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早操結束後,整棟樓淹沒在雜遝的腳步聲裏,依稀聽見有人在喊:“快!要來不及了。”“行了,別弄了,再磨蹭就要鎖門了。”

腳步聲漸漸稀拉下來,最後一個人跑過走廊之後,整層樓一片寂靜。

每層樓有一個公共衛生間,兩個洗麵台,我以為,這些人忙碌了一早上,衛生間裏定會一塌糊塗,沒想到幹淨得像剛剛打掃過一樣,一星水跡都沒有,窗口那裏,居然擺著一隻玻璃的橢圓形花瓶,裏麵養著一叢青翠的水竹。這已經是我進來後第二次感歎它的幹淨了,這裏的確是個不錯的地方。

洗漱完,收拾好房間,便帶著小優下樓,說不定莊老太已經在餐廳等我們了。昨天她答應今天帶我們出去看房子的。盡管這裏不要錢,又很舒服,我還是不得不去租間屬於自己的房子。

有個年紀較大的老女人正拿著一隻空飯盒從外麵進來,見我們下來,笑著向我們指了指餐桌,那裏有兩隻倒扣著的塑料小盆。

一大一小兩個托盤,上麵分別寫著:辛格的早餐,小優的早餐。

我拿著它們問那個人,紙條是不是她寫的,她搖頭。

那就隻能是莊老太了。便問她莊奶奶在哪裏,她還是搖頭。她似乎不愛說話,但她的頭搖得令人溫暖,因為她是笑著搖的,讓人覺得她在為她的搖頭表示歉意。也許我們起得太遲,要不就是莊老太有事,隻好先出去了。

她開始在旁邊打掃廚房,我揭開了倒扣著的塑料小盆。

我的早餐是一小碗稀飯,一個饅頭,小優的早餐是三分之一碗稀飯,半隻饅頭。真是精打細算哪,半個饅頭都不浪費。

饅頭倒是不錯,很有勁道,似乎是老麵發的,比外麵賣的好吃。稀飯也熬得不錯,跟家裏小鍋熬的沒兩樣。偷悅的口感頓時抵消了剛才的不快。

小優的半隻饅頭剩了一小半,稀飯也隻吃了幾口,說是再也吃不動了。這才覺得,她們的量的確掐得很準,不像我們在家裏,小優沒有哪頓飯不剩,最後不是倒掉就是我胡亂吃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見我們吃完,剛才那個女人馬上絞了拖把,開始打掃餐廳。

我刷了盤子,按照牆上的程序把碗放進立式消毒櫃裏。既然莊老太不在,我隻好一個人去看房子,到門口一看,那個黑鐵門居然是鎖著的。

敲了一會,無人出來應聲,想起剛才打掃的那個人。

但餐廳已經鎖門了,整個院子裏安安靜靜,就像沒有住人一樣,不免讓人心生恍惚,難道早上第六套廣播體操的音樂、還有那些做操的人,以及她們忙忙碌碌的聲音,全都是我的幻覺?甚至,我和小優剛剛吃下去的稀飯和饅頭,也是幻覺?

一樓走廊盡頭有間房裏依稀有些聲音,湊近去一聽,果然有人在裏麵說話。小心翼翼地敲門,門拉開了,裏麵有三個人,都坐著,懷裏抱著一堆毛線活,此時全都睜大眼睛,不出聲地看著我。我很客氣地問她們誰有大門的鑰匙,她們全都不吭聲,就像聽不懂我的話一樣。她們看我的表情也很奇怪,似乎她們知道我是誰,要幹什麽,但又愛莫能助。

我提到莊奶奶時,其中一個年輕些的說:“莊奶奶出去了。”另外兩個馬上埋下頭去織毛衣,似乎她是她們推選出來的代言人。她們織毛衣的功夫可謂一流,雖然我也有一點織毛活的基礎,但她們的指法實在是太快了,別說看清針法,我根本連她們的手指都看不清楚。

又問莊奶奶去了哪裏,什麽時候回來,年輕女人說了句不知道,也低下頭去織毛衣。兩隻手像兩隻上下翻飛的蝴蝶,叫人眼花繚亂。

隻好拉著小優出來。門一關,她們就在裏麵喚喚嗡嗡,本想湊上去聽聽她們在說什麽,但又一想,我一個貿然闖入的外來者,有必要偷聽她們說話嗎?即便聽到了,我也未必能懂。

小優高高興興地在樹底下撿樹葉玩,我則在一旁茫然地踱步。越想越覺得蹊蹺,明知這裏門衛管理森嚴,明知我今天要外出,莊老太為什麽不給那些人打個招呼?白白害得我在這裏動彈不得,跟被囚禁了似的。

又一想,沒準莊老太此時正在外麵幫我找房子呢,昨晚她就說過,叫我不要著急,不過是個住的地方,包在她身上,“不說別的,單看那段時間你對飛比,就值得我這樣待你。”

於是安下心來跟小優一起撿樹葉,我告訴她,過會兒回到房間,我們可以把這些樹葉拚貼在卡紙上,做一片“紙上森林”。小優一聽,來了精神,非要我馬上回房間去拿紙來(昨天登記時,莊老太為了哄住小優,給了她一些紙和膠帶之類的東西)。她現在就要做“紙上森林”。

等我拿了紙下來時,被樹下一幕情景驚得目瞪口呆,不知從哪裏跑出來四五個小孩,正團團圍著小優,比較著誰撿的樹葉最好看呢。再一看,飛比也在裏麵。

孩子們有一句無一句地“審問”小優:“你叫什麽名字?”“你住在幾號房?”“你什麽時候來的?”“你有媽媽嗎?怎麽沒看到你媽媽?”

