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透氣孔

羅雅麗近來特別忙,她有兩項業務做得很火。一項是為上海華新製藥廠推銷阿卡黴素,另一項是為深圳粵海生物製藥有限公司推銷“寶複劑”。眼下性病成了時尚病,新藥阿卡黴素自然也就跟著時尚起來。“寶複劑”呢,是一種多功能細胞生長因子,對上皮細胞、真皮細胞等具有促進修複和再生的作用。這種氣霧劑對外傷、手術傷、供皮區等新鮮創麵有較好的療效,雖然藥價不低,但是隻要把工作做到,就能在各大醫院打開局麵。

業務多了,羅雅麗做不過來,就想到了招兵買馬。她已經與兩家製藥公司談妥,成立兩個業務辦事處,租一套房子,掛兩塊牌子。羅雅麗打算租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招一個能守攤,招兩個能跑腿的業務員,就能風風火火地幹起來。

眼下蝦兵蟹將還沒有招來,一應雜事都得羅雅麗親自打點。家裏有一台電腦,說是夫妻倆的,卻是晏蔚然用得多。往日晏蔚然常常用它做文案,近來總是用它打遊戲了。羅雅麗平時很少碰電腦,所以打起字來生疏得很。辦事處的員工守則,業務員的獎懲規定等等,這些都是必須打出來的,雖然業務員還沒有眉目,可是羅雅麗已經想到要如何加強管理了。

羅雅麗坐在電腦前敲了半天,屏幕上才可可憐憐地出現了幾行字。她終於不耐煩了,於是提起嗓門喊道,“蔚然,你能不能來一下?”

晏蔚然正在廚房裏準備午飯,聽到太太喊得急,趕快放下手裏的活兒走過來說,“雅麗,什麽事兒啊?”

羅雅麗說,“我打不成字,你來打吧。”

晏蔚然擦擦手,爽快地說應了聲“好”,就坐在了電腦前。

那些個“一二三”,那些個“ABC”,羅雅麗早已成竹在胸了,她不慌不忙地踱著步,將那些條條框框口授出來。鍵盤劈劈啪啪地響,晏蔚然熟練地將它們輸入電腦,然後又操作起打印機。

打印出來的員工守則眉是眉,目是目,看上去很舒服。

“嗯,不錯,很好。”羅雅麗拿著那張紙,一邊看,一邊首肯著。

晏蔚然直直腰,自嘲地笑著說,“你瞧我,變成老婆的秘書了。”

“哎,真的。我看你的公司一時半會兒也活不過來,幹脆,你就到我的辦事處打工算了,我給你開錢。”羅雅麗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

晏蔚然沉下臉,忽地站起來。

“喲,老公,對不起對不起。開個玩笑嘛,你可千萬別生氣。”羅雅麗從後麵抱住丈夫的腰,嬌聲地道歉。

晏蔚然搖搖頭,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重新坐下來,再聽太太口述那個獎懲規定。雖然鍵盤又響了,雖然臉上沒有帶出什麽,然而窩窩囊囊的感覺卻抑不住地從晏蔚然心裏往外冒。

幸虧電話響了,幸虧羅雅麗必須馬上出門了,否則晏蔚然真保不住哪一刻又會騰地站起來,把電腦扔給太太。

電話是羅雅麗的女友小柴打來的,說是給羅雅麗物色了一個業務員。“趕快來看,條件好得很呐,嘻嘻,保你一見就滿意!”女友在電話那邊笑,羅雅麗要她詳細講講,她卻故弄玄虛地說,“來吧來吧,來了看看就知道。”

羅雅麗想,去看看也好,順便再瞧瞧托人找下的那套房子,這樣走一趟就把事情都辦了。

女友小柴是羅雅麗原先在解放路大藥店一起站櫃台的同事,兩人脾氣相投,關係就象是親姐妹。羅雅麗把富康車停到小柴住的那排房子前,就聽到窗子裏邊傳出小柴的聲音,“哎,女老板來啦——”

