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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萬沒想到,莊老太為我們安排的地方,居然就在西門坡一號。暮色中,我望著那扇曾在這裏敲了又敲的黑鐵門,不禁呆住了。
“我來過這個地方,那些賣飯團女人好像就住在這裏。”我說。
莊老太似乎沒聽見我的話,邁開大步熟門熟路地領著我往裏麵走,我隻得跟上去。好一個幽靜的小院落,院子裏有兩棵大樹,樹下一邊是一棟三層小樓,有些年代了,水泥牆麵上貼著細小的碎石子,帶插銷的對開小窗戶,油漆剝落得厲害。另一邊是兩三間簡易平房,雖比樓房新,卻顯得很普通。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跟莊老太打招呼,多半都是著卡其色長衫長褲的女人,見到我這個陌生人,她們似乎並不吃驚,隻輕描淡寫地膘了一眼。莊老太對她們的招呼有時嗯一聲,有時幹脆不理。
在一樓的一扇門前,莊老太停了下來,“先在這裏登個記。”
我點頭。
屋裏有張簡易辦公桌,兩個書櫃,櫃門上著鎖。莊老太拉開桌子上的抽屜,拿出一張白紙,要我寫下自己的名字,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以及從事過的職業。
照她的吩咐寫完,她又叫我再加一句話:本人自願來此借住。
寫到“此”這個字時,我停下筆,問她:“還是把‘此’改成具體地址吧?”
莊老太笑了:“好吧。到底是當過老師的人,思維嚴密,愛較真。”
我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我當過老師?”
莊老太看了我一會才說:“你自己告訴我的,你不記得了?”
我有點借了,我真真切切地記得,當過老師的履曆,除了安旭,我對誰都沒提到過,再說,也一直沒有提起這事的機會。
莊老太催我在文字下方簽名,我隻好暫且放下這個疑惑。
簽好名,莊老太收好那張紙,帶我們去房間。今晚我和小優的房間在三樓。
是那種中間有走廊的筒子樓,走廊和樓道雖然破舊,但擦得很幹淨,隻是光線很暗,幸虧走廊盡頭有個窗戶,不然怕是連路都看不清。
莊老太打開一扇門,我眼前豁然一亮,好小巧的一間房,那些簡單至極的設施也都小巧玲瓏,一櫃,一床,一桌,一椅,樣樣都像是為個頭嬌小的人設計的,特別是那床,看上去就像是個兒童床,細花棉布做的臥具讓房間有了一絲生動和溫馨。我拍了下說:“很少有賓館用這種花棉布做被子的。”
“這不是賓館。”
“是……單位的集體宿舍?還是內部招待所?”
莊老太打斷了我:“你管它是什麽地方,叫你住你就住,你隻要知道這裏不用你掏錢就可以了。”
莊老太帶我們去看洗澡間。就在我們進來時看到的那棟平房裏,有點像遊泳池裏的衝洗間,一溜兒五個,沒有門,一隻蓮蓬頭高高地釘在牆上,牆上挖了一個洞,裏麵放著大瓶的沐浴露和洗發精。牆上普普通通的白瓷磚倒擦得幹淨,不見一絲水跡。衝洗間對麵是一麵牆的小櫃子,有點像超市裏的存包櫃,但都沒有上鎖。櫃前擺著兩道木頭長凳,正好坐著換衣服。
又帶我去看飯廳。飯廳就在洗澡間隔壁,廳中間擺著兩張大圓桌,四周沿牆根擺著三條比板凳寬不了多少的簡易餐桌,看來在這裏吃飯的人還不少。
看完,莊老太笑吟吟地回身問我:“就在這裏將就一晚怎麽樣?這裏洗澡、吃飯,樓上睡覺。”
當然隻有連聲稱好的分兒。已經大大出乎我意料了,尤其是衛生程度,說實話,我都不相信這是莊老太幫我找來的地兒,而且是不用花錢的地兒。
“其實,再好的房子,也就這幾樣功能:吃飯,洗澡,睡覺,不是嗎?”