飛比站出來說:“小優有媽媽,我看到過她媽媽。”

“那她就沒有爸爸。”

“我當然有爸爸,我爸爸是做氣象研究工作的。”小優哼著小鼻子說。

“瞎說,有爸爸又有媽媽的人,不會到這裏來,這裏的人,隻有媽媽。”

“不對,爸爸媽媽和小孩,他們三個人永遠在一起。”小優大聲背著故事書上的句子。

“你算老幾?你說在一起就在一起?那我問你,你爸爸在哪?你媽媽在哪?你們三個人為什麽沒有在一起?”那個大男孩步步逼近小優,小優就快哭了,兩眼卻狠狠地瞪著他。

我喊了聲小優。孩子們馬上安靜下來,遠遠地看著我。小優啥著眼淚站在那裏,我向她伸出雙手,她卻不像以往似的,朝我奔來。

我走過去,像在幼兒園那樣跟他們打招呼,可他們誰都不吭聲。他們似乎還不會跟人禮貌地打招呼。

他們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剛才衝小優喊“你算老幾”的那個男孩了,約摸八九歲的樣子,表情倔倔的,一看就不好打交道。我避開他,問那幾個小一些的:“你們都住在這棟樓裏嗎?”他們點頭。

“你們的媽媽呢?”想想剛才他們對小優的“審問”,又想想起莊老太昨晚在洗澡間說過的話,覺得他們可能真的隻有媽媽。

“她們出去做事了。”

難怪大門要鎖起來,很可能隻是想把孩子們關在裏麵。

我把紙交給小優,她馬上忘掉剛才的不快,興致勃勃地做起手工來。飛比和另外幾個小孩走過去,爭著要給小優打下手。這下倒把那個大的給孤立起來了,他不屑地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開始往樹上爬。樹幹很粗,是經過多年修剪的老樹,光禿禿的沒有枝婭,爬起來很費事,也許他已經很用力了,但旁夕、看起來,他不過是可笑地抱著樹幹蹭癢癢而已。

我對他說:“找根繩子來,在樹上纏幾道腳蹬就可以了。”

他看了我一眼,想了想,進屋去了。

不一會,他出來了,手裏拿著根長長的繩子,他看我的表情柔和了很多。我幫他往樹上纏起來。還沒纏完,他就迫不及待地往樹上爬。這個年紀的小孩,手臂的力量已經足夠了,身子卻還很輕,沒幾下就爬了上去。

這下他可成了那些孩子的榜樣,個個甩了手上的樹葉,爭先恐後往樹上爬。

男孩繼續往上爬,爬兩步朝下麵笑一下:“你們也想上來?做夢!”

孩子們果然爬不上去,個個回頭央求地看著我。我說:“我們不玩爬樹,我們玩別的。”我記得三樓房間裏有隻小板凳,心裏有了個主意。

我讓樹上的男孩幫忙,把繩子穿過樹枝掛了下來,再把板凳牢牢地固定在繩子上,一個簡易秋千架就做好了。我讓小優先來給他們做示範,稍微**了兩下,小優就高興得尖叫起來:“高一點,媽媽再推高一點。”

兩招讓我在瞬間成了孩子王。小孩子們認為那秋千架是我給小優做的,全都一臉討好地望著我,希望我能抱他們上去**一**,一旦上去,就恨不得再也不要下來。表情倔倔的大男孩開始在樹上叫我阿姨,我吩咐他下來,站在秋千架前做護衛,以防萬一哪個孩子手沒抓牢,從板凳上掉下來,我則在後麵輕輕地推。孩子們按照我的命令,站在一旁排隊等候,**滿五十個就下來,換另一個上去。

“……九、十、十一、十二……”孩子們齊聲數著,連最小的飛比都開始跟著一起學數數了。

要開午飯了,我帶著小優去洗手,那些孩子也跟在小優後麵,排著隊去洗手。我注意到,那個大男孩有點尷尬,他本能地想跟上這支洗手的隊伍,但他的自尊心又阻止他這麽做。我隻好叫他:“過來幫幫忙。”我臨時給他找了個差使,讓他負責幫孩子們持袖子,省得他們拖拖拉拉把衣服打濕了。

負責開飯的還是那個年紀大些的笑眯眯的女人,“今天他們總算玩出點正經名堂來了,多虧了小優媽媽。”

“咦?你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怎麽給你備飯呢?我們這裏要看到名字才能備飯的。”

