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昆吾刀斑沁玉
如果不將節假日計算在內的話,每天下午的六點鍾左右,都是潢陽大道兩側的商家們做生意的最佳時間。下班的人們從潢陽大道路過,每每被那些亮起來的玻璃門和櫥窗所吸引,就會順便走進去看看。處在潢陽大道黃金地段的“奇玉軒”當然也不例外,六點以後,店裏就會熙來攘往,客進客出,正是賺錢的好時候。
“奇玉軒”的老板盧連璧低頭看看表,已經五點半了,他該換換衣服,到網球館去。盧連璧喜歡打網球,相識的幾個球友都是在下班之後才到網球館活動,盧連璧也就選定了這個時間。
盧連璧穿上運動衣,正準備換那件運動褲,妻子羅金鳳推門走了進來。妻子說,“連璧,今天你就不能不去?等一會兒店裏就該忙了,鬆鶴賓館的人還要來看貨談價,三四萬塊錢的生意,你就不放到心上呀。”
盧連璧說,“店裏由你當家,由你做主,我最放心了。”
羅金鳳生氣地皺著眉說,“好,你不在乎店,你總在乎你女兒吧。我守在店裏招乎生意,丹琴誰去接?”
“小趙唄,讓小趙去就行了。”盧連璧一邊說著,一邊將西褲脫下,把運動褲套在了腿上。
“噢,派個小夥計去,你就不能去接接女兒呀?”羅金鳳惱了,一隻手扯住運動褲腳,一隻手扯住那件換下的西褲腳,拖著就走,“玩兒,玩兒,你光著屁股去玩兒吧!”
“當”的一聲,西褲腰帶上掛的那柄昆吾刀在地上碰響了,盧連璧心疼得連聲嚷,“瞧你瞧你,把爸留下的寶貝兒給碰壞了!”
聽丈夫提起老人,羅金鳳眼圈紅了。“連壁,要是爸還活著,能讓你這樣嗎?”
“奇玉軒”這個店,原本是開在老家水目鎮的。水目鎮旁邊有一架水目山,水目山出產一種水目玉。此玉晶瑩如水,取一塊玉料剔淨了,對著陽光迎去,就會看到那玉中水動波流,亮閃輝映,一如女子的俏眼。水目山不大,水目玉不多,此玉也就以稀為貴了。盧家祖祖輩輩都是玉匠,在盧連璧兒時的記憶裏,家中曾經有過兩架木製的玉料加工機。它們象老式織布機一樣,是用腳來踏的。一架用來解料,可以拉大型。另一架可以研可以磨可以鑽,用來做細加工。等盧連璧稍大一點兒,這些舊物都淘汰了,換了電動的珠寶玉石雕刻磨床,各式的金鋼砂夾具一應齊備,沒有什麽活兒不能做,沒有什麽玉料不能對付的。
要說祖傳的玉加工器具,留給盧連璧的隻有這把昆吾刀了。
這刀長及一掌,寬僅二指。在黑暗中是白的,在白日裏卻又泛著幽藍。父親用它來雕玉時,必先打開一個翠玉小瓶,從裏邊挑出一點蛤蟆肪,薄薄地塗在玉料上,然後才下刀。蛤蟆肪由蛤蟆身上熬製,許多的蛤蟆才能熬出很少的一點肪脂,此物也就十分珍貴。玉料上塗了蛤蟆肪,下刀時就有一種別樣的潤澤,不滯不澀,遊刃自如。祖輩的這種手藝,費時費力,外人早已棄用。父親也隻是逢到局部的精細加工,才偶而一試。盧連璧兒時覺得這刀這油好玩,時常拿來亂塗亂刻,不知不覺中,也就養成了習慣。碰到玉器細部的活兒,常常操用此刀。及至父親過世,昆吾刀成了家傳之物,盧連璧就讓人做了一個皮鞘掛在腰間,就象如今世人吊在皮帶上的BP機一般,須臾也不離身了。
當年盧連璧的父親在世時,並不願意將“奇玉軒”從老家水目鎮遷至潢陽。老人曾經私下對兒媳說過,“連壁這孩子不是愛玉,,他是玩玉。我算把這孩子看透了,他骨子裏隻有一個字,玩兒。”
盧連璧到了潢陽,果然將玩兒性顯露。先是保齡球、後是卡丁車,接下來迷上了網球。雖然他愛玩兒,憑心而論,生意做得也還不錯。但是要讓妻子講,他如果把玩兒心收一收,“奇玉軒”完全可以做得更大。
盧連璧表麵上天馬行空,我行我素,其實心裏還是很在乎妻女的。老婆眼圈一紅,盧連璧就軟,連連說:“好啦好啦,丹琴我去接,我去學校接丹琴還不行?”
