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張法院的傳票擺在我麵前。
這是我這輩子第二次收到這種東西了,兩次的原告方都是小優的爸爸,第一次是為離婚,這一次是為拿回小優的撫養權。
我嚓嚓幾下把傳票撕了。把我掠奪一空也就算了,還想來搶走我的孩子!休想!
冷靜下來一想,他是有足夠的可能打贏這場官司的,他有固定住所,有固定職業,有固定收人,他有的我都沒有,而且,如他所說,我還有“不夠健全的心智”,居然帶著孩子盲目地跑到耶市來。
再一想,他可能是有預謀的,他早就想奪回小優的撫養權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千方百計打聽到我的下落,更不惜玩起跟蹤的把戲,查到我們的住所,不然,這張傳票他都不知要寄到哪裏。
幸好我四海為家,自由自在,既然他已找到我們的住處,那我再搬一次,我不信他還能找得到。
我打電話給安旭,她正在外地,恐怕得待上一段時間。
唯一的朋友,在最關鍵的時刻,卻指望不上。我有點沮喪,但還是打起精神告訴了她我收到法院傳票的事。
“看來,我不能在這裏繼續住下去了,我得換個地方,讓他找不到我,就算他想辦法搞缺席判決,孩子在我手上,他還是不能得逞。”
她沉吟了一會說:“也好,既然這樣,我建議你把筆名也改了,上次他通過小提琴老師找到你,以後焉知不會通過雜誌社找到你。”
有點難以割舍,辛格這個名字,我已用了十多年。多少積累了一點資曆和人脈,突然換掉……罷了,保護小優,不讓小優被他從我身邊奪走,才是眼下的當務之急,再說,換掉的隻是名字,又不是我的能力,沒什麽好擔心的。
為避免再次被他找到,我沒找中介公司租房,自己在網上聯係了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看好房、談好價之後,我請了個力工,一次性搬進新家。這裏相對僻靜,遠離市區,又是二樓,清風襲來,突然有種接到了地氣的感覺,不像之前在高層電梯房,稍微刮點風,窗外就囂叫連天,仿佛馬上就要地動山搖,大難臨頭。
我沒給安旭新家的地址,小優的爸爸以前聽我說起過安旭,一旦跟我們失去聯係,我估計他是會去糾纏安旭的,安旭被他糾纏不過,難免會說出我們的下落,不如讓她完全不知情。再說,安旭正在外地出差,她最關心的事情應該不是我的新家。
但我沒有瞞著莊老太,搬家那天,她正好來接飛比,說是公安局那邊的事終於辦完了,她已經徹底從那個麻煩當中脫身了。聽說我要搬家,她百思不得其解,“剛搬來幾天,又要搬?搬家三年窮。”我隻得告訴她我的大致情況,她一邊聽一邊點頭,“是得搬,搬得遠遠的,讓他這輩子都找不到。”我給了她新家的地址,一來我需要在耶市有個熟人,二來我不想斷了跟飛比的聯係,這樣至少可以讓小優有個玩伴。
這一通折騰,又讓我破費了不少,因為是我違約,預交的房租和押金都退不回來,新租的房子又要預交半年房租,幾番夾擊,我已兩手空空,不得不把手伸向那張存單―我的全部家當、救急基金。我開始有點心慌的感覺。
看來必須做出重大調整了,就算賣文勉強可以為生,但它終歸旱澇不均。也許我該找份工作了,有份固定收人,雖然不多,但總可以緩解一下早時的焦慮。
一連找了好幾天,都沒有眉目,這才知道,就找工作而言,我的條件已經大大落後於求職者的平均水平,我年齡太大,學曆不高,工作經驗有很長的斷裂期,又帶著孩子,沒法加班,沒法外出,等等,那些人還沒聽我說完,就衝我憐憫地搖起了頭。
甚至就連賓館餐廳之類的服務員我都不夠應聘資格,因為我大大超過了他們的招聘年齡。難道我真的隻能像那些賣飯團的女人一樣,推著自行車沿街叫賣,一塊一塊地賺些小錢?
話說回來,如果能讓我留在家裏製作那些飯團,而不是去叫賣,我還是很樂意的,當了這麽多年家庭主婦,最大的專長已經變成做飯和帶孩子了。
沒了飛比的陪伴,小優終於想起她曾經的幼兒園來了,“媽媽,我想去幼兒園,你為什麽不讓我上幼兒園?”
我隻好騙她。“幼兒園放假了,等開學的時候,媽媽送你去幼兒園。”豈料當天下午,我們正要出門散步,一頭撞見了幾個從幼兒園裏放學回家的孩子,他們個個背著小書包,掛著小水壺,在大人身邊燕子般飛舞。
小優高興得跳起來,“媽媽,幼兒園沒有放假耶,你看,他們都在上幼兒園,媽媽我們明天也去幼兒園吧。”一時間,我難受得說不起話來。
“我想爸爸了,我要回去,為什麽我們還不回去呀?爸爸說他會讓我上幼兒園的。爸爸說他會對我更好,還說他要送我出國留學。我現在就要離開這裏。”
沒想到小優竟說出這樣的話來,那些家長紛紛回頭看我,我又窘又傷心,茫然間,我做了個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動作,我一扭身,撇下小優飛快地往外跑。我聽見小優在後麵淒厲地追著叫我:“媽媽別跑!媽媽等等我!媽媽別丟下我!”