隔著紗窗,看到裏邊的人影在晃。羅雅麗朝那人影擺擺手,笑著說,“什麽女老板?胡亂叫。”

進了門,來到客廳,小柴指著沙發上站起來的一個小夥子說,“安迪,快,叫羅阿姨。”

那小夥子憨聲憨氣地叫了聲,“羅阿姨好。”

“好,好,坐,坐。”羅雅麗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對方,與對方握了手。

小夥子長得高大威猛,上身套著黑色的無袖T恤,展示著發達的胸肌和堅實的肱二頭肌。下身是一條牛仔褲,屁股大腿和小腿肚全都緊繃繃的。烏濃濃的長發在腦袋後麵束紮著,猶如一條桀驁的馬尾。唇上蓄了黑乎乎的胡子,仔細看,卻不過是一層細密的茸毛罷了。

羅雅麗心裏笑了笑,問道,“叫什麽名字呀?今年多大了?”

“安迪,二十三。”

羅雅麗聽了,撇一眼旁邊的小柴,心裏暗想,叫什麽阿姨喲,也就才大他八九歲罷了。

小柴仿佛看透了羅雅麗的心思,於是插話說,“別看安迪個子大呀,其實還是個孩子。說是孩子吧,學問又不小呢,今年中專畢業了。”

羅雅麗就問,“哪個學校,學的什麽呀?”

“民政學校,政治專業。”

羅雅麗在心裏又笑了,怪不得要來應聘呢,這種學校這種專業要想就業是沒那麽容易的。

小柴洞明得很,看一眼羅雅麗的神色,即刻擺擺手說,“安迪,今天羅阿姨麵試就算通過了。你先回去,等最後通知吧。”

“哎。”小夥子聽話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一聲“羅阿姨再見”,“柴阿姨再見”,這才轉身離去。

小夥子一走,羅雅麗就笑出了聲,“好你個小柴,你讓人家一口一個‘阿姨’,就不怕把咱們倆都叫老了?”

小柴說,“他媽媽讓他叫我阿姨,總不能讓他叫你大姐吧。”

羅雅麗說,“小柴,你本事不小,從哪兒認識這麽一個小帥哥?”

小柴說,“嗨,是這院裏鄰居的孩子。他媽媽老是托我,讓我給她找工作。我有啥本事嘛,還不得找你。你生意做大了,有的是錢,就給個麵子吧。”

羅雅麗說,“你瞧瞧他學的是什麽專業,你弄個小政治家到我公司呀?”

小柴半是調侃地說,“雅麗呀,你發了財,就不害怕有人綁架你當人質嗎?這小夥子呢,愛去健身房,看他個頭多高身體多棒,讓他在你身邊當個保鏢,也不錯嘛。”

“好啊你,咒我倒黴呀。”羅雅麗在女友背上輕輕拍了一掌。

小柴擠擠眼兒,裝出個被拍疼的樣子,繼續說道:“再說了,這麽帥的小夥子出去給你搞公關也拿得上台麵啊。碰上進藥的是咱們這些女同胞,單子肯定下得多多了!”

“喲,你學這麽壞,這麽壞!”羅雅麗重重地在女友背上拍著,小柴也笑著來拍她。兩人笑鬧了一陣,才又安靜下來。

羅雅麗已經在心裏拿定主意,安迪這孩子看上去挺乖,挺聽話,不妨先試著用一用他。

這邊的事情談好了,羅雅麗就要走。小柴說,“急什麽,在家吃飯,麵條都換好了,中午一塊兒吃炸醬麵。”羅雅麗看看表說,“下次吧,我還得去辦別的事兒。”一邊說著,一邊給房主掛了電話,說是要去看房子,大約二十分鍾左右就到了。

羅雅麗打算租下來的房子在南城區,三室一廳,麵積還可以,隻是布局舊了一點兒。房主在花園小區另購了新居,老房子就閑置了。羅雅麗趕到之後,就由房主領著四下察看。單位的宿舍樓區,一個整潔的大院子幾幢式樣一致的樓房,院門臨著小街,環境安靜交通也很方便。房主家裏也就兩個大人一個孩子,主臥是夫妻倆的,還有一間是書房,小間房則屬於孩子。客廳不算小,衛生間和廚房的設備都很齊全。因為新購的那邊住宅配備了新家具和新電器,房內原有的一切都還原封未動地留在這兒。

羅雅麗一邊看,一邊在心裏盤算。嗯,客廳不小,在這兒擺上寫字台安上電話可以做業務接待室。那間書房,是經理室。孩子的小房間,做文案和財會室,主臥呢——

不知怎麽就想起了蘇沃野。

臥室保留著,他要是來了,可以在這兒過夜!