丹琴在市一小上四年級,盧連璧開著自家的三星車在校門口等了不一會兒,校門就打開了,孩子們排著隊往外走。盧連璧不住眼地盯著看,望見女兒盤在頭頂的小發髻和那個玉步搖了(那是別的孩子都不會有的),盧連璧捺了一聲喇叭,喊道,“丹琴——”。
丹琴聞聲跑過來,象隻貓一樣敏捷地鑽進車裏,興衝衝地說:“爸,你來接我回家呀?”
盧連璧說,“先不回家,跟我去網球館。”
“噢,打網球嘍!”丹琴拍著小手歡呼。
盧連璧故意板下臉,“爸爸打網球,你在旁邊寫作業。”
體育場的網球館原本是用來訓練專業運動員的,體育場為了廣開財路,在訓練之餘,也對外界的網球愛好者限時開放。盧連璧帶著丹琴走進網球館,球友們就紛紛和他打著招呼。三號場上那個穿黑阿迪達斯的是鄧飛河,蜂腰寬背,長胳膊長腿,望上去格外矯健。與鄧飛河對陣的是一個窈窕女子,等待接球時一蹦一跳的,桃紅色的網球裙就一開一合,猶如長腿鴕鳥用短翅拍打著屁股。那女人臉盤的輪廓看上去極好,待走到近前,才發現已經讓歲月憔悴了,麵部顯得太白了一點兒,缺少血色。
盧連璧站在那裏,叫了一聲,“嗨,弟弟——”,然後望望那女人,又向鄧飛河擠擠眼。
鄧飛河會意地笑了,那笑裏有一種何足掛齒的自得與自滿。
鄧飛河算得上是盧連璧的密友,兩人吃在一起玩在一起,幾乎無話不談。鄧飛河二十八九歲了,仍舊是單身貴族,活得無牽無掛,瀟瀟灑灑。他身邊女人不斷,有意思的是,那些女人總是比他大,而且差不多都是結了婚的。這些女人每每親昵地稱他小弟,於是他就有了一個“弟弟”的綽號。
球場的邊上有一些長椅,盧連璧安頓了丹琴在那兒寫作業,然後他就站在場邊看鄧飛河與那女人打球。女人顯然隻是初學,需用雙手抱著球拍,仿佛不堪其重。擊球時雙臂使足了勁兒掄,儼如鐵匠使著大錘。有了盧連璧這個可疑的觀眾,那女人越打越不自在,最後終於停住手說,“鄧老師,你們打吧,我累了,想休息休息。”
於是,盧連璧上了場。你吊我拍,你扣我殺,來往幾個回合,都是鄧飛河占著上風。盧連璧就逗他,遠遠地站在底線上喊,“哎,弟弟,有了觀眾你就來情緒呀。”
鄧飛河怕那女人難堪,討饒似的說,“別喊別喊,快打快打。”
女人看在眼裏,索性鮮明出立場來,隻要鄧飛河得球,必定拍手掌喊加油,那聲音既脆且甜,讓盧連璧聽著心癢心焦。於是,盧連璧就鼓起孤膽英雄心,每球必扣,欲要煞住對方,怎奈那些球不是出界,就是觸網,直輸得鄧飛河都替他不好意思了。
盧連璧又一個狠抽,將球打在網上,然後滴溜溜地在網下滾。鄧飛河好心去撿,正巧盧連璧自己也到了網前。兩人湊近時,盧連璧悄悄說,“弟弟,在哪兒又找了個姐姐?”鄧飛河噓著說,“別亂講,小夏是讓我教她打球的。”
爸爸孤軍作戰,丹琴當然要來支前。她扔下作業本,先當啦啦隊。看到爸爸老是撿球,就貓下腰,冒著來來去去的飛彈,鑽在網下撿球。撿了一會兒,覺得不過癮,就伸出小手嚷嚷,“爸,把球拍給我,我打——”
小夏這女人見了,笑著對鄧飛河說:“鄧老師,看你那身汗,快歇歇吧。”嘴裏叫的是老師,口氣卻象個大姐姐。
鄧飛河真象個聽話的小弟弟,立刻收了拍子,對小姑娘說,“丹琴,拿著,接叔叔的班。”
鄧飛河把球拍交給丹琴,然後退到場邊。小夏迎過來。先遞上的是毛巾,讓鄧飛河擦了汗,然後又“哧”地一聲打開可樂罐,送到他的手裏。盧連璧眼巴巴地望著那份體貼,心裏竟隱隱地生出妒意來。
鄧飛河有小夏在場外陪著,盧連璧也有了女兒在場內相陪。小女兒哪裏會打什麽網球,她胡亂劃拉著,弄得盧連璧四下跑動著去撿那些亂跳亂滾的球。球劃拉得越遠,爸爸跑得越是喘粗氣,小女兒就笑得越開心。
鄧飛河說,“盧大哥,你可是累壞了!”