我一定是瘋了,小優越叫,我就跑得越快。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幾乎要聽不見了,真的聽不見了,有人截走了她嗎?有人撞倒了她嗎?我大叫一聲“小優”,母豹一般往回跑。因為我跑得太快,小優居然跟錯了路,拐進了旁邊一條小巷子。
我們兩個死死地抱著對方,身體都在打戰。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再也不會這樣了。”
小優也說:“媽媽對不起,我再也不上幼兒園了。”
“不不,你是對的,媽媽一定送你上幼兒園。”
“我再也不提爸爸了。”
“對不起,媽媽錯了。”
回到家裏,我端詳著那張存單。上次搬家,已經讓它缺了一個角,這次,隻得讓它再缺一隻角了。無論如何,我一定得送小優去幼兒園。
我牽著她來到附近一家幼兒園,要求插班,“恐怕不行,這學期都過了一半了。”門衛攔下我們,但他還是說可以幫我們打電話給園長問一問。不一會,門衛從小房間裏走出來,說園長答應讓我們明天過來麵試。有了這個電話,門衛對我們的態度突然變得親切了,居然還跟小優笑著揮手:“小朋友再見!”
當天下午,莊老太帶著飛比過來看我時,我正在一個勁地揉著眼睛,從早上起來開始,兩隻眼睛就有點疼,以為是掉進了什麽東西,過一會就會好的,哪知竟越來越疼。剛開始,用冷毛巾敷一敷還很舒服,現在也不管用了,感覺裏麵有根尖刺似的,紮得我眼淚直淌。
莊老太把我的頭扳過去,往眼睛裏璞唉地吹氣。更疼了。
我不敢閉上眼睛,那會加劇疼痛,隻好用手指輕輕支著上眼皮。我讓莊老太幫我把眼皮翻過來,看看裏麵是不是有什麽異物。
莊老太看了看,說:“我實在看不出什麽名堂,你還是去醫院看看吧,眼睛裏的事可不能拖。”
給她這樣一說,我也緊張起來,趕緊收拾,準備去醫院。
果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正在祈禱不要再有突發事件,它就來了。猶像了一下,我不得不帶上那張存單。這次,很可能不隻是缺個角,而是削去一塊邊了。
“真討厭,最近花錢就跟流水似的,今天的醫藥費肯定也不會是個小數目。”
“怎麽?沒錢了嗎?要不要我借你?”
“不要不要。”自尊心不允許我向一個老太婆借錢。
“其實,你還可以有另一種生活方式,那會省錢得多,你這樣過日子,太費錢了。”
我忙問她那是什麽方式,問完就後悔,難道世間真有省錢的活法?
“等你從醫院回來我再慢慢告訴你。”
莊老太堅持陪我去醫院,她說如果隻是一隻眼睛,她就不管了,總還有一隻留著看路,但現在是兩隻眼睛都有問題,她就不得不留下來了。
“怕我變成瞎子?”
“呸!”
“我要是瞎了,那就是天意,天意讓我把小優送回她爸爸身邊,天意讓我不該擁有這個孩子。”
“呸呸!”
事發突然,加上最近一直緊緊張張,憂心忡忡,我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
萬幸,隻是眼結石,隻是一個小手術,隻需在用過麻藥後,把那些結石像刮掉鍋底上的積垢那樣刮掉就可以,但手術後兩隻眼睛得纏二十四小時繃帶,也就是說,我要當二十四小時的盲人,我沒問題,大不了不吃不喝躺著不動,可小優怎麽辦?
正在擔心,莊老太說:“小優交我帶走吧,我保證不讓她餓著。”
“不不,就讓她陪在我身邊,說不定還可以給我當個小看護呢。”我趕緊拉住小優,生怕莊老太一把扯走了她。
“怎麽?不放心我?”
我半開玩笑地說:“我還真有點不放心,上次你把飛比放在我那裏,一走就沒有音訊,我差點沒急死,幸虧是多了個孩子,再怎麽壞也壞不到哪裏去,要是少了個孩子,我可活不下去了。”
莊老太也不覺得窘,嗬嗬笑了兩聲:“你不放心我帶小優走,那我就留下來照顧你吧。”
手術完畢,我一手被莊老太牽著,一手牽著小優,摸索著在充滿來蘇水味的長廊中慢慢往外走,突然升起一股前事難料不如投降的感覺。比如這次,如果我得的不是眼疾,而是其他別的急病,或者我的眼疾如果治不好,從此目不能視,我還能把小優死死護在身邊嗎?我這樣不由分說地霸著她是不是真的錯了?到底是因為我太愛她,還是想以此讓她爸爸痛苦、報複他?