我繼續點頭,“真的很不錯,幹幹淨淨,應有盡有。”
見我很滿意,莊老太似乎也很高興,“那就放心住吧,想住多久住多久。”
“住多久都不收錢嗎?”我開玩笑地問。
“不收錢,一分錢都不收你的。”
“那不好吧,這裏又不是慈善機構。”
“你見過真正的慈善機構嗎?”
當然沒有,長這麽大,我連老人院這種地方都沒去過,上次莊老太突然失蹤,安旭雖然一個勁地跟我提到福利院,但我對福利院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僅有的那點印象,不過是從電影電視中得來的。
莊老太不知從哪裏拿來一包東西給我,打開一看,竟是一大一小兩套粉色泡泡紗睡衣,以及毛巾牙具之類的東西。
“小優的睡衣可能嫌大,將就著穿吧,大些反而舒服。”
我再三謝她,她說:“先去吃飯吧,吃完飯再去洗澡,這裏的熱水停得早,十點過後就沒有熱水了。”
有兩個卡其布女人在窗口後麵忙著收拾,餐廳已經擦洗一新,晚飯時間似乎已經過了。我悄悄摸了下餐桌,幹爽得很,沒有一絲油膩感,這裏的衛生真的做得很不錯。
莊老太走到窗口那裏,跟裏麵說了句什麽,裏麵有人答應著:“好的,很快就來了。”
不一會,就有人拿托盤端了三份飯菜過來,莊老太說,我們的晚飯是窗口裏麵的人另做的,這裏的食堂從來沒有多餘的飯菜,她們總是嚴格按著人頭淘米下菜,這樣可以杜絕浪費。
難怪我們的晚飯隻能是麵條。不知道是今天沒有吃午飯的緣故,還是手撰麵條實在口感不錯,我感到長這麽大,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麵條,真是奇怪,普普通通的麵條,隻不過撒了幾片香菜葉兒,怎麽就那麽好吃,就連小優,也幾乎吃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幫她幹掉了。莊老太笑眯眯地看著我們,神情自得地說:“這裏的飯菜不錯吧?”又向窗口裏麵翹了翹下巴,“這裏有個很不錯的白案師傅,她老公當年是有名的白案王。要得藝學會,跟著師傅睡嘛,幾年夫妻做下來,她的白案也過得去了。”
我看看裏麵走來走去忙個不停的卡其色身影,不知道莊老太說的是誰,那兩個人看上去區別不大,同樣的製服不僅讓她們身形變得相似,麵孔也有點相像了。
“回房間準備準備,去洗澡吧,再遲就沒有熱水了。”
看第一眼時,我就覺得這個洗澡間有點怪怪的,真的要洗澡時,我知道問題在哪裏了,所有的淋浴間都沒有門,而我還是小時候上的公共澡堂,再說,我還從沒當著小優的麵**過自己的身體。看來,今天晚上我得挑戰自己了。
先把一大一小兩套睡衣放在櫃子裏,再幫小優脫衣服,脫完小優,我突然決定不脫自己了,穿著衣服給小優洗澡,等她穿衣服時,我再速戰速決解決自己。
我知道有些母親是跟孩子一起洗澡的,我很佩服她們,因為這對我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別說是男童,女童我都做不到,我很羨慕她們對自己的身體那麽坦然,甚至驕傲。
我把裙擺翻上去,在腰間打個結,變成超短裙,再把淋浴噴頭拿下來,對著小優的身體,一點一點地衝洗。
門突然被推開了,正要尖叫,卻發現是莊老太,“怕什麽,這裏又沒有男人,半個男人都沒有,你不關門都不要緊。”
“又不是因為有男人才要關門。”我有點不滿地嘟嚷道。
莊老太站在櫃子前脫衣服,幹癟鬆垂的**聾拉在鼓鼓囊囊的肚皮上,腰間的肉像正在融化的甜筒般前仆後繼地向下撲去。我隻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往下看了。
她肩上搭著毛巾,啪嗒啪嗒走向緊鄰我們的淋浴間。
幸虧淋浴間是在一側擺開,而不是麵對麵。
“小優媽媽,你這人好怪,幹嗎要穿著衣服洗澡?”