盧連璧卻說,”累壞了好啊,當爸爸的情願。這個世界上誰能累著我呢?還不是我閏女!”
玩了一會兒,小夏要走,鄧飛河也就呆不住。和盧連璧道了“再見”,兩人就相攜而去。盧連璧以目相送,隻見小夏走起來娉娉婷婷,風度極好。看著看著,盧連璧眼前就變得恍惚了,先是有了那麵題了詩的牆,接著就有了“最相思”三個字下麵的臉龐,彎眉細眼,嫩頸粉腮,猶如仕女畫一般。
盧連璧記得那名字:喬果。
喬果早上起了床,就想給劉仁傑打電話。
打不打電話給劉仁傑,喬果和丈夫阮偉雄反複商量了又商量。喬果說,“不打不行啊。說是給人家送禮品呢,結果沒有給人家,總得有個說頭吧。”
阮偉雄點點頭說,“是啊是啊,喬喬,那就打。”
喬果手摸住話機,想了想又說,“還是不打好,反正明天就要找那個盧老板,再買一個送過去。這時候打電話,我得解釋呀抱歉呀,他呢,也少不了羅索。煩。”
阮偉雄又點點頭說,“是啊是啊,喬喬,那就不打吧。”
喬果把電話機推到一邊。她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轉回來。“不行,還是得打,東西沒送到,安少甫要是向劉仁傑問起來,就糟了。”
喬果撥通劉仁傑的手機,說出自己是誰,聽筒裏忽然沒了聲音。喬果“喂喂”了幾聲,對方依然沉默。喬果心裏想,得,人家是個副市長呢。什麽也不說就不辭而別,人家能不生氣嘛。
心裏這樣想著,嘴裏就脫口說道,“生氣了?對不起——”
聽筒裏即刻傳出了那個渾厚的聲音,“我不是生氣,我是高興,‘漫卷詩書喜欲狂’啊。平常,都是我給你打電話,今天呢,你給我打電話了。”
喬果舒口氣,接著說:“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手機——,對,忽然接到家裏電話,是那個,孩子病了,我得趕回去——”
話說出來,喬果自己都覺得太勉強。
“小喬,你不用說這些,我都明白。其實,你對我明說了,我會派車送你的。我一夜都沒有睡好,很擔心你的安全,怕你出問題。”
那語調很誠懇,沒有一絲抱怨的意思。喬果反而生出歉意了,覺得自己這樣做,有點兒對不住他。
“劉市長,很對不起。因為走得倉促,那件禮品忘了交給你。改日,我再登門給你送去。”
對方的聲音又顯得激動了,“禮品不禮品的,算不了什麽。倒是很想,能再見到你……”
那激動使得喬果恢複了警覺,接下來喬果說的那句話就很實際。“劉市長,還有一件事情你得幫幫忙。”
“說吧,什麽事兒。”
“我們公司安總如果向你問起禮品,拜托你告訴他,說已經收到了。”
“嗬嗬嗬,要我瞞著呀。”劉仁傑笑起來,“行,還有什麽要我瞞的,都告訴我好啦。”
喬果惶惶地回答,“就這件事,謝謝你了。”
至此,該說的話已經說完。喬果正準備放下話機,那邊忽然又說,“小喬,電話旁邊就你自己嗎?”聲音怪怪的,很低。
喬果望望身旁的丈夫,回道,“沒別人,就我自己。”
那邊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深切很真摯,“小喬,你走了之後,我一直睡不著。你從溫泉池裏出水時的情景,老是在我眼前晃。半夜裏,我起來在窗前獨坐,隻見風清月白,不知今夕何夕呀。我忽然想寫點兒什麽了,鋪紙蘸墨,一揮而就,‘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寫這幅字的時候,感覺特別好。這感覺,是從你那兒得來的啊……”
對方娓娓的訴說宛如風入幽穀,嗚嗚地回旋不已。喬果聽著,不知不覺地閉了眼,那一瞬間,仿佛跌進了幻覺裏。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喬果說,“好,咱們今天就聊到這兒吧?我要上班了。”
放下電話,丈夫問,“他又說什麽呢?”