這念頭一動,心頓時怦怦地跳起來。想起在蘇沃野辦公室的那份倉促,想起在“海景”開房間之後的那種狼狽,忽然覺得有趣,覺得好笑。在“海景”大堂裏遇上的那個象服裝模特一樣的高個子女人是蘇沃野的太太吧?怎麽那麽巧,她就等在那兒?當時羅雅麗象偷兒一樣飛快地溜掉了,不知道蘇沃野如何收拾的殘局。

那位做太太的想必不會善罷甘休,夠蘇沃野擦屁股的,羅雅麗也就沒有亂上添亂,再去與蘇沃野聯係。這麽些個日子過去了,也算是驚魂初定吧,羅雅麗也就有了打探消息的好奇心。那情形就象捅了麻蜂窩的人待風聲平靜了,就想悄悄地探出腦袋,瞧一瞧那蜂窩被捅成了什麽樣子。

有了這份心思,羅雅麗就與房主商議,從現在起,房子裏的家具等物品就與房子一並租下了,先預付三個月的房租和家具租金。三個月後,房子重新裝修,房內家具等物品再由房主自行處理。房主自然願意早早拿到錢,何況出租物品之後的房租費又高了一些,雙方也就一拍即合。羅雅麗將房租預交了,房主當即交付了鑰匙。

舒舒服服地躺在到手的小巢裏,羅雅麗給蘇沃野掛了個電話。

柳琛發現這段時間她的精神狀態很微妙。

蘇沃野在“海景”弄出那檔事情的當晚,柳琛睡得很深很雜又很亂。那情景就象沉在幽暗的海底,模模糊糊仿佛看到了很多東西,卻又什麽都沒有看清楚。早晨在**睜開眼睛,聞到廚房裏傳出的香味兒,濃冽而誘人。熟悉的腳步聲與碗碟的擦碰聲水喉的流水聲雜在一起,傳遞著居家的溫馨和親切。

聽到臥室這邊傳出的動靜,蘇沃野就在廚房那邊說,“琛,吃飯了。”

“哎。”柳琛習慣地應著。

洗漱完了,趿著拖鞋到起居室用飯,電視機開著,規範的播音員操著一成不變的聲音播著早新聞。蘇沃野坐在條形桌長邊的那個位置上,柳琛坐在了短邊的那個位置上……一切都與往常一樣,一切都沒有變化。

“琛,這是你的煎蛋。”蘇沃野把碟子推過來,神情和動作既不過分討好,又不顯得冷淡。

“謝謝。”柳琛淡淡地說。

夫妻倆淡淡地吃著,淡淡地看著聽著,間或也淡淡地說上幾句話。他們倆都不再提昨天晚上的那個話題,似乎那已有定論,似乎他們已經達成了默契。

蘇沃野先用完了早餐。出門上班時,他微笑著對柳琛揮揮手,“我走了,再見。”

“再見。”柳琛也抬了抬手。

柳琛其實一直覺得嗓子那兒有些堵。

她平時挺喜歡吃煎蛋的,可是此刻卻忽然吃出了雞屎味兒。她呃了一下,起身把剩下的煎蛋倒進了垃圾桶。

柳琛在文化宮上了一整天班,黃昏的時候,她接到了蘇沃野的電話,說是晚飯已經做好了,怎麽不見她回來吃飯呢?