一路上我都在想著這些事情,一句話都沒說。
“好了,別想人非非了。”莊老太拍了拍我的肩。
“奇怪,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人非非。”
“我要是你,我也會那樣想,你不就是在擔心小優嗎?放心吧,她一生下來,就有自己的命運,誰都影響不了她。”
沒想到莊老太竟也能說出這些話來。我捏了捏她的胳膊,讚許地說:“真讓人刮目相看哪。”
“這倒是實話,你剛才的確是刮過眼睛的,刮過之後再來看我,當然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我笑個不停,莊老太繼續說:“我知道你的眼結石是怎麽得來的,別看你成天跟小優在一起說說笑笑,其實你心裏愁得跟什麽似的,急得跟什麽似的,急火攻心,這心裏的火就衝到眼睛裏來了。”
“那你說說,我在愁什麽、急什麽?”
“別說是你,我看著都替你發愁、發急,你看看你,沒錢,沒人,沒地方住,沒工資拿,往前一看,伸手不見五指,小優又還惜借懂懂,可說話間,她就長大了,哪個當媽的不想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扒到自己懷裏來,讓自己的兒女享用?”
到底是女人,而且是過來人,句句話都說人心裏去了。我再次捏捏她的胳膊:“你信命嗎?”
“當然信,難道你不信?”
“我以前不信,現在信了。當我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有一次跟人一起跑去算命,那人說我有一次婚姻,當時覺得那無非是算命先生的瞎話,怎麽解釋都有道理,現在看來,他其實是在很委婉地提醒我,我的婚姻不能到頭。你呢?你從小就信命嗎?”
“當然,我自己的爺爺就是有名的算命先生。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說我走老運,說我五十歲以後‘脫下紫衣換龍袍’,能幹大事。”
“你覺得自己果真在幹大事?”我覺得這話未免太離譜了,幸虧我眼睛蒙著繃帶,不然她肯定能看到我曬笑的眼神。
”差不多。”
小優跑過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她說她餓了,這才想起來,從早上到現在,她還隻喝了杯牛奶。
莊老太拍拍兩手,宣布她馬上下廚,給大家做好吃的。
我聽見她興衝衝地走向廚房。拉開冰箱,卻好久都沒聽見她關門的聲音。
“天哪!你的冰箱裏就一盒牛奶、幾瓶礦泉水?你平時跟小優是怎麽活下來的?”
我提醒她,食品櫃裏還有麵條,雞蛋。
她按照我的提醒去找了,又回到我麵前,“小優媽媽,這麵條大概也就二十根左右,雞蛋也隻有兩個。”
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正要去超市時,眼睛就出毛病了。”
“得了吧,有孩子的家庭,哪個的冰箱不是塞得滿滿的,難怪小優長得像根豆芽菜。”
“我們的生活很簡單,而且我們食量都不大,我一般就做一人份的量,她吃不完的,我再接著吃,,我從不浪費食物,我也不想讓小優養成浪費的習慣,我們是吃多少做多少。”
“生活當然要簡單,但必要的營養還是不能少的,就因為你吃得少,營養不良,才容易得毛病,你看看我,活了大半輩子,一次也沒進過醫院。”
“你剛才還說我是急火攻心才得眼結石的,這會兒又變成營養不良了。”
莊老太歎了口氣,“好吧,看來我這個廚師先得去趟菜場。”
我叫小優把我的錢包遞給我,可莊老太眨眼間已經走到門口去了,“順便問一句,米還有吧?”
我猶豫了一下,莊老太折回廚房,看了看我的米袋子,又是一聲歎息:“你這是貓糧啊。行了,我知道了。”然後就瞪瞪瞪走出門去。
沒過多久,就聽見門口重重地一聲鈍響,莊老太在外麵叫門。
小優扶著我去開門,我聞到了一陣汗味,莊老太把我扒拉到一邊,呼味呼味往廚房裏扛東西,“米,油,菜,都給你買了,照你們這樣的食量,夠你們吃一陣子的。”正要說什麽,水龍頭打開了,嘩嘩的流水聲中,什麽東西砰砰砰地放進水槽裏。
我決定什麽也不說了。想想就在前不久,我還疑心她是人販子,看來真是誤會她了。
莊老太手腳極其利索,不一會,飯桌就擺開了,糖醋排骨,西紅柿炒雞蛋,幹編四季豆,油煎豆腐,樣樣都是家常菜肴,吃起來卻有一股熱騰騰舒服勁兒。我由衷地說:“飯還是要大家一起吃,我跟小優兩個人,再怎麽做,也擺不成一張像樣的飯桌。”
“你要是喜歡,我介紹你去一個人多的地方吃飯,保證你吃得舒服,還便宜。”
“你是說食堂嗎?”
’’食堂算什麽,一人拿個盤子,像吃救濟。我說的是幾個人團團圍坐在一起,像一家人似的。”
“能有那樣的地方?”
“等你眼睛好了,我帶你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