“也沒說什麽。”
“我好象聽他在念詩嘛。”
“對,說他念詩的事兒,說他寫字的事兒。”
“神經病。”
“嘻嘻,是有一點。”
“還是當心點兒,鬧不好,這也是一種**方式呢。”
“嗯。”喬果應著,隨即又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劉仁傑正獨坐窗前,守著一彎明月。
天時房地產公司離喬果的家不算太遠,騎自行車也就是二十分鍾的路。在中山路和正義道交岔口的附近,有一個湯姆快餐廳。那是潢陽市領風氣之先的第一家西式快餐,賣的是牛奶咖啡熱狗可樂漢堡包炸薯條之類的新潮食品。店麵的裝修也是新潮的,臨街的半邊裝了玻璃幕牆,一眼就能望到店內那些紅紅綠綠的塑料椅塑料桌。
喬果從那兒經過時,偏過腦袋向店裏望。果然,在緊靠玻璃幕牆的第三張台子前,坐著女友戴雲虹。喬果推車來到玻璃幕牆前,向裏邊喊了一聲,戴雲虹卻渾然不覺,隻顧垂著腦袋,呆呆地噙著吸管吸那個早已經空了的牛奶杯。喬果用手敲敲玻璃,提高嗓門又喊一聲,“戴雲虹——”,女友這才恍然地抬起頭。她苦著臉向喬果笑了笑,然後慢吞吞地離了座。
兩個女人並排騎著車,緩緩地往前走。
喬果說,“傻不傻呀,又坐到那兒了。”
戴雲虹說,“唉,你不知道那天早上,就我一個人坐在那兒。我正啃著蛋糕吸著熱奶呢,他來了。他站在我旁邊說,請問,我能坐這兒嗎?”
“我知道,你讓他坐下了。你們一起吃的早餐。”
“你不知道,他後來問我,今天是周末,你打算幹什麽——”
“我知道,你說,周末就喜歡睡懶覺,睡醒了沒有什麽事兒可幹。他就帶你上了公園。”
“你不知道,我們在公園劃船了。我們倆坐在一條小船上,他劃右槳,我劃左槳。”
“我知道,劃著劃著,他就親你了。你沒處躲,差點兒把船弄翻了。”
“你不知道,我怎麽會那麽迷,晚上和他一起吃了飯,就把他帶到我住的那個地方,和他上了床。你不知道,他多棒,他讓我多快樂——”
喬果同情地望望女友,“雲虹,別再說了。這些事你說過多少遍了,我什麽都知道。雲虹,你就忘了這個男人吧。”
“忘了?唉,沒那麽容易呀,”戴雲虹長長地歎口氣,“這個男人大概和我前世是冤家吧,今生今世就這樣纏著我,一輩子也擺不掉。”
喬果說,“什麽冤家不冤家的,還不是自己做了套子自己解不開。”
戴雲虹自怨自艾地說,“對對對,是自己做的套兒,其實都怪我自己。那時候吧,老覺得路還長著呢,前麵的人還多著呢,對他沒有太在意。我沒問過他的名字,他也沒有問過我的名字。就這樣,人來了,人走了。唉,也不知道這會兒他在哪兒?他在幹些什麽呢?”
“你不知道我知道,”喬果故意冷著臉兒說:“這會兒啊,他正在另外一家飯館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吃飯呢。吃完飯呐,他打算帶那個女孩子上公園去劃船。然後呢,嘻嘻,就在船上親親她。”
“討厭呀討厭,”戴雲虹故意板起臉,“從現在起,再不跟你說話了。”
講是這麽講,不一會兒,兩個女友就又說起了悄悄話。喬果和戴雲虹都在公司的業務部,坐的又是臉對臉,說悄悄話最方便。兩個女人嘰嘰喳喳地說笑著上了電梯,到了公司的十八樓,剛出電梯間,喬果一眼看到安少甫正從對麵走過來。喬果說了句“擋擋我”,就往戴雲虹的身後躲。安少甫一邊走一邊和兩個客人說話,來到跟前時,戴雲虹說句“安總早,”安少甫回了句“早”,也就過去了,似乎並沒有留意戴雲虹身後有沒有人。
走進寫字間,戴雲虹問喬果,“喬姐,你今天為什麽這麽害怕安少甫?”