此時,柳琛已經坐在了父母家的餐桌上,正高高興興地聽女兒慧慧講她們一年級小朋友舉辦的歌舞表演。對於丈夫的問詢,柳琛的回答是“媽媽身體不太好,我想在這邊照顧幾天。”蘇沃野關心地問,“要不要我回去幫忙?”,柳琛回答說,“不用。”,電話就掛斷了。

第二天的晚上,他們夫妻又通了電話。柳琛問丈夫,熱帶魚是怎麽喂的?陽台上的花澆沒澆水?

三天之後的那頓晚餐,飯桌上少了慧慧。柳琛問父母,怎麽沒有把慧慧接回來。母親說,聽小朋友講,慧慧在站路隊之前,就被她爸爸接走了。說這番話的時候,父親母親都老眼昏花地望著柳琛,想在柳琛的臉上尋找一個答案。

柳琛從餐桌上起身,去給蘇沃野打電話。電話是慧慧接的,孩子興高采烈地說吃過晚飯爸爸要帶她去天文館看天文望遠鏡,聽說那望遠鏡能夠看清楚月亮、金星、木星、土星上麵的東西呢。慧慧在電話裏滿懷希望地問,媽媽,你說能不能看到外星人。柳琛回答說,孩子,看到看不到,去看看就知道了。

接下來的那天晚上,慧慧在肯特基快餐店裏與柳琛通電話,說是爸爸帶她吃完快餐,還要到旁邊的威尼斯商廈給她買裙子和鞋子……

在隨後到來的下一個黃昏,柳琛提前趕到了慧慧的學校。柳琛徑直去往慧慧教室的門口,當女兒兒一走出教室,柳琛就上前穩穩地拉住了女兒的小手。

慧慧說,“媽媽,你今天也跟我們一起看電影嗎?”

柳琛說,“什麽電影?”

“美國卡通片,《恐龍》。”

柳琛沒有回答,柳琛隻是拉著女兒的手向校門口走。

一出門就看到那輛皓白色本田了,看到了那個身體魁偉的男人。

“爸爸!——”慧慧歡叫著撲過去。

蘇沃野笑著彎下腰,象抱小狗一樣把慧慧抱起來。“爸爸,媽媽要和咱們一起看電影。”慧慧在蘇沃野的懷裏伸出手,指著柳琛。

蘇沃野仍舊是笑微微地望著妻子,“走,一起看電影,一起吃飯。”

鬼使神差的,柳琛就跟著他一起坐進了汽車。

奧斯卡影院停車場旁邊有個“居家樂”中餐館,一家三口人坐下來,家常飯家常菜地吃著,還真有一種居家的氣氛。孩子吃得很快樂,爸爸媽媽顯得很平和。吃完飯,一家人又親親熱熱地進了影院。

影院的設備很好冷氣開得很足,環繞聲效的高保真音響與三維立體的畫麵讓人離卻塵世,身不由已地進入了虛擬的恐龍世界。慧慧這小小的人兒如何消受得了那龐大的怪物,驚悚帶來的剌激變成了孩子撒嬌的觸媒,她時不時地從自己的座位上跳下來,交替地跳上父母的懷中,以尋求可靠的翼護。

柳琛留意了,慧慧在爸爸的腿上坐的次數最多,時間最長。

溫柔的夜色裏,他們一家三口人坐上了汽車,然後一起回到了屬於他們的那個小家。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天,柳琛卻仿佛離別了很久很久。一進門,她就迫不及待地走上陽台,去看望那些米蘭、金桔、牡丹、丁香……。她們看上去都有些憔悴,顯然蘇沃野不是個稱職的護花使者。柳琛拿起噴壺,將她們一一地撫慰,然後又離開陽台,去看望客廳裏的“五彩繽紛”。

透明的玻璃水櫃中彩燈輝耀,猶如一座水晶的宮殿。五彩繽紛的一條條熱帶魚悄無聲息地遊著,遊出一種輝煌的寂寞。

“喂,你們還好嗎?”柳琛在心裏絮絮地說著,把手指按在沁涼的玻璃水櫃上。

她們遊了過來,睜著明媚的大眼睛。最先遊到的那條魚撮起嘴,溫柔地吻了一下柳琛的手指。

柳琛的眼睛忽然濕潤了。

仿佛是一種交換,柳琛回到了蘇沃野的身邊,慧慧也回到了姥姥姥爺的身邊。一切似乎都回複了原來的樣子,就象劃傷了的車體經過噴漆打蠟,已經全然無痕。

那是周二的晚上,柳琛沒有給孩子們授課的任務,她坐在書房的台燈下,翻看著音樂雜誌。蘇沃野忽然走進來,坐在了柳琛的對麵。

“柳琛,你今天晚上有什麽安排嗎?”

