽聲音,她覺得周圍危險四伏。
老二在身後催促,“快,走啊。”
“有人。”趙小盼小聲說。
“狗屁。”老二用手搡著她。
趙小盼晃了晃,然後慢慢地往前挪。她的耳朵機靈著,她覺得旁邊的那個聲音也在挪動。
“咣——”卡車那邊響了一聲。
是後廂板放了下來,象是城門樓放下了吊橋。韓團頭爬上去之後,又將曾金鳳拉了上去。
“到車上幹,幹,幹啥哩?”趙小盼疑惑地問。
“不幹啥,嘿嘿,團頭要恁倆上去說話,上去說。”老二的笑聲象貓頭膺。
趙小盼愈發膽怯了,她已經站在了卡車的後屁股下麵,她軟軟地沒了力氣。
車廂板發出撲撲通通的聲響,仿佛擂著破鼓。曾金鳳用不成腔的嗓音在唱,“求求你,別,別,別……”
趙小盼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愣在那兒不會動。是老二把她托上去的,老二隨後也跳上來,伸出手就去扒她的衣服。
“救命啊,救命——”趙小盼扯著嗓子喊。
她被壓在了老二的身下,老二用一隻手捂著她的嘴,讓她透不出氣。她有一種瀕死的感覺,於是她就象被抹了脖子的雞一樣拚命蹬腿。
她扭動腦袋,耳朵貼在了車廂板上。她聽到“咚”地一聲響,隨即便是劇烈的搖動,就象是鬧了地震。
她的身上忽然變輕了。那是一個黑影撲了上來,將老二撞翻。
撲上來的是常寶貴。
美星歌舞團的演出結束之後,常寶貴並沒有離開。他象隻壁虎一樣,定定地趴在大帳篷上。透過篷布上的縫隙,他向裏麵不住地張望。他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追尋著“杏子眼”,那情形就象蜂子盯著花蜜。
“驢腿”又一次踢中了他的屁股。
“呆豬,我還以為你跑了。”
“沒沒沒。”常寶貴一邊搖著頭,一邊用手扯捂著帳篷上的縫隙。
“娘的,看啥哩?”
“驢腿”把眼睛湊上來,然後又嘲笑著移開。“哈哈,迷住了,你讓小妮兒給迷住了!”
“走吧走吧,過過眼癮就中了。”又是一腳踢在屁股上。
常寶貴隻得跟著走。走著走著,忽然蹲下來。
“咋啦你?”
“肚疼,拉屎。”
常寶貴真的肚子疼了,象是有東西扯著往下墜。娘的,都是餿饃惹的禍。
“豬。”
“驢腿”罵了一句,然後就尋著下風頭,躲得老遠。
即便是拉屎,常寶貴的心思也還在帳篷那邊。忽然,他看到大帳篷的門被人撩開了,“杏子眼”被兩個男人帶了出來。常寶貴沒有多想,他用土坎垃抹了抹屁股,悄悄跟了過去。
這樣,他就在趙小盼叫喊“救命”的時候,跳到了卡車上。
猝不及防的襲擊讓老二吃了虧,等他緩過神兒來,立刻拉出了鑰匙串上的刀子。
那一刀紮過來的時候,帶著嘩嘩啦啦的鑰匙響,常寶貴不由自主地偏了偏身子,刀子就紮在了他的左肩上。
疼痛激怒了常寶貴,他伸出右手狠狠地奪過刀子,回紮了過去。老二躲過去了,常寶貴還想再紮,卻忽然發現除了麵前的老二之外,在他的一左一右又逼過來兩個人!
從車頭那邊撲過來的是韓團頭,他是來幫老二的;
從車尾那邊上來的是“驢腿”,他是來捉常寶貴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常寶貴未及多想,轉身從車上跳了下去。
撲過來的韓團頭一腦袋撞在“驢腿”的懷裏,把他撞了個趔趄。“驢腿”惱了,他看不清對方是什麽人,他以為是常寶貴。
娘的,反了反了,竟敢打老子,竟敢!“驢腿”一腳踹過去,踹得韓團頭哎哎喲喲直叫娘。
是韓團頭的叫聲讓“驢腿”覺得不對了,他站在那裏稍微一發愣,胸口就被老二狠狠地擂了幾拳。
“別別別,是我,我——”“驢腿”嚷著。
打的就是你,打,打!韓團頭和老二狠狠地揍著這個竟敢攪了他們好事的家夥。
“驢腿”發現勢頭不對,瞅個空子跳下車,撒腿就跑。
韓團頭和老二餘怒未消,也跟著跳下去,緊追不舍。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趙小盼驚魂不定,怔怔地靠在車廂板上。曾金鳳呢,象隻受了傷的貓一樣,獨自縮在車廂的角落裏,嚶嚶地哭。
常寶貴沒有跑,他的傷口太疼了。他幾乎是從車上摔下來的,他跌跌爬爬地靠在車門邊兒,大口大口地喘氣。看到“驢腿”跳下來,他吃了一驚,他本能地打開車門,鑽進了駕駛室。
“驢腿”沒能跑遠,韓團頭和老二截住了他,三個人在地上纏打起來。
坐在駕駛室裏,常寶貴注視眼前的這番情景。他想,他應該趕快離開這兒。
就在這時候,地上的三個人爬了起來。他們似乎弄清楚了什麽,三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卡車這裏走。常寶貴頓時緊張起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攏緊了,於是他留意到他的手裏拿的是折刀,是車鑰匙,——黃昏卸車的時候,常寶貴看到那人拔下車上的點火鑰匙,用折刀削紅薯吃。