“有孩子呢。”
“難道孩子是外人?”
我不想跟她過多討論這個問題,匆匆把小優擦幹,打發她到對麵自己去慢慢穿衣服,我再返回來給自己洗澡。
正洗得盡興,小優在對麵大聲喊:“媽媽,你的身體,跟莊奶奶的不一樣。”
我倏地轉過身,背對著她。她一見,咯咯咯地笑起來。
莊奶奶不知何時又站到中間來了,她滿不在乎地拍打著那身剛剛洗好的鬆軟的肥肉,大聲說:“小優媽媽,你太害羞了,都是女人,有什麽好難為情的。你知道這裏的女人是如何洗澡的嗎?她們一邊聊天一邊互相搓背來著。”
我仍然背對著她,“我不行,我不喜歡在別人麵前暴露自己的身體。”
“在女人麵前也不行嗎?”
“是人都不行,跟性別沒有關係。”
“你把自己看得太嬌氣了。”她啪嗒啪嗒走過去了。
小優又在笑,掉臉一看,她正摸莊老太垮下來的肚皮。我喝了一聲:莊老太卻上前一步,撿起小優的手說:“摸吧,沒關係,奶奶讓你摸。”
我隻好趕緊結束,關好龍頭,圍著毛巾衝過去。
莊老太覺察到我的不快,悻悻地穿好衣服,出門去了。
“小優,不要隨便碰別人的身體,也別讓別人碰你的身體,記住啦?”
“穿上衣服就可以了嗎?”
“也不可以,因為身體是每個人的寶貝,任何人都不許隨便亂動。”我蹲下去替小優卷褲腿,這衣服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那醫生呢?醫生可以嗎?”
我笑起來:“醫生當然可以,因為他要知道病人到底是哪裏生病了。”
“媽媽也可以,對吧?”
“對,除了媽媽,除了醫生,別人誰都不可以。”
“爸爸也不可以嗎?”
“爸爸……也可以。”
“幼兒園老師也可以嗎?午覺過後,老師要給小朋友穿衣服的。”
“嗯,可以。”
“飛比可以嗎?其他小朋友可以嗎?”
“可以。”
“那到底有誰不可以呀?”
我愣住了,原來她的圈子裏,沒有不可以碰她身體的人。罷了,她還小,我一時跟她說不清這個道理。
這裏的夜晚真安靜,把小優哄睡以後,我陡地清醒了。從洗澡間回來時,我悄悄觀察過,幾乎每個房間裏都住著人,因為每個房門底下都透出了一線亮光,但此刻卻一點動靜都沒有,看看時間,才九點五十,難道這裏的人都習慣早睡?
夜深人靜時,我總是習慣性地想到我的工作,可惜我的電腦已在那場大火中損命,那裏麵有我曆年的作品,還有正在寫的未成形作品,幸虧我在網上有自己的空間,所有的稿件都存在那裏麵,隻需重新買台電腦,隨時都可以續上正在進行的工作。隻是,又得破費一筆了。想到這個,心裏止不住湧起一陣焦灼,又是錢,還有多少地方要花錢啊,荷包卻是越來越空了。
好不容易睡了過去,卻被一陣音樂聲吵醒,睜眼一看,天已微亮,樓下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跳躍聲,跑到窗邊一看,地上一大片卡其色身影,她們正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一絲不苟地做早操,居然是第六套廣播體操。
大概這個賣飯團的小作坊,也跟現在的發廊、餐廳一樣,喜歡搞這種吸人眼球的團體活動,名為鍛煉身體,實為企業宣傳。我重新回到**,想蒙上腦袋再睡一會,小優卻坐起來了。她也被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