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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這件事,胡文青很快就忘了,直到十七年後的某一天,他突然想起,如雷轟頂。此時,他已蟄居街巷多年,三十二歲,是個兩歲男孩的父親,孩子媽在國營菜市場當售貨員,每天早出晚歸,因此他連買菜都省了,隻負責在家帶孩子、洗衣做飯。
他每天下樓一到兩次,抱著孩子出來透氣,一般不超過半小時。看見鄰居也都還客氣,點點頭,笑眯眯的;人家若是走過來跟他搭話,他就跟孩子說:“呐,叫奶奶!”或:“叫爺爺!”
於是,這些爺爺奶奶也不好意思直接問他話,先跟孩子敷衍兩句,問:“叫什麽名字?幾歲哪?”這是過門,剛要人題時,他已是要走的意思了,而且那孩子也實在太鬧,東指指西望望,大呼小叫,朝人臉上吹氣泡。他抱歉地笑笑,彎彎腰,這就上樓了。他從不主動說什麽,因此,引得整條街上都在說他。
“這年紀輕輕的,就這樣過一輩子了?靠女人養活,這飯他怎麽能吃得下?”
“喀,他那女人長得真醜,哪兒配得上他!估計也是看透了,隨便找了這一個;聽說結婚之前是定了約的,她答應養他一輩子,就當他是個廢人——”
“什麽廢人?他這幾年好多了,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後。你是剛回城,沒看見他幾年前的樣子,胡子拉碴的,像個遊魂,一年到頭都不下樓的。”
“那是他沒在樓裏,出去逃難去了!這種紅衛兵,造反派頭頭,殺人犯!國家怎麽就赦了他!”
這種沒見識的話,當然有人聽不下去了,便站出來糾錯。糾錯的人五十出頭,巷子裏的人都叫他阿順,他略微知道胡文青的一點底細。也許他說的照樣還是沒見識的話:“李大爺,你這話不對!造反派多了去了,都殺了,國家還怎麽安邦治國,還怎麽搞現代化?”
“我說的是那些罪大惡極的——”
“罪大惡極不都進去了嗎?”
那李大爺一下子惱了,一字一頓地說:“那他就是漏網之魚!”
阿順搖了搖頭,嘟噥了一句:“冤冤相報何時了!”
那李大爺一下子撲上前去,把臉堵著阿順,問:“你家沒死過人是吧?我家裏……”嗓子一下子沙了,眼裏汪著水;著五個手指頭晃了晃,意思是家裏五口人;又彎下兩個點了點,意思是死了三個。
阿順問:“跟他有關係嗎?”
李大爺愣了一下,沒聲氣回答,便一個腦門撞進阿順懷裏,一邊揪住他的衣領,一邊抖抖索索的——還不待怎樣,早被人拉開了。
阿順跳了一下,把衣領扶扶正,一邊向眾人說:“喏,我是個直腸子,心裏壓不住話。李大爺家裏的情況我不比誰清楚?老街坊了,他家小鳳就是我給裹的屍,一大清早拉著板車,跑了十裏路,送的火葬場,還偷偷摸摸的。慘不慘?慘!但是話分兩頭說,我也當過造反派,不是造反有理麽?我也打過人,我也挨過打;武鬥那會兒,我三十來歲,正當年……嗨,不說了。我也抄過家,順手拿過一些寶貝兒;但是我要告訴你們,我私下裏還、還不知保護過多少人呢!——信不信無所謂——這條街上的、我們廠裏的……你們誰知道?是誰我不告訴你們,我也不要他承情,他也還不起這人情,我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就是看著他可憐,而且那會兒,自己的心勁兒也歇了——李大爺,知道我想說什麽了吧?這筆賬你沒法算,是筆糊塗賬!”回頭看了看二樓的某扇窗口,歎了口氣,說:
“像這位——”指的是胡文青,“我跟他沒什麽私交,兩代人;看著他從小到大的,現在變成這麽一個人!毀啦!你們中有些是新住戶,沒看見他從前的樣子,石城有名的天才少年,神采奕奕,走路生風,那是進北大清華的料,毀啦!沒錯,他是‘東方紅’派的領袖,這一派可是大名鼎鼎,風頭出盡;當年,誰不知道他胡文青大名!但據我所知,他甚至都沒親手打過人,他一文弱書生,打什麽打?他手下有一批打將,哪個當頭頭的手下沒幾個兵?據聽說,有一次他看見街上有個跳樓的,腦瓜子迸碎,他嚇得捂住了眼睛,那時他才幾歲?十九歲!他見過什麽世麵?而且後來就退出了,他二十歲就不玩兒了,隱退江湖了,你現在找他算賬——你現在找誰算賬,誰都不認這個賬!”
說到這裏,阿順頓了頓,把眼睛看著李大爺;他話還沒說完呢,但是這一句話,他是絕不能出聲的,隻能放在心裏說:“你李大爺怎麽就不想想,你是因為被打倒了,失了勢;你要是在台上,一窩蜂似的擠著你,你會怎樣?難保就比我們幹淨!手裏欠下幾個血債也說不定!”嘀咕完了,這才長長地吐了口氣,覺得舒服多了。