“安排?沒,沒有。”柳琛茫然地望著丈夫。

“唔,我想告訴你一聲,我有一個安排。很抱歉,我不能陪你了。”蘇沃野神情坦然,語氣平靜。

片刻之後,柳琛才回過神,明白了蘇沃野話裏的含意。她打量了一下丈夫,薄型的白西裝,鏤空白皮涼鞋,看上去光彩照人。男用浴液和男用香水的味道在氤氳著,使他整個人就象剛出籠的包子一樣煊騰。

柳琛這才想起來,吃過晚飯不久,蘇沃野就鑽進了浴室。

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在心裏翻湧,柳琛嘲弄地眯起了眼睛,“噢,是要去調劑調劑呀。”

蘇沃野不說話,隻是笑了笑。

“那好,請你帶好家裏的鑰匙。”

“怎麽?”蘇沃野怔了怔。

“萬一我有了安排,今天晚上不回來。”說出這句話,柳琛覺得十分快意。

蘇沃野的目光在妻子的臉上粘了片刻,然後才用一種看似大度,看似瀟灑的神情起身說道,“好啊,那就再見了。祝你今晚愉快。”

丈夫離開之後,柳琛再也看不進去書。她的眼前浮動著“海景”賓館大堂裏那個女人的身影,黑色的薄紗短恤,紫紅色的大擺裙,肌膚白得耀眼。蘇沃野是和這個女人幽會吧?他們大概會換一個地方,換一個賓館。但那都是相似的衛生間,相似的浴缸,相似的大床,大**是那套相似的動作……

柳琛不能想象丈夫與那個女人擁抱親吻**的動作,一想她就會血流加快眼前發黑,手心裏沁出許多冷汗來。她竭力控製自己,可是她做不到。她猶如一隻被困的小白鼠一樣,焦躁不安地在房間裏轉來轉去。這個家仿佛成了密封的盒子,成了一個負壓瓶,讓她透不出氣。她必須穿破它,才不至於窒息。

可是,那個透氣孔在哪兒?那個精神上的透氣孔——

否則,她會死,死!

她沮喪地想,自己平時怎麽就沒有留意找一個異性的朋友!如果此時有一個現成的男友,哪怕隻是坐在他身邊與他聊一聊,心裏也會平衡得多。

想著想著,忽然就想起了那個總是帶女兒來練琵琶的劉先生,想起劉先生坐在那兒出神地盯著她的樣子。想起那一天她暈倒時,劉先生為她搭脈的手,想起杏仁露、奶油餅幹和水果糖……

憑著直覺,柳琛知道這位劉先生不會拒絕她。

或許也就擁抱呢,或許也就親吻呢,或許也就上了床!柳琛心裏恨恨地想。

怪了,僅隻想一想,心裏就舒服了許多。

看看表,剛剛八點鍾。雖說這個時候聯絡對方突然了一點兒,但是對於男女幽會來說,時間還來得及。

柳琛找出劉先生留給她的名片,撥通了對方的手機。

“喂,劉醫生,是我。”說話的時候,柳琛覺得臉發燒。還好,幸虧對方看不到。

“我聽出來了,柳老師。”或許有點兒驚奇,但是聲調很沉穩。

“嗯,是這樣的。我想打個電話,謝謝,”柳琛一邊說,一邊想著,“謝謝你那天照顧我。”

“沒什麽,應該的。”

話說到這兒,柳琛忽然卡住了。兩邊都靜著,仿佛彼此都能聽到對方心跳的聲音。

柳琛自嘲地笑了笑,然後破釜沉舟地發問,“喂,你在幹什麽?”