常寶貴就把鑰匙插到了點火開關裏。他開過四輪拖拉機,二者的差別其實並不大。
“空空空……”,卡車發動了,馬達在夜的寂靜裏惡作劇似的轟鳴起來,前大燈的光柱挑釁地打在韓團頭他們的臉上。
韓團頭他們驚呆了,他們不知所措地捂住了眼睛。
卡車大吼一聲,醉酒似的東搖西扭地往前走。
“站住!——”老二舉起雙臂喊。
卡車是一隻威風凜凜的老虎,它蹦跳了一下,便陡然加速,衝決了攔在前麵的網繩,爬上了鄉間土路。
常寶貴聽不到身後的喊聲,他騎在老虎背上了,他隻能由著老虎的性子跑。是雄視八方哩,是虎嘯山林哩,那亮光那響聲惹得姚橋村的狗子們一起吠叫起來。不過呢,也就是叫一叫罷了,沒有一條狗敢於竄出來,那些膽怯的叫聲裏仿佛全都夾著尿。
老虎是用足氣力奔跑的,它跑上大公路,就象飛了起來。它就那麽飛著,不知道飛了有多久。
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老虎在經過彎道的時候打了個盹。不隻馬才會失前蹄,老虎也會失前蹄,老虎把前腿崴到了路溝裏,腦袋在樹幹上擦了一下,這才停下來。
大燈仍舊亮著,發動機還在轟轟地響,常寶貴卻沒有力氣把車倒出來了。他渾身汗津津的,胳膊腿兒軟得象麵條。左肩上的傷口火燒火燎著,伸手一捂,就把手心捂得粘粘糊糊。
他們追不上來了,追不上來……,常寶貴想。他閉了眼,把後腦勺仰在座背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就在這時,“咣咣”的敲擊聲忽然在頭頂震響起來,就象是有人在拿腳後跟跺他的腦殼。
怎怎怎怎麽?——,他心驚肉跳地打開車門,跳在路旁。
於是,他看到了車上站著的曾金鳳和趙小盼。
三個人就這樣彼此認識了。
雪白的前燈照著常寶貴高大的身軀,左肩上的那片鮮紅猶如英雄花。
“你是聽到喊聲,來救我們的吧?”曾金鳳目光灼灼地仰視著他。
“我是,聽到了喊聲,”常寶貴的眼睛卻望著趙小盼,“我,我就上去,了……”
他有點兒口吃,臉也有些燒。他怕趙小盼問他怎麽會跟到卡車那邊,他擔心趙小盼其實早就知道他在留意她。
“其實,我們早就。我,我卸車的時候撞過你。真對不起。”常寶貴做著解釋。
“是嗎?”趙小盼的神情表明她已經記不得這件事情了。
常寶貴和趙小盼就這樣聊了起來。常寶貴把自己怎麽被騙到窯上做苦工的事前前後後告訴了趙小盼,趙小盼也講了自己怎麽會陷進了美星歌舞團這個火坑裏。
就在他倆說話的時候,曾金鳳動起手來,為常寶貴包紮傷口。曾金鳳用的是她自己的花手帕,她把手帕墊壓在傷口上,然後又撕下衣襟做繃帶。
血洇了出來,曾金鳳周身發抖,仿佛那是她在疼。她望著眼前的常寶貴,心裏充滿了愛慕。是他從天而降趕來救援的,他受了傷又開著車逃離虎口,真是英雄哩,真是好漢哩。
此刻,英雄好漢就象做錯了什麽事一樣,抱歉地對趙小盼和曾金鳳說,“真的,俺忘了恁倆還在車上,瞧瞧,把恁倆帶到這兒了。如果恁倆要回去,俺還可以把俺倆——”
趙小盼搖搖頭,問道:“你打算去哪兒?”
“我?”常寶貴想了想說,“我想到廣東去打工。”
“那好,我和你做個伴兒,咱們一起去。”趙小盼果決地說。
曾金鳳聽了,連忙說,“是去廣東打工吧?我去,我也去!”
常寶貴請趙小盼和曾金鳳坐進駕駛室,然後把破卡車重新倒回公路上。常寶貴的心裏真是樂極了,轉眼之間,兩個仙女一樣的姑娘就坐在了他的身旁,這簡直是在做夢啊!
……
天亮之後,常寶貴把車開到了輝川市郊。輝川市通火車,一天一夜就到廣東了。
可是,他們沒有錢。
破卡車慢慢地走,路邊閃過了一個又一個私人開設的汽車快修店。
常寶貴心裏驀地一動,雙手轉動方向盤,在一家汽車快修店前停下。
店老板打著哈欠走過來,“師傅,修車呀。啥毛病?”
“沒毛病,”常寶貴說,“不想開了,想賣。”
店老板聽了,狡黠地打量打量常寶貴,然後又打量打量車。
“想賣個啥價?”
常寶貴可勁兒想了想說,“一,萬。”
店老板哧兒地笑了,“發財也不能這麽發吧?”
他嘴角不屑地撇著,圍著車轉了又轉,看了又看。
常寶貴跟在他屁股後麵說,“瞧瞧,瞧瞧,再噴噴漆,再拾掇拾掇,新車。”
“老太婆再打扮,也當不了大閨女嫁呀,”店老板心裏有數了,他遞給常寶貴一根煙,然後自己也點著了說,“咱就不問這車的來路了,你報個實價。”
“你說。”
店老板伸出個指頭來,“一千。”
“太和太少,再添點。”
“一千五。”
“二千五。”
“兩千,就這多啦。”店老板做出個轉身要走的樣子。
常寶貴一把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