我問她孩子們平時是怎麽玩的,她說不出個名堂來,“突然之間還真想不起來他們是怎麽玩的,反正就是瘋瘋趕趕,打打鬧鬧,一會兒這個哭,一會兒那個喊,就數今天玩得最好。”

吃過午飯,我讓他們各自回去睡會兒午覺,下午兩點再來樹下集合。

小優剛剛上床,就聽見門外有響動,推門一看,孩子居然跟著上三樓來了,這會兒都站在我們門外,輕輕喊著小優。

“不行!”我輕輕喝止了他們,“睡完午覺才能玩。小優已經睡了,兩個小時以後,才是遊戲時間。”然後就關了房門。

小優其實也有點興奮,我馬上使出催覺秘方:用睡意蒙隴的聲音給她講故事。講著講著,她的眼睛開始發直,眼皮開始打架,最後完完全全合上了。

趁她睡覺的時候,我把秋千架做了改良,在板凳上又加了兩道繩子,這樣一來,孩子就完全固定在秋千架上了,不擔心會甩出去。說實在的,剛才孩子們在樹下玩耍的時候,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我的童年,那時,我們家旁邊也有樹,樹下也有一起長大的玩伴,我們一起**秋千,跳房子,踢毽子……我從包裏摸出兩枚硬幣來,再加一條手絹,一個好看的毽子就做成了。就算隻在這裏待一天,我也要小優這一天過得快樂,必須如此。當我把她從那個家裏帶出來時,已經硬性剝奪了她許多東西,已經很對不起她了,今生今世,每時每刻,我一定要拚盡全力,讓她快樂。

兩點,小優打了個嗬欠,準時醒來,一見我就叫:“我要**秋千。”

r1有點重,費力一拉,一個東西熱乎乎地倒在我腳邊,嚇得我差點沒叫出聲來。

孩子們東倒西歪在門前睡了一地,就連那個最大的孩子,也靠著牆壁睡得口涎直滴。原來孩子們中午一直沒走。

一個個叫醒之後,我問他們,為什麽不回房去睡,他們七嘴八舌,但基本是一個意思,怕我們走了。

“我說過我們要走嗎?”

,’你都沒有穿上那樣的衣服,當然不會久待。”大些的男孩指著那個在餐廳打掃的女人說,她此刻正端著一隻飯盒往樓下走。

看來這種卡其色的長衣長褲就是這些女人的製服,我還以為它們隻屬於那些賣飯團的女人呢。

轉眼就到吃晚飯的時間了,我問餐廳裏那個女人,飯錢是不是交給她。她依舊笑眯眯的。

“來我們這裏吃飯的客人,都不要錢。”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這裏經常有客人來?”她正要走,我一把抓住了她,我有太多的話想問她。

“不經常,很少。”

“關於我,莊奶奶怎麽跟你交代的?”

“她沒交代什麽。我們這裏一般不會有人來,但隻要來了人,就要像一家人似的招待她。這是誰都知道的規矩。”她的表情讓我感覺自己某種無端的猜測實在是很魯莽。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西門坡一號呀。”

“不是,我是問你,這裏……它是個單位嗎?是什麽單位?反正我瞧著不像是個家庭。”

“它就是西門坡一號。”看她那表情,我覺得也不用再往下問了,問也是白問。

晚飯吃的是飯團,外加一碗番茄土豆湯。

奇怪的是,我沒在餐廳看見那三個織毛衣的女人,餐廳裏隻有我和這幫孩子們,那個女人偶爾出來晃一下。她的工作似乎除了做飯就是打掃。我再次拉住她問,怎麽不見上午我見過的那些織毛活的女人出來吃飯。她說:“孩子和大人是分開吃的,要麽孩子先吃,要麽大人先吃,但晚上一般是孩子先吃,因為大人們的事情還沒做完,而孩子們又睡得早。”

想了想,又問她:“這裏的大門鎖著,卻沒有門房,進出的人怎麽開門?”

“要門房幹什麽?自己有鑰匙呀。”

“你是說,你有鑰匙?”

她直搖頭,“我沒有,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鑰匙的。”

罷了,安心吃飯吧,一切等莊老太回來了再說,我直覺,她一定能給我一個權威的解答。

吃完飯,又給孩子們講了幾個故事,正要打發他們回到各自的房裏,外麵一陣雜遝的腳步聲,賣飯團的大軍回來了,每回來一個人,自行車就在大門那裏發出嘔哪一聲響。一個孩子衝到窗邊,大聲道:“我媽媽回來了。”說完拉開門就往外跑,生怕有誰纏住了他似的。

幾乎每個孩子都在門口發現了媽媽,隻有那個最大的孩子站在窗前一動不動,我走過去問他:“你媽媽還沒回來嗎?”

他不吱聲,臉板得難看。

又間他在哪裏上學,他梗著脖子說:“你為什麽不先問問我,有沒有在上學?”

這下輪到我大吃一驚了,都這麽大了,難道還沒上學?

正要再問別的,他一擰身,擦著我呼呼呼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