“沒幹什麽。你呢?”

好聰明的男人,似乎猜到女人來電話可能會是什麽意思了。他把球踢過來,看看女人怎麽踢。

“沒意思,挺無聊。”柳琛說。

“我也是,挺無聊,沒意思。”

柳琛笑出了聲,也聽到了電話裏對方會意的笑。

“怎麽樣,一起出去走走?”男人終於進攻了。

“嗯——”柳琛斟酌著。

“這樣吧,請你吃晚茶?要不然,喝咖啡?”

“都行,隨你便。”

“好的,咱們去廣州大酒家吃晚茶。你在哪兒?我開車去接你。”男人的語氣很果斷。

柳琛略一躊躕,然後回答說,“不用了,我會打車去。廣州大酒家,一刻鍾之後我到那兒。”

放下電話,柳琛就動手收拾自己。等到坐上出租車,柳琛心裏忽然塞滿了厭惡感。她先是厭惡自己,賤,送上門的貨,不要白不要。然後又厭惡起這個男人,太聰明了,太透了。這個劉先生,莫非是個老油子?

車到廣州大酒家門前,情緒又轉而亢奮起來,仿佛在做地下工作,去秘密地與人接頭。下了車四下瞧瞧,沒有什麽熟悉的麵孔,立刻加快步子向大門裏走。

進了門,兩位穿著花旗袍的迎賓小姐一左一右地躬下身,嘴裏說著什麽,柳琛聽不清楚,聽到的卻是一句“柳老師——”。那聲調渾厚而低沉,分明是男聲。柳琛正在詫異,忽然看到劉先生象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閃了出來。

“我已經找好座位了,請到這邊來。”劉先生殷勤地貼近了,引她前行。

“謝謝。”

柳琛下意識地將身體閃了閃,讓兩人的肩和胳膊拉開了一些距離。

那是用雕花木欄和磨砂玻璃隔出的雅座,既保留著與整個大堂的聯係,又自成天地,在遮遮掩掩中容存著不願示人的隱秘。在這樣的小天地裏坐下來,很快就找到了一種放鬆感。各色不同的茶點小吃由侍應小姐時不時地用小車推來,每份量很少,但做得很精致。

“猜一猜,我為什麽讓我家媛媛跟你學琵琶?”劉先生技巧很高地用筷子夾起光滑溜圓的鵪鶉蛋。他那兩個躲在眼鏡片後麵望著柳琛的大眼珠也是光滑溜圓的。

“我,猜不著。”柳琛搖搖頭。

“那是因為我發現在所有的樂器演奏中,就數彈琵琶的姿態最優美最風雅。”

“是嘛。”柳琛不經意地抿嘴笑了笑,她心裏覺得很舒服。

“那是一種古典美,含蓄美。這種美,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賞的。現在流行的是電吉它手那種醉酒式的狂放,電子琴手那種神經質一樣的抽風,架子鼓手那種搏擊式的粗野。就連斯文的小提琴手,也改成一邊甩頭扭腰地跳著現代舞,一邊拉著琴弓唱歌了。”

“這就叫時尚呀。”柳琛心裏暗暗地讚賞,這位劉醫生,還挺有見解呢。這樣想了,嘴裏又說道,“劉醫生,真想不到,你這做醫務工作的,對音樂也這麽內行。”

“不不不,我是外行。”劉醫生搖搖手,“你是老師,你是老師。我正想請教你一個問題,你說說,一個人習練一種樂器,時間長了,會不會變得就象那件樂器啊?”