喬果說:“他安排我給劉仁傑送個東西,我還沒有辦好,怕他問。”
戴雲虹寬慰她說,“別擔心,你沒看到剛才安總跟著客人一起出去了,我想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說是不擔心,壓在心裏總是個事兒。喬果一坐下來,就給盧連璧掛電話。那邊得知是喬果,話音裏顯得高興。喬果半捂著話筒,壓著聲音說,“喂,我想見見你。”對方問,“有什麽事兒?”喬果說,“見麵再談吧。”對方就問,“什麽時候?”喬果說,“越快越好。”對方很爽快地回答,“我就在店裏等著,你什麽時候來都行。”
喬果放下電話,戴雲虹在旁邊擠擠眼兒說,“有相好的了?”
喬果搖頭笑,“什麽呀。”
“我還能聽不出來,‘想見見你’呀,‘越快越好’呀……”
“哎喲,你弄錯了,不是那回事。”
戴雲虹撇撇嘴,“好啊,我什麽事兒都告訴你,你什麽事兒都瞞著我。”
“得得得,我得趕快去,回頭再給你解釋好不好?”喬果拿起包,叮囑戴雲虹,“拜托拜托,如果安總問,你就說我不舒服,到醫院看病去了。”
戴雲虹故意逗她,“才不呢,安總要是問,我就說你會男朋友去了。”
喬果笑著揚起手,,正要向對方的胳肢窩兒搔一把,忽然房門一響,進來的正是喬果最怕見到的安少甫。原來,安少甫方才隻是到樓外送送客,並沒有隨客人一起走。
“哎哎,當心當心,可別打著我啦。”安少甫用手護著腦袋,裝出個怕挨揍的樣子,“我說隻有公雞愛鬥架,原來母雞也好鬥啊!”
喬果滿臉尷尬,這一下看來是躲不過去了,安少甫不會不向她問起送禮的情況。喬果腦袋裏正飛快地轉著圈兒,琢磨著應對之詞,安少甫又開口了。
“小喬,辛苦了。劉市長那邊的事兒,你辦得很漂亮嘛。”
“唔。”喬果含糊地應了一聲,猜不透安少甫是什麽意思。
“你到的那天晚上,我跟劉市長通了電話。他對禮物很滿意,對你也很滿意呀。”
喬果心裏騰地跳了一下,當天晚上安少甫就和劉仁傑通話了!那時候她在哪裏?她恐怕正坐在下山的那輛冷藏車上呢。
很顯然,劉仁傑在護著她。
——而且,是在今天早上喬果打電話給劉仁傑請他幫忙瞞著這件事之前,劉仁傑就已經做了。不管怎麽說,喬果此時不能不心生感激。
安少甫到這邊來,就是給喬果打個招呼,祝賀她馬到成功。喬果心神不定地應酬著,等安少甫剛一離開,喬果就匆匆地趕往“奇玉軒”去了。
接到喬果的電話,盧連璧有點喜出望外。在此之前,盧連璧也費過心思,想找個什麽由頭,再見見喬果。要說盧連璧也是見多識廣的男人,而且在他看來喬果很明顯的是“安少甫的人”,非份之想本不該有。可是,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麽這個僅僅見過一麵的女人,卻時時心頭眉頭的,讓他難以釋懷。
盧連璧平時並不站櫃台,接了喬果的電話,他卻站到了靠近大門的那個櫃台後麵。隻要門一響,盧連璧就立刻擺出笑臉相迎。一連迎了幾個不相幹的顧客,有點兒懈怠了,剛剛轉過腦袋要打哈欠,忽然聽到一聲“盧經理——”。聲音是丁丁琅琅的,猶如落珠碰玉。盧連璧抬眼去望,正和喬果的目光相遇。瞬間的一交一匯,便旋即跳開。仿佛僅此一觸,就有了不敢捫及的灼傷。
這刹那間的感覺顯然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因此喬果刻意提高了的聲調就帶有了一種要掩飾什麽的意味。“哇,盧經理,你這兒可真是個藏寶洞啊!”