柳琛說,“喲,你說的這個問題,我還真答不上來呢。”

劉醫生說,“我們外科手術室有個護士長,她弟弟是個彈電吉它的。原來這孩子長得又高又直,一舉手一投足都規規矩矩的。現在可倒好,站那兒跟人說話的時候就這個樣,撅肚子搖腦袋的,活象一把亂發顫音兒的電吉它。”

劉醫生學得維妙維肖,柳琛忍俊不禁,用手掩著嘴笑了笑。

“所以我想啊,人或許會因為彈一種樂器彈久了,就有了那種樂器的風度。比如你吧,就象一支琵琶,一支帶著古典美的動人的琵琶。”

劉醫生說著,他的手已經捉在了柳琛的手腕。那是一隻軟乎乎的手,掌上和指肚上鼓著厚厚的肉,讓人想起初春時節從林子裏鑽出來覓食的熊。

被熊按住的時候,就裝死……,柳琛心裏自我揶揄地笑著,你瞧你僵硬的樣子吧,你可真象是一支木頭做的琵琶了。

雖然如此,但是柳琛仍舊覺得新奇覺得剌激,她不想驚退了對方,她隻是略微變換了一下身體的位置,以使自己顯得自然一些。

“唔,你覺得我象琵琶麽?我是不是很呆板呀?”柳琛望著對方。

“你是很——,矜持。如果你稍微能——。當然,我說你象琵琶,是說你的整體風格,那是一種優美,那是一種雅致。我真羨慕你先生,因為有了你,你們的家庭生活一定也是風格優雅的吧。”

柳琛下意識地蹙了蹙眉。

這個細微的表情沒有逃過對方的眼睛,他推了推眼鏡架,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柳琛想,他哪裏是外科醫生喲,他分明是個心理醫生嘛。

仿佛要掩飾什麽,柳琛把話題轉向了對方。“劉醫生,你太太是做什麽的,她的脾氣好嗎?”

“還行吧,她是做財務工作的,管家也象在管賬。”

劉醫生的話讓柳琛覺得挺好笑,“喲,象你樣這樣晚上出來,她不過問呐。”

“過問。我就說,打麻將去了。打麻將是我唯一的愛好,也是經她批準的晚上活動的唯一的項目。她覺得這個項目比起跳舞卡拉,洗頭按摩什麽的要安全得多。我有一群她認識的牌友,我還有一套老房子,我們經常在那兒打麻將,一打就是一個通宵。”

“可是,你沒有打麻將啊。你太太隨便找個你的牌友一問,就露餡了。”

“哈哈,不會。”劉醫生開心地大笑,“那都是我的鐵哥們兒,誰和誰互相還沒有個照應啊?隻要遞個話兒,我就是現在坐夜航機去了香港,他們也會做證說我就在牌桌上。”

說完這番話,劉醫生意味深長地捏了捏柳琛的手。

柳琛聽得出對方話裏的暗示:小窩是現成的,通宵不歸也沒有關係。柳琛心裏忽然有些不屑,你們這些男人呐,兜了半天圈子,還不就是一個心思:把人弄上床。

柳琛不屑了對方之後,又不屑了一番她自己。得了,也別笑別人,你如此這般跟一個男人耗在這兒,還不就是想投懷送抱嘛。

劉醫生見柳琛默然不語,於是呷了口茶,略略沉吟,不慌不忙地從茶盅裏拈出一根茶梗來。

“這綠茶實在太差了,大概是存了兩年以上的陳貨。”

“是嗎?”柳琛端起茶盅嗅了嗅,“我聞著挺香呢。”

“新茶的茶湯應該是碧綠碧綠的,看上去象翡翠。綠菜要喝雨前毛尖,穀雨節之前,茶樹的葉子隻長出了一個小尖尖。這種茶葉才嫩,才香,又不那麽苦。”

“看來你挺會喝茶呀。”

“其實呢,雨前毛尖算不得好,真正好的是明前茶。清明節之前,樹才剛剛冒芽啊,那芽尖你想有多嫩吧。泡完了茶,那茶芽還可以炒雞蛋。茶芽炒雞蛋比香椿芽炒雞蛋可是要香得多。”

“是嘛,我還真沒吃過。”

話說到這兒,劉醫生看了看表。他破釜沉舟似地說,“我們打麻將的,要喝茶,還要做夜宵。那套房子裏,茶葉和雞蛋都有。咱們走吧?”