盧連璧是經不起誇獎的,尤其是誇獎他的“奇玉軒”。聽了喬果這句話,盧連璧躊躕自得地說:“寶不寶的不敢說,值得看的東西嘛,也還有幾件。”
喬果並非是來參觀的,但也懂得求人不能直奔主題。於是就做出興味盎然的樣子,隨著盧連璧在那些玻璃櫃台前仔細地觀看。
“哇,這石洞裏的烏龜真妙哎!它是怎麽雕成的呀?”喬果先是被一隻藏在洞裏的玉龜吸引住了。外層的石洞是那種明亮的黃色,酷肖水畔的黃泥殼,裏邊的龜呢,是黑褐色的,伸著脖子探著腦袋,仿佛想要往外鑽。
“這用的是透雕法。這塊玉料外表看上去是黃土色,裏邊呢,是鐵褐色。玉工依料設計,匠心獨運。想到就不容易,要做到,就更得花一點兒工夫嘍。”
喬果看看標價,兩千五百元。她搖搖頭問:“這麽貴的玉龜,有人買嗎?”
“神龜天年嘛,這是賀壽用的吉祥之物。有時候,要想討一個人喜歡,可以先討那人的老爺子老太太喜歡。兩千五百塊討一個喜歡,不算貴。”
“那這個呢,這兩隻鳥,臥在草裏幹什麽?”
“唔,你來仔細瞧瞧兩隻鳥的脖子。看清楚了吧?它們是**著的。下麵的草呢,是同心草。這叫做鴛鴦同心。”
做什麽用,用不著盧連璧解釋,喬果自然心知。她把目光投向旁邊另一座玉雕說,“這個不用講了,這是雄雞。雄雞報曉,對不對?”
“完了完了,你這樣一講,我這座玉就別想賣出去了。”盧連璧打趣地說,“你先瞧瞧下麵這是什麽,這是雞冠花呀;再瞧瞧上麵,公雞的腦袋上是不是有一個大雞冠?哎,對了,這叫冠上加冠。隱含的意思就是‘官上加官’。你想想,當官的聽了,哪個不喜歡。”
“噢,原來是這種說道啊。”喬果恍然大悟。
循著這種思路,喬果很快就看出了門道。幾匹馬昂首揚蹄,一往無前地跑著,那叫“仕途千裏”;一隻玉哈蟆,背上馱著個方盒子,那叫“金蟾送財”;幾根竹節分明的綠竹子,上麵低低高高地登著幾隻偏腦袋翹尾巴的喜鵲,那叫“步步高升”……
不知不覺地站到了另一個櫃台前,隻見玻璃櫃中陳列的玉石器物一個個斑駁陸離,全都顯得陳舊不堪。喬果脫口說道:“喲,什麽東西,這都是從哪兒挖出來的呀?”
“哎,你可別小看它們,”盧連璧輕輕點著櫃台玻璃說,“這一個櫃台裏的東西,可是要比所有櫃台裏的東西加起來,都要值錢呢。”
喬果笑了,“真的?至於嘛。”
“看你不相信了吧,”盧連璧很認真地喬果指點著,“瞧這個,這個圓圓的扁扁的平平的,中間有個孔的東西。這就是‘璧’,它是古人用來佩在紳帶上的飾品。”
喬果說,“我知道,就是你名字裏邊的那個‘璧’。”
盧連璧說,“這個‘璧’呀,可是比我那個‘璧’貴重得多。中國的古玉,以周、漢、宋、清四個朝代之物最為精妙,這塊璧,正是漢代的器物。你再看這個,這是玉軫,是古琴上用來係緊琴弦的東西,這可是宋朝的。這個長條形的——,這叫做勒,勒馬嘴用的,是前清的東西。這是玉搔頭,這是玉荷、這是玉導、這是玉撥……”
正講得津津有味,盧連璧忽然停住了。
喬果說,“哎,講啊講啊。”
“我想,你不是來參觀的吧?”盧連璧笑望著喬果。
喬果四下看了看,沒有說話。
“唔,咱們是不是到裏邊喝口茶,慢慢地談?”盧連璧會意地向經理室那邊指了指。
喬果跟著盧連璧走進經理室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蹲在熱帶魚缸上的那隻碩大的貓。那貓不是尋常的黑白色,而是那種如銅如金的燦黃。在燦爛的黃色裏,嵌著如鉛如鐵般凝重的黑色,再加上它抬頭時那副威猛的神態,就使得它看上去有些如豹如虎了。
喬果他們進屋時,那隻貓正趴在魚缸上要撈那些色彩豔麗的熱帶魚。它斜著半邊身子,毛爪子猶如船槳一般,攪動了玻璃魚缸中的水。盧連璧喝一聲,“去——”,那貓才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主人,然後悻悻而去,隻將一串濕漉漉的爪子印,留在了寬大的老板台上。
喬果說,“盧經理,你的店和別人的不一樣,你的貓也和別人的不一樣。”
盧連璧說,“貓是從老家帶來的,店也是從老家遷來的,都帶著土味罷了。”
“帶著土味的東西,往往很特別,很誘人。”喬果斟酌著詞句,慢慢地說,“比如上次我們安總從你這兒得到的那個怪怪的玉筍吧,你看能不能——,我出錢,再買一個?”
聽完喬果的話,盧連璧慢慢斂起了笑容。他審視般地望望喬果,然後很認真地冒出一句話,“請告訴我,出了什麽事兒?”
“我把它弄丟了。”喬果以實相告。
“你可真行啊!”盧連璧嘲諷地眯起了眼睛,“你知道你丟的是一件什麽東西嗎?”
喬果搖搖頭。
“聽說過明朝的大太監魏忠賢吧,他在明熹宗的時候,幾乎專權獨攬了朝政。魏忠賢手下有個得力的幫手魏大良,做官兒做到了吏部右侍郎。混到這個份兒上,地位有了,錢也有了,可是地位和金錢對於他又有什麽用?這個魏侍郎是個宦官,他沒有**。做為一個人,最貴重的是生命,是生命本身帶來的快樂。沒有了這個,他就是一個大窮大貧的人!”
聽了盧連璧後麵的那句話,喬果似乎受到了震動。
盧連璧好象沒有注意到喬果的神情,他不慌不忙地接著說道,“魏侍郎活著的時候想要快樂,哪怕吃不到快樂,能看到女人快樂,也算聞到了味兒。所以,他才讓人做了個玉**。可憐呐,死的時候,玉**跟著他一塊落葬了,想著到陰間也要聞味兒的。這玉**和屍體挨在一起,久而久之,屍體之血就一點一點地沁入了玉石之中。這就是世人所貴的斑沁玉。安少甫買下來,要你送給劉仁傑的,就是這樣一件出土寶物。在這個世界上,絕不會找到相同的第二件。你就是有再多的錢,又到哪兒去買呢!”
聽了盧連璧這番話,喬果頓覺如雷轟頂。她心急火燎地求道,“盧大哥,怎麽辦怎麽辦,你可得幫幫我!”
“別急別急。瞧你,一口一個大哥,我還能不幫你。”
喬果隻怕不牢靠,又說道,“盧大哥,隻要你幫我這個忙,你說怎麽謝就怎麽謝!”
話一說出來,喬果覺得不妥了,臉色刹時變得緋紅。
“叫個大哥就成,別說謝的話。”盧連璧挺仗義地擺擺手說,“你要再說‘謝’字,我可就不管了。”
喬果連連點點頭,“行行行,盧大哥,全都聽你的。”
盧連璧這才問喬果,“丟失玉筍的事,你給別人說了沒有。”
“除了你,還有我丈夫。”
“那好,到此為止了。這事兒有辦法。”
“這麽說,還能弄到玉筍了!”
“真的不可能有,隻能造假。”
喬果正想問,假的怎麽造,會不會和真的一樣,經理室的門忽然被推開,盧連璧的太太羅金鳳走了進來。她眼睛亮閃閃地看看喬果,嘴裏卻輕描淡寫地說:“喲,我說老板怎麽不出來照顧生意,原來關著門兒在這裏聊天兒呢。”
“太太,我們就是在聊生意呀”盧連璧說:“來,來,認識一下,這位是天時公司的業務部經理小喬,這位是我太太。”
喬果和羅金鳳寒喧了兩句,然後又把目光投向盧連璧,顯然希望能夠和他接著談。盧連璧卻說:“喬經理,我看,咱們今天就先談到這兒吧?”
喬果隻好點點頭。
於是,兩口子客客氣氣地將喬果送出了門。
望著喬果遠去的背影,羅金鳳笑嘻嘻地對丈夫說:“唔喲,我說今天奇怪了,怎麽一大清早你就到前麵站櫃台呢?原來是要迎這麽個畫兒似的女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