這邀請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柳琛能想象出到了那兒會發生什麽事。就這樣和一個陌生男人上床嗎?柳琛仿佛在冒一個天大的險,她的心幾乎要從腔子裏跳出來。她猶豫著,畏怯著,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深夜十一點鍾,她的眼睛忽然亮了,她仿佛看到了蘇沃野此刻在幹什麽……

柳琛咬了咬牙,行啊,眼睛一閉——

柳琛從餐桌前站了起來。

“小姐,買單。”劉醫生向侍應小姐招招手,他的神情和聲音都很輕鬆,仿佛他已然得手了。

起身離開雅座走向大堂門口的這段路,柳琛是由劉醫生挽著的,兩個肩頭也時不時地擦碰著,頗有幾分廝磨的意趣了。

出了燈火輝煌的酒家大門,再往泊車場那邊走,燈光暗下來,就有了通幽的味道。

矮小的夏利車,象一個設伏的地堡,似乎隨時都會開火。劉醫生伏身打開車門之時,順勢吻住了柳琛。

那吻有點兒潮,有點兒粘,有點兒滑,猶如石階上的青苔。

等到劉醫生坐進去將夏利車發動起來,身邊的柳琛卻不見了。他把腦袋偏出來瞧瞧,隻見柳琛在車道上揚著手,攔住了一輛正要從泊車場開出去的出租車。

“對不起,劉醫生。我差點兒忘了,我還要去給我的女兒送東西,她住在我母親那兒。”

“……”劉醫生的腦袋和左半個肩臂從車窗裏伸出來,他的手在車門上拍了拍,象在拍著一個沒有熟的瓜。

“謝謝你了,下次有機會,再去你那兒喝茶,再去品嚐你的茶葉芽炒雞蛋吧。”

深夜的出租車在寂靜的長街上疾行如飛,柳琛倉皇地縮在車後座上,身上汗津津的有些發軟發涼。那情形就象是剛剛從可怕的火山口處收腳退回,心內還存著餘悸。她是被她自己嚇住了,其實她自己就是差點兒噴發的火山口。

今夜,柳琛一點兒也不想回到她和蘇沃野的那個小家。如果蘇沃野不在,那情形對於柳琛來說是無法忍受的。如果蘇沃野回來了呢,那情形也似乎讓柳琛難以麵對。

她隻有一個地方可去,那就是父母的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最可靠的後方最可依賴的基地就是她的“娘家”。此時,柳琛就象狼狽而逃的敗軍之將,要回到娘家這個大本營裏去休養將息。

盡量輕手輕腳地用鑰匙打開大門,卻還是聽到了母親的聲音,“誰?——”。柳琛應了一聲,就響起了踢塌踢塌的拖鞋聲,隨後便看到母親從臥室裏慢慢地踱了出來。

“琛,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柳琛向母親笑一笑,算是做了回答。

母親向柳琛的身後望過去,看到回來的隻是她一個人,就輕輕地歎了口氣。“唉,快點兒休息吧,慧慧這孩子今天做作業,睡得也晚了。”

“哎。”柳琛應了一聲,她怕母親再問什麽,便趕快鑽進了女兒的房間裏。

小房間裏鋪著一張大床,慧慧用被單蒙頭,睡得正香。隻是到了今年入春之後,慧慧才開始單獨睡覺,在此之前,孩子每晚都是由姥姥在大**陪睡的。柳琛端詳著女兒的睡相,心裏甜甜地想:這孩子,用被單蒙頭,是不是還有些怕呀?一邊想著,一邊慢慢地上床,把身體挨上去。

那是女兒的體息,絲絲縷縷地沁入柳琛的心裏。甜甜的,香香的,幾乎要讓柳琛陶醉。女兒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她嘖著嘴,翻過身,把手臂和腿都伸過來,緊緊地纏住了柳琛。

仿佛那是女兒在拍著柳琛哄著柳琛入睡呢,柳琛的身心頓時變得恬靜,變得安祥。她溫柔地淌著淚,心裏默默地想,與其說是女兒需要她,倒不如說是她更需要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